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说“天圆地方”。后来，有人完成环球航海，证实地球是圆的。再后来，人们发现地球不过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几十年前，科学家发现了穿越虫洞的原理，推演目前所知的宇宙只是高维宇宙的一个碎片……
“所以呢？”爸爸问，这是“我对你说的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我是个有礼貌的人”的委婉表达。
“大概在几千年以前，有一只叫夕的怪兽危害人间，一个叫年的孩子打败了它，拯救了苍生。人们为了纪念他，就把那一天称为‘除夕’，除夕过后就是新年。[ 关于“夕”和“年”有很多不同版本的传说，这里选用了其中一种。]”李逸继续说。
“这不是小学课文中的吗？谁没学过呀。”妈妈冷淡地说，对李逸耽误她看肥皂剧表示不满。
“嗯……具体在多少年前，我忘了。”李逸含含糊糊地说，他历史其实不太好，“科学家说，这些都是假的，是神话。”
“然后呢？”爸爸扬起眉毛。
“嗯，那什么什么的……”李逸本来想类比之前的句式给他的论证增加气势，可惜他的语文成绩跟历史成绩一样，只是勉强及格，“多少年以后，人类发现世界上有这么多外星人，所以说，天道循环——不对，大道至简，我认为，年就是拯救地球文明的外星人，夕是想吃地球人的外星猛兽！”
爸爸假惺惺地表扬了一句“很有见地”，就去看他的新闻读本。妈妈又把眼睛转回了电视——五分钟以内的回放不需要额外付费。
他们可真没有追求。李逸大喊一声：“听我说！我要去找年！”
爸爸的电子读本滑到了地上，妈妈的脚猛地踢到空气屏，误戳（买）了对他们全家都没用的戒烟产品。妈妈没意识到瞎花了钱，傻傻地问：“找——年？”
“去——外星？”爸爸紧张地问。
李逸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安慰道：“不用你们给钱，我都准备好了。”
“你有钱去外星？”爸爸更紧张了，李逸感觉他的眼神似乎在琢磨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可以变卖。妈妈看看李逸，看看爸爸，无意识地把腿伸得更长。自从练了瑜伽，她总不肯好好坐着。李逸赶紧关掉电视，避免妈妈戳中一艘家用飞船。
“我存了些钱，学校也给了我研究经费——”
“学校给你经费？找那个年？”妈妈忘了瑜伽，一跃而起。不怪她震惊，连科学老师都不相信委员会能同意他的古怪计划，一般能获得经费的项目都是研究小型生物，或不会造成世界毁灭又有震撼视觉效果的设计。但有时候就得出奇制胜，李逸得意地想。
“你一个初中生，能有多少经费？够乘星际飞船？”爸爸首先清醒过来。
地球人在几十年前刚刚进行了穿越虫洞实验就被星际联盟接纳了，星际飞船都是外星人造的，票价不菲，爸爸能不打战地问出这句话，已经算处变不惊了。
李逸故作轻松地说：“不太够，但我路上可以刷盘子。”
“星际飞船上有刷盘子的工作？”妈妈疑惑地问。她只在度蜜月时去过天火星观赏九个日落，之后就没乘过飞船了。
“当然没有。刷盘子，等于，勤工俭学。”李逸叹了口气。心理老师常说，15岁的孩子是最难跟父母交流的。显然，不是孩子的问题。
“等一等——”爸爸伸出手似乎要拦住他，“你跟我们商量什么呢？你全都准备好了。”
“准备得差不多了。不过，你们得把今年的压岁钱预付给我呀。”李逸说。离新年还有半个月，而他确实需要很多钱。
这仍然不够，不过他会有办法的。男孩子的心就要像一艘帆船，随时都可以扬帆远航。这是文学老师引用过的，他不记得出自哪一本书了，不过帆船的比喻总让他心潮澎湃，直到登上去开普勒-90i[ 开普勒-90i是一颗直径约为地球1.32倍的太阳系外行星，距离地球约2545光年。]的飞船还没能平息。
他的探索之旅并不复杂，在已知的外星种族里，与地球人科技水平相近，以及落后地球很多的，甚至领先不多的，都不必考虑。
在几千年前就有能力跨恒星系飞行的智慧文明只有三个，每个地方用上十天，正好在寒假结束时完成他的调查，然后就等着拿今年的学生探索奖。奖金倒是次要的，也许借此可以进入天才少年学院，成为地球上最年轻的科学家之一，实现他的终极理想。他还有上百个奇妙的科研计划，都是旁人闻所未闻的，他一辈子也干不完，最好不要浪费时间了……
“别太得意，万一找不到年呢？”爸爸说。
为什么会找不到？他翻着白眼。虽然爸爸说“万一”，但他的语气却是“你肯定找不到”那一种。
“要是有年，那么多专家会不知道？”妈妈也来帮腔。
“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的时候才26岁。”李逸说。爸爸妈妈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牛顿计算向心力的时候才21岁。”他又说，“那么多科学家为什么不知道？”
于是爸妈就默默地拿个人芯片给他转账压岁钱了。同学们聚在一起总结出的对付家长的最佳策略起效了：如果你不能用自己的观点说服他们，就要搬出伟人给你助阵。再傻的人也不会跟爱先生和牛先生抬杠，对吧？
传说中的年被看成一个孩子，那么外星人的体形应该不大，于是李逸就选了身形最矮小的博智人作为首要调查目标。博智人的母星是天龙座的开普勒-90i，由于地表温度太高，博智人只能生活在地下，他们的个子都很矮小，正符合传说的描述。也许科学家们没找到年，就是因为没注意“孩子”这个关键线索，他们总以为孩子没什么大用。他要证明他们错了。
最后一句当然不能说出口。李逸讲完理由，把腕表的身份芯片投射给乘务长看，那里面有地球联盟发的旅行签证和校长、父母分别签名的数字版声明，证明他不是离家出走的孩子。
“我能帮你什么呢？”乘务长礼貌地问。
“能给我一个工作吗？我还要赚点儿路费。”
工作当然可以。除了养家糊口被法律禁止以外，全宇宙12岁以上的孩子都有权利干点儿轻松活赚几个零花钱。
“我看看有什么工作……”乘务长翻看着船务部门的清单，“这里有一个，清吐员，有兴趣吗？”
清什么？李逸竖起了耳朵。乘务长解释说是帮助在漫步区呕吐的可怜人，给他们擦拭干净，引导他们体面地撤出本来并没有危险的漫步区。
当然，大飞船上都有故意保留的失重区域，让乘客体验太空漫步的乐趣而又没有飘进太空的危险。
“可是，机器人保洁员不能干这么简单的活儿吗？”
乘务长告诉他：“机器人不太分得清呕吐物和泡泡糖。另外，有些人天生口水多一点儿，特别是一兴奋……”
李逸点点头表示理解，如果机器人把一个说话容易吐沫子的人（比如他的数学老师）抓走，那就令人不快了。
清吐是很轻松的工作。实话说，在漫步区呕吐的人并不多。太空漫步和坐过山车的区别是你随时可以停下来。当感觉身体不适时，只要保持静止不动，人就会缓缓飘向靠船体中心轴的那面舱壁（或称地板），最终停止飘浮。这是必然的，飞船上没有零重力区域，因为它巨大的质量，总有微小的引力影响。这种引力没有任何作用，但恰好能让人不吐。
船上的规定是至少要有两名清吐员在漫步区待命，避免一人呕吐，鸡犬不宁，两人呕吐，天下大乱。这样李逸就有很多空闲跟同事聊天。巧的是，他的同事是博智星的一个中学生，也在进行自己的独创性研究。
他的研究课题是失重环境下体质、精神状态、运动程度关于呕吐阈值的奇异分布函数测度。李逸钦佩地看着这名矮他一头多的同事，觉得这个人比他还要疯狂，以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学者。
未来学者解释了他的统计原理，李逸一个词都听不懂。虽然社会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陷入漫长的停滞周期，但开普勒-90i的科技比地球领先五千年，可不仅仅是物理书上的一句话。
“我设计了一个新型漫步区，重力按不同的等级阶梯分布，从标准重力的百分之一到五分之一，人们可以自由选择怎么玩。”未来学者一脸憧憬。
“那得多少成本呀？”
“成本不重要，关键是没人会吐了。游客来之前可以测试自己的极限耐吐值，保证不会在大庭广众下丢脸。”
李逸肯定了他的绝妙设计的社会价值，又婉转地提出异议：“可是，那我们就失业了。以后勤工俭学就少了个机会。”
“我们可以给人测试极限耐吐值呀。”学者兴奋地说。
李逸握住他的手，比他还激动。既然博智星的孩子如此聪明又有社会责任感，年很可能就在他们中间。
可惜这个未来学者是数学小狂人，对地球上是否有特别凶猛又喜爱吃人形动物的野兽一无所知，李逸只能靠自己了。
他正准备下飞船，爸妈就发来了信息，看样子是掐着时间算过。两个人争先恐后表达了对外星环境的担忧，什么外星人不喜欢你怎么办，不让你调查怎么办，逼你吃外星食物怎么办，遇上小偷和强盗怎么办。最后他们劝他意思意思就行了，遇到困难就回家，等成了真正的科学家再搞研究也不迟。
李逸苦恼地思索半天，才在飞船大厅的银河系通用邮件系统录了一句话发送出去。“知道了。”
历史上有一段时间，父母都是非常豁达的。等孩子长到16岁时，父亲就牵来家里唯一的那匹老瘦马，将年轻时用过的一把剑交给他，塞给他一袋铜板，告诉他：“走，建功立业去。不保护好王后就别回来了。”妈妈则会交给他一枚祖传戒指，叮嘱他：“不要小气，遇见心仪的姑娘就送给她，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呀，唉，现在的父母，总的来说是退化了。
其实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银河系商业联盟对每个成员种族都很友好，只要有电子招牌的地方，机器就能自动扫描出旅客的身份类别，用他的母语显示信息。就算你弄丢了翻译器，在任何一家小商场都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信息，跟在家乡一样自在。
李逸乘地下王国特有的地层列车到了距空港半个星球的母星档案馆，博智星的历史资料全都保存在那里，除了少数政府机密外都向求知者开放。
他把腕表放到扫描器上。芯片里有地球方面签发的学生研究计划授权书。一个跟他妈妈差不多年纪的接待员看了授权书，又查询档案馆的数据库，比对了银河系科学教育联合协会庞大的资助名单后，领着李逸上了电梯。
“156楼。”她对着电梯说，看见李逸惊讶的表情，又解释，“156楼存放着我们12万年之前——也就是4700地球年之前的博智人太空探索的原始记录。因为你要查的资料太细，我怕大厅里的网络资料库没有收录。”
“哦，”李逸挠挠头发，他不太习惯被人热情接待，“我自己去查吧。”
接待员拍拍他的胳膊，笑了。“没事，小伙子，我不忙。我可喜欢地球人了，我女儿去地球研究古生物历史的时候，说地球人对她非常好。”
李逸咧嘴笑了，地球人通常对遇到的绝大多数外星人都很友好，热情地提供各种帮助。心理老师说，这是因为初次接触时，人们还没有机会发现对方的缺点。
“哼，要是好斗的贡林克人来，我可懒得理，我情愿啃指甲玩都不想给他们指路！”接待员忽然换了语气说。
看来她的祖先跟贡林克人打过仗，也许还吃了亏。他可要记住，以后别在博智人面前提贡林克人，更不能说他们的好话。
接待员把李逸领到一间相对空旷的阅览室，细心地教他怎么查询之后才离开，还让他有困难就去找她，搞得李逸很不好意思。
空气屏比地球上的清晰一亿倍，也稳定一亿倍，但它还是空气屏。他可以触控，也能用语音命令，文字已经自动转换成他的母语，还有什么查不到的呢。
如果查不到，那就是没有。
不幸的是，没有。
李逸只好下去找那位接待员。接待员将他领到了21楼和20楼的太空探索原始档案库，说这里存放着年代更久远的资料。李逸在这里查到博智人去地球考察了18次，并且都避免了跟地球人接触。他详细阅读了每一次的行动报告，外星人没有带过任何动物上飞船，也没有停留在别处捕获野兽，自然不会发生夕逃到地球的意外事故。
会不会报告漏记了呢？李逸敲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肯定不会，连古代人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大事，科学考察团是不会漏掉的。
他告别了热情的地球爱好者，去了第二站：三叶星云[ 三叶星云（M20）位于人马座，距地球约5000光年。]的HN 40三合星[ 三合星也叫三星系统，是指由三颗恒星组成的恒星系统，通常由一个双星系统和一颗单恒星组成一对双星。]系。这里的瑞亚人跟博智人完全相反，身材高大健壮，像神话里的巨人。李逸想，既然长得像不顶用，不妨找找最不像的。说不定历史在流传中失真了，或是古代的历史口述者为了跟神仙攀亲戚，做了一点儿修饰呢？
这里也没有年或夕的任何记录。嗯，有时候瞎琢磨就是瞎琢磨，异想天开并不总能捡到宝。没关系，答案总是最后才揭晓的，要是一开始就知道结果，故事就没有看头了，他的寒假怎么过呢？除了调查这个历史谜团，他没有别的心思。尽管调查轻微受挫，他还是信心十足地去了最后的目的地。
按照家里的时间算，现在是新年第三天，飞船起航后他给所有的长辈发消息拜了年，表示钱够用了——他们都是好人，全都提前给了压岁钱。
这次他没找到清吐员的工作，但漫步区在招募领跳员，他被选上了。他跳得很不好，而人事部门就是看上他跳得不好，说这样才让乘客有信心跟着跳。这趟航班乘客爆满，因为奎宿人主星要庆祝进入有记载的文明社会一万年。飞船乘务部门希望旅客多参加舞会和游乐活动，不要都挤在餐厅和观景甲板。
李逸暂时抛下科学使命，他拼命地跳着，叫着，跟几个假扮乘客的同事把漫步区闹翻了天。他可是干一行爱一行的人，他已经把自己想象成了从事舱外作业的工人，这是找不到年、当不了科学家之后的备选职业。
由于领跳员的工作表现过于优异，加上他是个小孩子，漫步区给他发了双份工资，李逸觉得这是好运已经在向他招手了。住在双鱼座54c上的奎宿人是跟地球人长得最像的文明种族，科技最发达，他们最有理由和条件关心地球生命。而他们的星球环境（甚至包括时间尺度）也非常接近地球，也许这就是天意。
他在奎宿人的档案馆里不眠不休地查找了三天，没能查到任何跟年和夕扯上关系的考察记录。他这才陡然醒悟，他的乐观本来就没有道理。他并没有爱先生和牛先生的智慧，凭什么能找到专业人员漏掉的东西呢？
片刻后，他又谴责自己竟然还给找不到年留了后路。既然自己都没有找到年的信心，那凭什么能找到呢？
这是物理老师讲过的，叫什么因果律原理集，据说复杂得能让物理系研究生变成结巴，牵涉到一堆函数的坍塌和数不清的平行宇宙。事实却很简单：他给自己可能失败的旅程塞进了一颗必然失败的种子，现在它裂开了，发芽生长，潜在的因果效应结出大果。历史上的年从他眼前消失了。
他除了坐在终端前懊悔，没别的事可做了。他浪费了整整一个寒假，却一无所获。早知道跟同桌合作，造那个全感官物理屏蔽讨厌鬼的隐形眼镜，说不定已经成功了。
一个老头儿走过来坐到他对面。“小朋友，调查失败了？”从他胸前的名牌，李逸看到了他的身份——档案管理员。
“失败了。”
“我看了你的行程表，你很敬业呀。”管理员和蔼地说，“你也不算白跑一趟，跟我来。”
李逸预感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跟着他去了另一间档案室。管理员打开一台终端，让他坐下。“这是很老的影像，清晰度不高，也不是全息照片，将就看吧。”他半开玩笑地说。他当然知道地球目前也只有这个水平。
影像是大约五千多个地球年之前，奎宿人开始观察地球人时拍摄的。因为时间跨度很长，基本都是定格画面和极短的视频，其中一些事件的场景跟地球人模拟出的差不太多，奎宿人的影像无非更清楚罢了。
李逸打了个哈欠，好运不见了。
这时候，管理员把影像记录停下了。“我看你好像很无聊，那就停在这儿吧。而且后面的一些内容也不适合向地球人公布，等你们自己慢慢发现历史的真相吧。”
他说的好像是不好的事。“那你们没帮助过地球人吗？”
“我们不插手外星事务。”
“就算是战争和灭顶之灾，你们也不帮忙？”
“如果人类不能自己消灭战争，最终就会被战争消灭。人类必须学会自己面对。”
李逸沉默了，这意味着世界上本来没有年。
“星际公约规定，任何文明种族不得干扰其他文明的演化历程，否则会被视为犯罪。”
“那我是找不到年了。”李逸感到悲哀。
“找不到。”管理员轻声说。
“既然道理这么简单，学生科研委员会为什么同意我的计划呢？”
“你觉得自己浪费了研究经费吗？”
“对啊，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那不是地球的钱，是整个银河系联盟资助的。”管理员笑了，“不过你们地球老师的远见是值得称道的。”
什么？柳暗花明了？李逸睁大了眼睛，他的调查要引出更深刻的发现吗？
“说到底，我们只是提供了一张船票而已，这算得了什么呢？”管理员说，“对智慧生命体来说，好奇心和探索精神可是无价的。孩子们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就是教育应该关心的。”
管理员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李逸只知道自己的科学梦破碎了。
阅历丰富的管理员及时转换了话题：“观察智慧生物的历史是很有趣的事，可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李逸悻悻地问。
“每个文明种族都有独特的文化起源，有趣的是，它们的进化轨迹却相差无几。我的祖先也因为对大自然的敬畏而幻想出许多神秘力量，祈求保护。”老管理员眉飞色舞地说着，见李逸的样子依然沮丧，便故意激他，“不信？让你看看我们星球的神话吧。”
他检索数据库，播放出双鱼座54c的远古神话让李逸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