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8日日记
今天吃了半碗热干面,一盘煮菠菜,一
个
鲜花饼,一个苹果,一个梨,一个橙子,
一
瓶畅轻,9
颗草莓,一条希鲮鱼,一个耙柑。
运动量如常:
keep13分钟、踩椭圆机34分钟、拉伸5分钟、筋膜枪10-20分钟。
武汉今天
新增确诊人数313
,一天之内有28人因NCP去世。目前总在治人数为30179,比昨日减少了2213。
目前为止,全国已采集544人次的康复者血浆,用于245例患者临床治疗,目前已有91例临床指标及症状发生改善。
国家卫健委表示:湖北以外地区新增确诊病例重回个位数;湖北除武汉以外的地市,局部暴发态势已得到遏制;武汉疫情快速流行上升趋势已得到遏制。同时请大家在当前阶段千万不要放松警惕,要持续做好个人防护。
世卫组织评估,全球大约有30-40个国家面临新冠肺炎传播的高风险,现在中国以外地区更值得担忧。韩国感染者总数上升至2337人(截止下午4点,28日新增571例),50个国地区对韩国入境管制;日本北海道将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今天的小说是亦舒的,原名叫《人不如旧》。文章比较长,但也属于我很喜欢的一篇,看完之后你可能也会觉得:啊,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人生。
01.
有没有试过在街上碰见旧情人?
我碰见了,在昨天。
从咖啡厅出来,拖着两个孩子,司机还没把车子开过来,天气潮湿,我头发又好几天没做过,粘在额角,一条裙子被团得稀皱,就是在这种尴尬时分,有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挡在我面前,叫我一声“小鲁”。
我牵住孩子的手,抬起头,一眼就把这位男士认出来,因为他的样子一成也没有变。
仍然是高挑身材,穿戴得恰到好处,也许眼角多了一两条皱纹,比以前更加成熟,但这是立炯,错不了。
“万立炯!
”
“李小鲁,”他哈哈笑出来,“你跟以前一模一样。
”爽朗的笑声中却带着感慨,我一下子就听出来。
一样?
我还一样?
十年前跟十年后还一样?
忽然间鼻子发酸,强做镇静,搭讪说:
“回来了,几时吃一顿饭?
”
“我这个人,你不是不知道,什么地方黑往什么地方跑,本城经济崩溃,我偏偏来到这里。
”
他虽然在自嘲,但声音却非常振作。
就在这个时候,司机赶至,女佣把孩子们抱入车子。
立炯给我一张卡片。
我拿在手里,很惘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只能向他点点头。
我上了车,两个儿子扑上来,继续把我的身体做战场。
我轻轻推开他们。
我两边腮帮子有点痒,搔了两搔,才发觉那里的皮肤很热很烧。
看在立炯眼中,算是什么?
重逢的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但太不公平了,他永远在状态中,而我,他该怎么想?
他此刻会不会在笑:
那真是小鲁?
那么老那么丑。
要命,真亏他还说我跟以前一样。
一样?
我绝望。
今天出来之前,为什么不好好打扮一下?
我并没有七老八十呀!
衣柜里满满是今年时兴的衣裳,为什么没有穿上?
偏偏一个疏忽,便叫他看到我这个鬼样。
我取出他的卡片仔细一看,发觉他在大学里教书。
薪水虽不高,职位也普通,但生活必然是稳定而愉快的。
那一日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整日很彷徨很唏嘘,千丝万缕,如数百个蚕茧的丝头一起抽出来,不知如何处理,我一时似置身滚汤中的蚕蛹,一时又如抽丝之人,心中紧一阵松一阵。
等得允新应酬回来,我发觉自己什么也没吃过,正闹胃气痛。
我问他什么时间了。
“十二点。
”
我抬头看钟,明明半夜两点半。
他老是这样嬉皮笑脸,永远说无论多大的应酬,老是准时在十二点回家。
是吗,他的十二点不是我的十二点,他这个人撒谎与众不同,听的人没相信,他自己先相信了。
结婚九年,孩子都这么大了,他还是没有真心。
昨夜就是这样的胡乱睡下。
02.
第二天是发薪水的日子,两个佣人一个司机都要打发,开出支票,查一查允新的户头,发觉钱不够,匆匆出去存现款,觉得跟允新再次摊牌的时间到了,于是顺带约他吃午饭。
他很不愿意的出来,心不在焉。
不知怎地,我坐在他对面,他的眼睛却不看我,眼神四面乱窜,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
“有什么话必须要十万火急现在说?
”他不满,“晚上说不行吗?
”
“可是你晚上永远不在家。
”
“谁说的?
”
“允新,我不得不对你说这个:
三辆车子能否卖一两部?
还有,司机好不好先辞退他?
实在开销太大,按出去的房子又背利息,应付不过来。
”
允新一听这话,竖起两根眉毛,“什么?
你巴巴的出来就同我说这个话,我一直赚钱来养这个家,什么也没亏欠你与孩子,你们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此刻经济不景气你晓不晓得?
公司在蚀本,劳驾你出马,你就要我卖车?
好好好,我不求你,我去求人。
”他把餐巾一掷,就要站起。
我连忙按住他,“允新,我实在没有法子,我能做什么?
按出去的房子不是我的,我两个嫂子已在说话,说老人家对女儿怎么这么好,挣下来的产业不交予子孙,倒给外姓人。
”
“好,我都听懂了,我到外头想办法,免得你娘家说我张允新把你们姓李的给拖垮了!
”
他怒气冲冲的走掉。
我呆呆的坐在饭店里。
侍者把甜品端上。
我看看碟子,冰淇淋做得精致异常,但是我的胃口犹如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叹口气,同自己说:
李小鲁,别太滑稽了。
刚欲签单子走,有人说:
“小鲁,又碰见了。
”
我抬头。
是立炯,我的面孔又涨红。
怎么又是他?
怎么这个城这么小?
他自动拉开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他说:
“你的冰淇淋化了。
”
他看上去那么英俊动人,眼光仍然充满关怀。
我定一定神,看看今日自己的打扮,总算过得去。
但一颗心又吊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有没有看见我同允新吵架?
立炯问:
“你朋友走了?
”
“我丈夫。
”
“啊。
”他搔搔脖子,“忘记你结婚快十年。
”
我连忙看着窗外,借此掩饰自己的感情。
两颗滚烫的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才强吞下肚子。
是的,他记得很清楚,十年前,我没有跟他,我选了张允新。
“你很静。
”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上了三十岁,女人的嘴如果还能静下来,那是会生癌的,你是没见过我在牌桌上东家长西家短那个劲。
”
“是吗,我记得你是活泼的。
”他说。
“立炯,你结婚没有?
”我忍不住问。
“没有,始终没遇见那个适当的女子。
”
“回来这里,很快会遇到,这里华人女子多的是,都很时髦好看能干。
”
“替我做媒?
”
“为什么不?
”我仍然展露着牙膏筒里挤出的笑脸。
“你的孩子很可爱。
”他吁出口气,“那么大了。
”
“都在国际学校念书。
”
“什么,”他有点讶异,“将来不是不懂中文?
”
我绝望而无奈,“他们父亲的主意。
”
立炯看我一眼,过一会儿才问:
“婚姻生活愉快吗?
”
我忽然生气了,“怎么可以这样问?
这等于叫人在三秒钟内回答'生命有没有意义'、'战争带来什么后遗症'以及'如何对抗癌症',神经病。
”
立炯一怔,随即哈哈笑出来。
而我,我唇枯舌焦地坐在他对面。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老是不放过人。
”他说。
以前,这种字眼特别的刺耳。
我说:
“立炯,星期六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
“好。
”
“我给你地址。
”
“我早知道你住在哪里。
”
我麻痹的心忽然大力跳动起来,非常不自然。
分手后我独自站在路边等车,站很久,并没有察觉司机已将车驶过来,很久之后才听见他叫我。
回到家,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穿戴很整齐,发型也时髦,但是看上去总没有生气。
精神不能靠外表装潢。
我放下手袋,在沙发上坐很久。
女佣斟上茶,我呷一口。
允新今日同我不欢而散,晚上又不知道要几点钟回来,这种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欠着一屁股债夜夜笙歌,真亏他睡得着吃得下。
在这两年不景气中,我足足瘦了五公斤,总共那么一点点钱,被允新玩得变魔术似的,前些日子炒金子炒股票回来的小利,用来付首期买大房子,还没偿清这一笔款子,又将房子押了去买几部车子,余款套入美金,外币才升一点,立刻放出去变回原来币值,略有进账,马上见使驶帆,用来养两匹马,又到处打听游艇价钱……
弄得我眼花缭乱,尚未定下神,忽然如晴天霹雳,一声经济不景气,房子不值钱,钞票贬值,股票大跌,通通死脱,每天睁开眼睛,光是付利息便好几千块,这还不够,家里照样排场,开销万打万出去,亲戚间不好意思开口,终于母亲看出我情形不对,帮我们挨下去。
活该。
母亲借钱给我的时候,我说声活该。
当初是她硬要我离开立炯去嫁允新的,说得二十二岁的我头痛,反正两个人份量差不多,便选了允新。
我是个心理非常不成熟的二十二岁的女孩,还抱着妈妈,随她摆布。
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时候,允新的条件的确好过立炯。
一个是有家底的少爷,另一个是苦学生,而我的毛病是幼稚。
我抱着膝头在思想,允新却比我想象中早回来。
他回来哄我。在他眼中,我与低能儿无异,三两句话就被他唬得一愣一愣,任由摆布。
我也不与他分辩,他爱把我当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了,是非皆因强出头。
“怎么?
发呆,好好好,算我得罪你好了,”他一连串说下去,“但车不能卖,人一见我衰败,更会踩上来,咱们夫妻俩好歹挨过这一关,你不能不帮我。
”
我问:
“你在外头赌,是不是?
”
“谁说的?
”他跳起来。
我不出声,静静的看着他。
他连耳朵都涨红:
“谁说的?
谁造这种谣?
他子孙十八代不得好死。
”
“你先别诅咒别人,听说你在私人俱乐部出入,是不是?
”
“这哪里是赌?
这是与客人应酬!
”
我看牢他:
“允新,养车子司机,我还可以顶一阵子,若是结起赌账来,三两下手势就完蛋了。
”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输?
你不准我手风好?
”这句话等于承认了谣言。
我说:
“十赌九输。
逢赌必赢,岂非天下第一营生?
”
“小鲁,别唠叨,饭菜都凉了,来,吃了再说。
”
说了也是白说,他是不会听的,但我总得尽我的责任。
我哪里吃得下。
“怎么,胃口不好?
”允新又问。
“胃气痛。
”我说。
“整日在家坐,还闹胃痛?
那些女强人岂不是要连胃带五脏都吐出来?
”他讥笑我。
我不做声,实在不知怎么回答。
“小鲁,你算是享福的人,别自寻烦恼。
人谁没有三衰六旺?
有多少女人像你,天天睡到十二点,又有佣人又有司机的,不是你的事,你少担心。
”
他站起来取外套。
“你又到哪儿去?
”我问。
“出去。
”
他头也不回的走掉。
是,我扫他兴,他为着报复,又来扫我的兴,两个人水火不容,对牢多一阵子都不行,惟有避开,他可不耐烦跟我吵嘴。
深深叹口气,推开面前的碗碟。
他这一去又该到天亮才回来,我们分房睡觉已经很久,有时半夜迷迷蒙蒙也仿佛听见有人开门回来,起床察看,却是听错了,渐渐我患上失眠症,老是没安全感,乱梦很多,一年中没有几觉好睡。
当过旧历年那几日,天大的面子他留在家中,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这才发觉,自己原来是个痴心的旧式女子,于是感慨起来,充满自怜,感觉比失眠更糟。
男人不住的要出去,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眼睁睁的坐家中等。
多少年了,一成不变。
孩子小时候还有个寄托,现在他们都有同学朋友,都不要母亲在身边管头管脚。
女佣人过来说:
“太太,星期六请吃饭,要备些什么菜?
”
我问:
“有什么菜此刻上市?
”
“也不过是日常吃的。
”
我再想想,“不用了,”我说,“我决定出去。
”
无端端把立炯叫到家中,又不见男主人,坐他对面,傻气地吃很普通的家常菜,佣人手脚又笨,那还不如在外头解决。
03.
我找出立炯的卡片,打到他家中去。
他来接电话,我听到话筒中传来悠扬的音乐。
“我是小鲁。
”我说。
不知怎地,一听到他的声音,心中有一份温馨。
“我知道,要推我的约会,说没有空。
”他笑。
“不是,只不过想到外头吃。
”他仍然这么多心。
“啊,佣人请假?
”
“我只是想出来,改在星期天好不好?
”我说。
“好,我会来接你。
”
“谢谢你,立炯。
”
“你几时变得这么客气?
”他笑。
话筒中乐声仍然动人悦耳。
我隔很久也没有挂上电话。
他也没有表示不耐烦。
约三分钟后他终于问:
“小鲁,你不开心?
”
“嗯。
”我承认。
在那一剎那,眼泪涌出来,不过我没有饮泣,他不会知道。
“已经做了妈妈,还这样任性?
”他柔声说。
我用手指揩去眼泪。
“两夫妻要互相容忍,这句老话是可靠的。
”
“嗯。
”我勉强应一声。
“别想太多。
今晚电视有好节目,看完也该休息,睡不着,我再陪你说话。
”
“嗯。
”我放下话筒。
幸亏他没有结婚,否则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晓得算是什么东西。
到这种时候,难道我还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实在寂寞不过,希望有个人说话。
我并没有遵他所嘱,看起电视节目来,只与孩子们说一会儿话,然后便上床。
允新整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仍然不见人。
我很麻木,也没有特别的反应,看样子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说如果想息事宁人的话,他想我生气,我就得合作,生气给他看,此刻无动于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无限苦涩,采取自暴自弃的手段,根本不欲反抗。
04.
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团朋友在一起吃饭喝茶,有时也约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式与我们不一样的女士,譬如说像艺术家、行政人员,甚至是学者,多数是出类拔萃,靠自己双手赚钱的能干人。
从她们那里,我们可以学习。
今日我带着憔悴的面孔到私人会所吃饭,发觉关太太约了一位小说家。
她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我们,嘴角带一个笑,老实说,我们观察她,她又何尝不是在审视我们,否则她干嘛要浪费时间陪一班无聊的太太吃饭。
她们谈得很多,都有关人生观。
我静静聆听,根本不能加插意见。
我一直用手撑着头,直到侍者叫我听电话。
我抓起手袋走到电话亭,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胸前。
我忙不迭的道歉。
“小鲁──”他口中啧啧声,“这么冒失。
”
又是立炯,我面孔火辣辣起来。
“我们虽然还没有约会,却见了无数次面。
”他微笑。
我忽然忍不住冲动,“立炯,带我走,现在,此刻,我闷死了。
”
“小鲁,”他说,“但我下午要上班。
我们不是约好在周末?
”
我为之气结,“太不浪漫了。
”低下头,觉得失望,并且有遭拒绝的伤害。
“小鲁小鲁,你怎么了?
那些太太们不是同你有讲有笑?
情绪稳定些,来,告诉我有什么烦恼,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
我用手掩住脸,再不申诉我就要生癌了,我大叫一声,“立炯,什么都不对劲,我丈夫不再回家,我们欠下一大笔债,随时有断炊的可能,而我还坐在这里强颜欢笑。
”
他一听,立刻拉着我走。
他把车子驶到老远去,我一直哭,像孩子找到了解的怀抱,我一直哭个不停。
待终于止住眼泪,双眼已肿如核桃,而化妆也一点不剩,立炯并没有说什么,他只予我以耐心。
我没精打采的说:
“送我回家吧。
”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立炯问。
“什么也不可以,这个难关,还是我自己渡过。
”
立炯说:
“是的,没有人可以在感情上帮助你,但是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还是愿意为你奔走。
”
我在他面前,一共哭过两次,第一次是他要到外国去念书的前夕,第二次,就是今天。
事隔十年,在极端的失望及迷茫下,我发觉当中的十年像是没有过过,我仍然是那个直发不懂思想的小姑娘,喜欢甲君又舍不得乙君,连自己的心事都弄不懂。
我紧紧抓着自己的脸皮,以致面孔发痛,像是要把整张脸撕下来似的。
“小鲁,小鲁。
”立炯轻轻叫我。
“送我回去。
”我说。
回到家,我与律师联络,决定同允新离婚。
我又等了一天,他才回来,我很平静,把分居书放在他面前。
他也不出声,看了良久,像是不懂上面说什么。
过了数十分钟,他才问:
“孩子归你?
”
“是。
”我怕他同我争,引起枝节。
“也好。
”他说。
他不同我争,我又觉得他凉薄。
“我要想一想。
”他说。
我不反对,是该这样,倘若想也不想,未免太过,到底十年的夫妻。
已到这种地步,心中有说不出的辛酸,只得进书房陪两个孩子去做功课。
再吵也无益,根本吵不起来。
允新却钉在我身后,说了句发人深省的话:
“倘若不是经济突然衰退,我们可以白头偕老的吧?
夫妻容易共富贵,不易共患难。
”
我一声不响,内心很害怕,他说得有没有道理?
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问题,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长的把戏,把钱轧来轧去,每个月都把开销张罗回来,我也不会问那么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归正,朴素安分的做人。
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的下去,很快就老了,怎么会分手。
我疲倦的说:
“允新,做人要讲弹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
他问:
“你要我怎么屈?
”他的声音也是乏力的,“把公司结束去做写字楼工?
谁来用我?
此刻宣布破产倒是易事,我已经把一间十一人的写字楼压缩成为三人组,我已经尽了力。
这些年你坐在家中,根本不懂外头的艰难,我比你更闷,你怎么不知道?
”
我呆呆的听着。
这些事,他从来不说,我也一句不问。
“在这种时候同我提出离婚,别落井下石好不好?
我真要跳楼了。
”他苦笑。
我抬起头。
“再与我熬一阵子,也许过了这个秋天,事情会有进展,如果再淡下去,我与你大不了卖掉生意房子移民去,我去煮叉烧饭,你到超级市场收银,如何?
”
我竟在愁眉百结中笑出来。
允新终于向我摊牌,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们良久没有正面谈判,除了吵架,便是避而不见,现在已经提出离婚,事情不可能更坏,反而可以镇静的面对现实。
“我们的性格一点也不合。
”我说。
“当初你并不这么想,开头你很欣赏我的机智与活力。
后来我穷了,你开始嫌我。
”
“允新,我要是嫌过你穷,叫我不得好死。
”我下狠劲发誓。
“是吗?
”他把玩着小黑板的刷子,“我还以为你见到万立炯之后,觉得我不如他,生了离心。
”
我面色刷地大变,像一个贼当场连人带物被抓住,尴尬得无地自容。
我缺乏经验。
虽是两子之母,又上了三十岁,但对事对人,应对之道却永远像小孩子。
我强做镇静,“这与立炯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老朋友,况且几次都是偶遇。
”说得很结巴。
“他很触目,一向有股特殊气质,”允新说,“这样稳扎稳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欢迎,因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经溃不成军,造成他们出头。
”语气有些儿讽嘲。
我说:
“我们离婚,与他没有关系。
”
允新静静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来看个究竟。
他终于站起来,“关于分居一事,我会想清楚。
”
我说:
“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饭。
”
“老朋友聚聚是应该的,不过别对他说太多私事,他帮不了你,终归你还是我妻子,有丈夫的女人对牢别的男人诉苦,会成为笑柄。
”说完便走了。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婉转,但却有他的道理。
能够以及会给我忠告的人,不过只有他与立炯。
也许太贪心了。
有两个人也应该心满意足,不知为什么,提出离婚后,允新反而成为我的朋友。
05.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杂志,看着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说:
“你也可以一起来。
”
他顾左右而言他,“那套华伦大奴丝绒套装呢?
正适合今晚穿。
不要穿朋克好不好?
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连威者道街市场去瞧瞧,过半上海中年太太都着毛茸茸的大衣在买雪里红及咸肉。
”
我被他弄得手足无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面前。
“别叫他来接你,要有点气派,让司机送你去,别忘记你仍是张太太,不是独身女。
”
“你一起去,不是没事了?
”
“你们老朋友长远不见面,”他狡猾的说,“总有一两句体己活,我坐在你们当中,不太好。
”
“你不怕?
”我冲口而出。
他先一怔,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颓然坐下,是好笑,我这么懦弱的人,翅膀都给修剪得秃毛秃羽的,哪里还飞得起来。
“原谅我,小鲁,十年夫妻,什么还不透彻,我看你,等于你看我,了解如水晶。
你要是喜欢万立炯,早跟定他,他哪里合你的要求。
”
我呆呆的看自己双手。
他说:
“时间到了。
”
他双手拿着我外套,待我把手臂穿进袖子里。
司机把我送到目的地。
在电梯的镜子前我照照自己。
立炯或许不知道一个女人打扮得略为得体要付出什么代价,我却是懂得的。
过去十年的生活水准,立炯不可能供给我。
跟着他日子无波光浪是一件事,必然另有烦人的琐事接踵而来,譬如说,或许我得找工作来维持生活。
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与妇运无缘,千万不要解放我,我情愿做个菜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女奴,随便社会怎么唾弃我,叫我什么难听的名字,包括寄生虫这些在内,都好过一天八小时去与不相干的贩夫走卒打交道。
毕业后做过六个月的工作,以后便学乖,我不是奋斗的料子,这一点相信允新也知道。
领班迎上来,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
地方是我订的。
我讪笑自己:
跟允新是天生一对,总不肯委屈排个比较普通的地方吃饭。
我坐在立炯对面,听得他说:
“我从未来过这里,真主,听说这餐厅开了不止三十年了。
”
我微笑。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
”他接着又说。
我们叫了食物。
他莞尔,“可不能常常来。
”
他还是那么可爱幽默,我不由得拍着他的手。
“今夜你情绪稳定得多。
”他说。
“是。
我与允新什么都说明白了。
”
“真的要分手?
”立炯问。
我一时间也答不上来,事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
“或者,你预备找一份工做?
”
我打个寒颤,连忙喝酒壮胆。
“孩子可是跟你?
恐怕要找个相当大的地方搬。
”
“搬?
我可没想过要搬,不是允新搬出去吗?
”我反问。
立炯摇摇头笑,“一切细节都还没有出笼,看样子你们光是谈这些已经花好些日子,十年夫妻,千丝万缕关系,要分手谈何容易,快刀斩乱麻也不行。
”
我失神。
最好有一把电锯,那种在北美洲用来锯数人合抱的大树的那种,不管三七二十一,利刃推过去,杀断所有筋络脉搏。
“我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朋友,”立炯说,“他说他最怕三件事:
搬家、转工、离婚。
情愿痛苦都不要开始新生活,唉,听着可笑,其实真悲。
”
我不响。
他看看我碟子,“你还是喜欢吃生冷的东西。
”
我问:
“离婚后,照说应完全独立,不再靠前夫!
”
立炯说:
“各人情况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
我觉得他说得不够诚意,又认为短短一顿饭时间,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故此不再说下去。
其实我何必问太多,一切答案已经在我心里,我不过要找一个附和我的人,以助气焰。
我低头吃东西。
坐在我们隔壁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保养得很好,穿件黑旗袍,梳一只横爱司头,鬓边插着密密的一排白兰花,连我们这一桌邻客也不住闻见幽幽的花香。
真销魂,我就从来没有这种风情风骚。
三十出头还似童子军:
套装、衬衫、白手套,双手握着手袋,不知放什么地方好。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游伴,是否似隔桌的女士?
假如是的话,败在这种人手下也还值得。
我心中并没有大大的醋意,只是空虚。
“你爱允新吧?
”立炯问。
“那自然。
这样些年了,又生下孩子,两个儿子的面孔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我毫不讳言,“怎么会没感情?
十年来,不知大大小小熬过多少难关,我为他吃过苦,他也为我吃过苦,你知道,你非得为人吃苦人才会爱你,不然孩子怎么会爱父亲。
但──”
“但?
”
“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说不出的难处,他难以捉摸,生性又好赌,什么都得博一记,看开大还是开小。
像今日,他明知我同你吃饭,他明知我们是无所不谈的老朋友,但他还是冒险让我来,看看后果如何,这便是他生活的乐趣!
”
“也许他有必胜的把握。
”立炯微笑。
“他只剩我了,什么都输光。
”
“房子还在吧?
”
“先生,房子的契在银行里,我们与银行租来住的,一付不出利息,立刻就得滚蛋。
”
他长长叹息一声。
我都麻木了,尤其是喝了两杯,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小鲁,我不敢叫你离开他,但是你知道我对你……我一直爱的,不过是你。
”
我很感动。
叫一个男人爱你十年,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忽然之间,我丧失的自尊心全部归位,我紧紧握住立炯的手,不肯放松。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立炯微笑说,“开头是痛苦,像是有什么在噬咬着心似的,日子久,无论日出日落,总是忘不了你,现在心境平和得多,也没有什么奢望,但每次见到你,总有不能形容的欣喜。
”
他的笑里有无限感慨。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使立炯记得我十年。
我以为我们都是普通人,爱过也就算了,况且那已经是少年时代的事。
他轻轻说:
“我总是等你的。
”
他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出来了,恢复自由身,他是不会嫌弃我的。
但决定在我,选择也在我,他不负责任。
说得很好,处理得也很理智。
只是我是贪心的女人,这里边还欠缺什么,我说不上来。
后来由我结了帐。
06.
允新没有出去,也没有睡,他在听音乐,抽烟斗。
烟丝香甜微带辛辣的味道传入我的鼻子,我觉得奇怪,因为只有在早期,我们在一起走的时候,他才这么做。
我把穿戴都脱下来。
他敲敲烟斗问我:
“那士豹子有没有称赞你?
”
“他说我漂亮。
”我忍不住说。
“但是看不出你考究在什么地方。
”他讪笑。
“人家不靠吃喝嫖赌为生,人家有人格,心地好。
”
这话说得很重,允新变色,照他平时的德性,早就取过外套走,但今天他没有,大概认为我已是陌路人,不必再动气。
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说:
“他是老实人。
”
“你打算跟他?
”
我坐下来,“想也没想过。
”这是老实话。
“真的没想过?
”
“太窝囊了,”我说,“生平只认识两个男人,不是他就是你,不是你就是他,会不会有第三个男人出现?
”
“你今年什么年纪了?
”允新笑,“还有这样的奢望?
”
我立刻反省认错,“你说得对。
”不想同他争。
“当然仍旧有人会来吊你的膀子:
潦倒的中年汉、幼稚的少年人、混饭吃的女人汤团……但你真需要他们的安慰?
”允新哈哈笑,“你有此闲情?
抑或你需要一个更安乐的窝?
”
我静静说:
“张允新,不要再羞辱我。
”
他拾起身边的外国报纸向我飞过来,“看聘人栏吧,去找工作做呀,何必坐在家里埋没天才?
”
“允新,我不过与老同学出去吃了顿饭。
”
“啊,硬派我吃醋?
谁不知道他是你老Darling。
”
我不能再说下去,我看牢天花板笑出来,太幼稚了,竟会有这种事。
我呼出一口气,躺在床上。
天气潮湿,总觉得被褥也潮,盖上太热,不盖又凉,人生中这种无常及难以适应最常见,不如意事太多。
我听到允新在邻房咳嗽,他一直都这样,吸烟多,喉咙不舒服,我与他是望四的人了,健康情况自然大不如前。
现代人的毛病是身体衰退而思想幼稚,根本不知老之将至,从前女人到三十多岁,都几乎可升级做祖母,此刻我还想出去寻找第二春,真荒谬。
一边冷笑一边也睡着了。
07.
第二天立炯约我上他家去。
他与他母亲同住。
我以前见过这位伯母,她知道一点关于我同立炯的事,因此见到我不免略带冷淡。
我很内疚,当年一定把立炯伤得很厉害,否则伯母不会如此。
地方并不大,家具都是配给的,非常简陋。
我是红尘中人,很不明白他们怎么过这般单纯的生活。
立炯一个人站出来是很登样的,他有他独特的气质支持一切不足,但他这个家与他的寡母,叫人难以接受。
从这里可见得我十年前的选择并无错误。
他终归会成家立室,最好娶那种24岁刚刚在小大学出来的女孩子,胸无大志,也不懂那么多,一心一意为他,敬爱他仰慕他,立炯是一个好人,他应该得到一个好妻子。
像我这种烂苹果型的女人,不论十年前后,都不与他匹配。
直到这个时候,我发觉我与张允新才是天成佳偶。
两个人都爱玩爱排场,家庭背境也相似,不然这十年怎么会过得似一瞬间。
我苦笑。
立炯招呼我在小小的书房吃咖啡。
他说:
“你母亲当年怕你跟着我吃苦。
”
“知女莫若母,我确是最怕这一点。
”
“谁不怕?
苦人人怕。
我这次回来,立意要使家母享些清福。
”
“那就要看你娶的是谁了,不然婆媳天天板着面孔,你也难有好日子过。
”
“你不是这样幼稚的人吧?
”他暗示得算是很露骨。
“我?
”我一呆,打个哈哈,“我与我公婆都不见面,他们长期住美国。
”
他虽然是个愣小子,听到我这么说,也明白了一两分。
他于是沉默,过很久他说:
“十年前与十年后的答复都是肯定的‘不’?
”
“不,”我抢着说,“十年前我不能肯定,十年后我却肯定了。
立炯,老实说,婚后我也常常想起你,认为你是最爱护我,最肯为我着想的人,跟你在一起生活,才有真幸福……”
“那你还在等什么呢?
”他焦急的问。
“我把我自己想得太美好。
”我呷一口咖啡。
立炯并不会做咖啡。
即溶咖啡粉冲得又涩又酸,牛奶也选得不对,糖放得太多,我皱皱眉头,放下杯子。
“我不明白。
”他催我解释。
我努力使他明白,“我老以为我是困在白塔中的公主,实际上我是个老妖精。
贪图享乐,什么都要最好的老妖精。
”
“
胡说,就算你变了,也是因为环境的不如意。
”
立炯坚决要把罪状送给社会。
一个人的本性如何,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染缸再大,也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怪什么社会?
“这些年来没有人关心你,”立炯有些微激动,“你寂寞,你难堪,所以心情变了。
”
我笑,“立炯,你这个人真可爱。
”
这时候有人敲书房的门,有把苍老的声音很戏剧化的说:
“立炯,时间晚了,送李小姐回去吧。
”
我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送我回去吧。
”我站起来。
立炯有点不好意思,“老人家,……”
“没关系。
”我抓起手袋。
老人家的担心是多余的。
立炯送我回家的时候还不停的解释,我都没有听进去。
我在想,我们必须要搬家,把这幢较大的公寓租出去,我要去看房子,省得就省,在比较低下层的地方住一个小一点的地方,如果允新不开始做这件事,我得筹备起来。
到家时立炯还婆婆妈妈的在说:
“……你不要见怪。
”
我拍拍他的手,“立炯,我们改天见。
”
08.
第二日我匆匆的与经纪联络,要去看房子搬家。
允新一直在屋里,冷冷的看我安排一切。
他冷嘲热讽:
“要紧缩?
好,我看你缩到哪里去。
”
我不去理他,房子用我的名字,我要搬,哪怕他不搬。
我一股劲的去看新居,得回的结果等于零。
稍微登样子的尺寸,月租都上万,那还不打紧,令人骇笑的是其装修!
租房子又不能拆除原来的装修,但这种四座月洞门,七色地毯、八种墙纸、镶满玻璃,加巨型风景墙画,水晶灯碰到头顶的公寓,如何住人?
怎么都似万花筒?
连窗帘都每间房间不一样,有些柳条,有些格子,有些是百叶帘,都挖一个洞,因为装了冷气机在那里。
也没有人用抽湿机,每座豪华布景都散发一阵霉味。
奔波了这些日子,突然明白允新那刻薄阴险的表情原来是有感而发。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婚后便住进这间祖屋,一切不用张罗,陆续照心意翻新添补家私,都说咱们家布置得有品味,我还不觉得,现在一看,果然。
晚上我很激动的向允新报道日间探险过程,夫妻之间忽然有了新话题。
“──为什么一定要满铺长毛地毯?
他们难道不晓得夏天热起来会到摄氏三十八度?
”
新看着我眯眯笑,笑中倒是一点没有掺杂的成份。
我更加发挥下去:
“都做了拱形门嗳,干嘛?
还都有小型酒吧。
家家养一缸鱼,据说用来挡煞气,怪得不能再怪。
睡房都是一小间一小间,似豆腐干,连张两米长的床都放不下,打通了做一间尚不够。
允新,你说得对,怎么搬?
搬到什么地方去?
现在作兴假天花板,从客厅到饭厅还要上两级楼梯,结果人只好弯着腰站,楼面不够人高。
”
允新笑出泪来。
我也跟着笑,孩子们自然也笑。
谁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但婚后我们第一次意见相同,并且这么欢乐。
我同允新说:
“借都得借回来撑着,到真正垮了再说,你我都不是勇敢的人,算了。
”
他却说:
“我已经卖了两部车。
”
我大大的讶异,“什么?
你舍得?
”
“只好叫司机忙点,送完我再送孩子们,然后再接你,再省就不能了。
”
我默然。
“还有,六姨让她回乡下,根本是我们硬把她留在此地,如今宠得似祖宗似,她已经答应。
孩子已这么大,用菲佣也不打紧,我已在物色,可省一半。
”
我完完全全呆住。
没想到他办起这些事来也头头是道。
“这样子一个月下来也节流不少,过一两日我要去美国看看有什么发展,分居书已签了在那里,你要交给律师就去办好了。
”
我吞一口涎沫,喉咙“咯”的一声。
这么顺利,心平气和的离婚,时代真的太进步了。
“去多久?
”
“你关心吗?
”他反问。
“以前你走运,自然有红颜知己来关怀你,此刻你黑了,舍我其谁?
”
“真幽默!
”
我苦笑。
他忽然说:
“如果我告诉你,我这些年来在外头并没有人,你相不相信?
”
我不出声。
“如果我又告诉你,我去俱乐部不过是玩桥牌,你又信不信?
”
我抬起头来,“我都信,但凡自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都信,我还为什么不信?
如果分手,你的话是真是假已无关紧要,假如还在一起,更要相信,你撒谎也是为了给我留面子,我并不是不识抬举的女人,非得寻根究底,结果自己下不了台。
”
允新大力鼓起掌来,啪啪啪地响得清脆,“小鲁,你终于长大了,恭喜你。
”
是,成熟来得很迟。
是万立炯这面镜子令我看清楚自己。
在这之前,我以为糜烂的只是允新,而我,我是好好的一个人,受他拖累,真好笑。
那天晚上我同允新感慨的说:
“原来我们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柴米夫妻。
”
这一场经济衰退把我们打回原形。
09.
允新去美国后,我把司机也偷偷辞掉。
我会开车,怎么不省这两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