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桌子的生活观
桌子:一个用文字疗伤的病人,著有:《你只是假装很努力》、《我们终将与美好的一切相遇》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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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没赶上你们婚礼,怎么就葬礼了?

桌子的生活观  · 公众号  ·  · 2024-03-30 12:03

正文


文丨邵文文

来源丨知音真实故事

诊断

2021年底的一天,我接到妻子于娜的电话。她让我早点下班,顺路去医院接她。


我没太当回事,因为那段时间她常背痛,辗转各大三甲医院做理疗。


我是在医院“门诊”和“住院部”之间的连廊找到娜娜的。


她一手抱着棉服,一手提着电脑包,站在那个破旧的半封闭天桥上,看着桥下的车来车往。


见我来,她说:“我请了长假,最近不能去公司了。”


我很疑惑,她工作上一向很拼。


低头瞧见她手里提着CT片子,电脑包里放了一卷很厚的病历。


抽出来,一张一张地翻看,最后,我看到了一行字:胰腺占位,考虑肿瘤性病变。


是胰腺癌?!要知道这个病,十万分之五的命中率,平均每两万个病例中,仅有一名发病年龄小于45岁。娜娜只有34岁。


我紧紧攥着她的手,默默陪她站了很久,一直到天桥的亚克力玻璃上,反射出各种车灯的影子。


回家之后,娜娜早早睡下。我则蹲在阳台,抽了一整盒烟。


我想到了未来会出现的所有可能——钱,是最重要的。


一遍遍算着手机银行里的存款,不过9万多。


况且,在买了这套新房之后,我们每个月要还5千元的房贷。再怎么算,钱也不会多出来。


唯一能换钱的,就是这栋房子。


房子是四年前,我和娜娜贷款买的。新家在六楼。娜娜很开心地说:“六六大顺,以后肯定越过越好。”


我笑得有点勉强,因为当时预算不够,买的房子是个异形。


虽说里外三间共120平米,有个大阳台,但除了主卧是方正格局,次卧像个三角,推门就是一道半斜的墙,书房狭窄,状如刀闸,还直冲着楼里的天井通道。


入住第二年,我身体出现了问题。先是血压高,后来头痛疲乏,接着发现小便里带有絮状物。


娜娜急了,到处找熟人咨询,一通彻查下来,发现是肾上长了个瘤子,继而引起全身血小管痉挛,所幸,肿瘤是良性。


本不是个夺命的病,但位置隐匿,医生说术中有大出血的可能。


根据当时互助献血的原则,家属只要献等量的血, 病人就可以申请适配的血型。


我父母年迈体弱,妹妹也刚生育孩子。听医生这么说,有那么几秒,一屋子人没有半点动静。


只有娜娜率先撸起袖子,手臂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不就是抽点血么?”


术后,我很快恢复,但娜娜抽血400cc,吃了三个月猪肝,眼睛才不再冒金星。


岳父母知晓后,特意打电话来。不过,略带生分的关心之余,还是说了一句:“年纪轻轻的,怎么没把身体搞好。”


他们对我这个女婿,一直瞧不上,觉得我一个底层公务员,没什么前途。


娜娜为了维护我,和他们也生出一些嫌隙。


等我痊愈后,娜娜不知从哪看来的,说:“床头朝西不好,有灾。”她坚持要改下家具的布局。


几个大床,我一人吭哧吭哧搬了半天,她站在床尾,笑着说:“谁说我老公身体不好,牛犊子似的呢。”


我们深信,往后都会是好日子。


谁也没想到,在我们都还没感受过衰老的年龄,就要先面对死亡。


求医

三天后,我们收拾东西,住进肿瘤医院等着做病理活检。

那真是个让人压抑的地方。同病房的是三个年过六十的老人,他们都在用惋惜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娜娜背过身,轻声对我说:“我现在看见白头发的老人都很嫉妒。”

我不知道该怎样给娜娜提供情绪价值。毕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完全没有经验。

医院十分慎重,坚持要等所有病理都出具之后,才好下定论。

我们跑遍了所有科室,排队、抽血、做加强CT,各种检查,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这一等,便到了2022年。

大年初一的病房冷冷清清,连个送饺子的外卖都没有,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鞭炮声。

我怕她难过,带她溜出医院,在门口小花园坐跷跷板。

她说:“很开心,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但我却能感觉到她心里隐隐的不安。

瞧见路边有卖冰糖葫芦的,我跑过去买了两串。

糖葫芦把娜娜的脸衬得红扑扑的,看不出半点病态的样子。我便在心里说,可能是被误诊了。


四天之后,娜娜全身出现了黄疸,眼球都是黄的。

医生告诉我,这代表癌细胞正侵蚀她的肝胆功能,是胰腺癌最显著的外化特征。

病理报告出来那天,是正月十五。

奇迹没有发生,甚至比我想得更糟糕,癌症已经发展到Ⅳ期,错过了手术和化疗的最佳时机。

接到这样的宣判,我把国内外各种医学文献下载了一遍,各大专家的联系方式,满满当当,列了好几页纸,的确难以接受。

最后,我决定辞去工作,全职照顾娜娜,她却不答应。

不想让她着急,我提着烟酒,去找领导。

领导说起他的同学,半年前见面还好好的,上个月突然就在睡梦中离世了。

“心源性猝死。”领导说,“人到中年,我们要上的坟是越来越多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僵在那里。领导意识到我的情绪,又说了好些宽慰的话。最后,礼物被拒收,我得到了整整十个月的假期。

抱着一线希望,我带着娜娜去了北京。北京肿瘤医院的大门外,人来人往。我牵着娜娜,跌跌撞撞地穿梭在人群里。

娜娜问我,来这里的都是看癌症吗?怎么这么多人?

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恐惧,说:“也不一定,很多是来探病的。”

在北京,我前前后后至少咨询了十个专家,又联系上海的医生进行网络会诊。

我一遍遍地追问:“她除了黄疸,精神状态跟正常人差别不大,怎么就没治了呢?”

医生们用事实、数据、案例说服我,但我仍然不肯相信。

娜娜首先撑不住了,她说很累,不想再浪费时间。那些天,间断性的腰背疼痛,一直消磨着她的意志。

看着她越来越黄的瞳孔和皮肤,我意识到,那一点微弱的希望,已经不能再支撑她四处求医了。

我们决定,不化疗、不手术,好好计划她最后的人生。

当时我还说,领导给我十个月的假期太短,最后才知道,对于胰腺癌这样凶险的“癌王”,已经足够。

告别

起初,我们打算一起去旅行、尝试所有没有体验过的事情,但现实是,娜娜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半点辛苦。

真正能做的,可能就是面对死亡。

我也是从那个时候明白,一个人的离世,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还代表着所有社会关系的终结。

尤其是壮年期的人提前离场,车子,房子,工作,亲友……都需要一一告别。

首先处理的,是要卖掉“异形房”。

鉴于它的格局,我们考虑先把它“破”一下。有事情可以做,娜娜又变得兴致勃勃,她原本就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

我提议找个装修师傅咨询,娜娜却已经拿着量尺,从客厅的一端拉到到卧室的一头,盘算着每一种改变的可能性。

“这堵墙要把它砸掉,我看书上说这叫‘尖角煞’,能量很强的。咱俩天天被它冲射着,肯定不顺啊。”

她像个“风水先生”,说完又若有所思地走向了另一个房间。

我用笔一点点记录着,脑子里却在想:到底是砸墙来得快,还是死亡?

改造房子的计划,最后还是因为钱作罢。

虽然不用化疗,但伴随并发症,一旦住院,营养剂、输血、打白蛋白,这些都是胰腺癌的常态发展路径,必需有钱来应急。

房子的事情告一段落,娜娜依然坐不住,她又跑出去善后她的工作。

她是干销售的,还带了两个刚毕业的徒弟,累积了不少客户。

她列了张人员清单,带着徒弟逐个向客户解释自己无法再提供服务,帮客户提出日后的详细规划。

我心疼她,这些本可以让徒弟去做,但娜娜说“要有始有终”。

到了辞别朋友的环节,娜娜打电话,邀请朋友一个个来家里,告诉大家,“恐怕要先走一步了,有机会来参加我的葬礼”,还给大家贴心地准备礼物。

她说,朋友是自己亲手选的家人,这一声“再见”之后,就真的后会无期了。

有个同学拉住我,哭丧着脸说:“没赶上你们婚礼,怎么就要……葬礼了?”

我拍拍他的手,笑了笑。当时脑海里突然想起《寻梦环游记》里的台词:

“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你。”

这样的仪式之后,她还是时常跟朋友视频聊天。有时候一聊就是个把小时。

一天,我在厨房煲汤,隐隐感觉卧室没了声音。

进屋之后,发现她只把电话放在手边,并不是对着镜头在认真交谈,只是时而对着屏幕说“我要送你一朵小红花”,时而哼唱“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我不理解,娜娜告诉我,她们开着手机,把对方的声音当作背景音,并企图把这些时刻最大限度地延续下去。

“过不了多久,我们肚里那些絮絮叨叨的话,就再也没人听了,她会孤单,我也是。”

我理解了这种特殊的告别。

病程中后期,病痛逐渐吞噬娜娜的行动能力,娜娜要卖掉她那辆装饰很粉红的车。

去二手车市场那天,一只猫蹲在她的车上,久久不愿下来。

娜娜逗了它半天,不忘叮嘱我:“我到了那边,也记得烧一只纸猫过去。”


我们逐一收拾车上的物品。她摘下挂在后视镜上的小水晶娃娃,说:“这个我想留着。”那是两年前的儿童节,我随手给她买的小礼物。

接着,娜娜不断地从车内各个角落搜罗出各种“回忆”:已经分叉的洗车刷,她遗失了很久的一只耳环,袖珍化妆镜,购物小票……

最后取下的是她的驾照。

把钥匙交给车贩子的时候,我忽然舍不得撒手。

娜娜笑我没出息,说:“回头这个车型你再买一辆就是了。”

她明明知道,很多东西,不是以旧换新可以替代的。

关车门前,我闻到一阵橘子香,香味来自车里快用尽的固体香薰——之前,娜娜身上就常带着这股香气。

我也是从那一刻才知道,人对气味的记忆会那么持久。

回乡

从二手车市场出来,我们决定乘坐公交。

她有点惆怅,静静望向窗外,眼色昏黄。那时的她,彻底变成了小黄人,逐渐开始消瘦,并出现了轻度癌痛。

每次疼痛来袭的时候,我就拿热毛巾给她敷背,直到她慢慢入睡。

我妈给她买了个加热按摩器,但拿不准是什么原理,担心刺激癌细胞生长,被我丢在一边。娜娜笑我也是晚期——焦虑症晚期。

娜娜的父母,终于决定要来照顾病重的女儿。

其实,除了对我不满意之外,岳父母和娜娜的关系不算亲近。

他们有两个女儿,因生活困难,选择在娜娜六岁生日当天,把她送到了姑姑家寄养。

姑姑因病去世后,娜娜辗转到天津求学。

所以,她总觉得是家里的累赘,就连“娜”这个名字,都是她爸喝多了,到户口登记处随便一说的。

她说,“红印章歪歪斜斜一盖,就是我的前半生。”

不过,再有嫌隙的亲子关系,也是不能割舍的血亲。只是,岳母的到来,反倒触发了过去的心结。

矛盾引爆的那天,我买菜回家,看到娜娜独自在屋里掉眼泪。

起因是岳母在厨房开着油烟机吸烟。娜娜很生气:“我姐感个冒你都不在家抽,怎么到我这,什么都不在乎了呢。”

岳母把烟头掐灭在窗外的花盆里,说:“我这不开着排风么,窗户也敞着。”

话不重,但娜娜听着委屈。

一个月后,我发现岳母的行为有些反常,有几次神神秘秘出去接电话,言语里也尽是遮掩。

过了两天才知道,是娜娜的姐姐催促老两口回家,家里的外孙女需要人照顾。岳母想回去,便提议娜娜也一起回内蒙。

娜娜答应了,内蒙是她的家乡,她也想落叶归根。

返蒙之后,娜娜的病情好转了一小段时间,她开始积极配合一些治疗,还经人介绍,找到了一个专治癌症的“宁夏神婆”。

神婆胡吹乱侃:“你们嘴里的肿瘤,其实就是气滞血瘀,脓血溢出脉外……我先给你开几副化瘀散结的汤药,十天一疗程,两月以后拍片子,它(肿瘤)保准缩了。”

娜娜和她的母亲深信不疑。我只好带着娜娜百里求医,每十天从内蒙跑一趟宁夏。

对于放弃手术和化疗的决定,岳父母一直对我有猜忌,甚至直接问:“是不是想把钱省下来留着?”

我没有太多解释。这是基于医生建议,我和娜娜共同的决定。


有次,我带娜娜出门晒太阳,因为风大提前回家,刚好撞见岳母慌张地从我们卧室出来。

我没在意,但进屋后娜娜发现,我忘在床头的手机持续亮屏中。

她用手指了指,我看见微信打开着,支付宝虽然没有登录成功,但也显示在运行页面——全家只有岳母不会关闭运行中的程序。

我觉得有点好笑,但也理解她作为母亲的心情。

有时候,岳母话里话外对我有些挖苦,她却总夸赞姐夫,说他为了姐姐、外孙女以及这个家付出很多,说奶奶去年办后事,他们两口子忙前忙后操持得十分妥帖。

我替娜娜辩解,也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

而娜娜病体的引线,却先于我的情绪被点燃了。

预演

6月的一个晚上,我在卫生间洗漱,忽然听到一阵哀叫。

我飞快跑出去,娜娜半蹲在床上,同时机械性地不住点头,这是疼痛造成的神经反应。

我感觉心脏要炸裂,即使之前有足 够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很突然。

娜娜痛苦地不断翻滚,凄厉的呻吟声撞破楼板,她爸妈也从隔壁跑进来。

我打了急救电话。入院第二天,专家们开始全科会诊,说是胆管梗阻,同时因为癌变,压迫到了腹腔周边的神经丛。

医生表示这种境况下,疼痛已经是最不具杀伤力的机体反应。

我想起北京那些“拒治”的专家,曾经跟我说过的话。果然,数据和案例不会骗人,胰腺癌的发展是断崖式的。

为了治疗梗阻和缓解黄疸,医生为她做了胆管支架,但效果不尽人意,她依然吃了就吐。

近半个月的时间,娜娜只靠汤粥和素食扛过来。

闺蜜给她打视频,说她肉眼可见地变了样。

娜娜说:“以前为了掉秤,天天吃轻食埋汰自己,现在每天孕吐似的,也算是体验了一回当孕妇的感觉,就想吃柚子这些酸的……”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几天后,我们收到了一大箱鲜红的西柚。

医生让我们回家调理。但回家后,娜娜的病情持续恶化,各种并发症也陆续出现,最致命的就是排尿困难和重度腹水。

我坐立难安,准备送她住院,却遭到了岳母的阻拦。原来,她一直联系着那个宁夏神婆,并私自求来了排腹水的方子。

这次岳父比我还急:“死婆子,你就瞎作吧!孩子这点福分都让你折腾没了。”

岳母明面上不敢反驳,却偷偷把剩下的药放进冰柜。

几天后,又被岳父发现了,这下彻底激怒了老爷子,一大早连拖带拽,逼着她到家门口泼药渣:“连锅一块,渣底子都别剩,赶紧都给我泼光了……”

几天之后,娜娜再次被收治入院。腹水抽了又涨,频繁使用利尿剂,也注射了白蛋白,却依然鼓胀着肚子。

她的呕吐症状加剧,一天几次,大都呈喷射状,偶尔还会吐出一些凝血状的异物,贫血也就找上了门。

娜娜始终咬牙捱着,时而还能和我打趣几句,说“这么大个肚子,权当是怀了。”她逆着光,剪影真像个孕妇。

后来有天傍晚,娜娜突发急性休克又去了医院。

医生来去穿梭着,半掩的帘子外,她的脚底板朝着我,前一晚刚给她换的彩条棉袜,歪斜斜挂在脚踝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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