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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雪村 | 西四记屑

六根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25-01-14 07:00

正文

兵马司胡同地质调查所遗迹(铅笔、彩铅速写)2018年

文、图 | 罗雪村

2024年岁末的一天 ,去西四,转了几个地方。

兵马司胡同与一群穿长衫的科学家

西四丁字路口向南不远有条兵马司胡同。

100多年前,民国政府农商部成立的中国地质调查所,在这条胡同里落成四座气派的西洋建筑,分别是地质调查所博物馆和图书馆、办公楼和研究室。

如今,建筑还在,只是院子里随处晾着被子,堆着杂物,停了不少汽车、电动车,变成了大杂院。

回到1913年,中国社会正值清末民初交替,内乱频仍,经济落后,不少男人还留着长辫,街上只有马车和人力车……

在如此国力薄弱、百废待举之时,成立地质调查所是多么不易,可见上下创建现代国家的热切。当地质调查所博物馆和图书馆开馆,大总统黎元洪竟亲自到兵马司胡同志贺。胡适先生说:“这一周中国的大事,并不是董康(财政部长)的被打,也不是内阁的总辞职,也不是四川的大战,乃是17日北京地质调查所的博物馆与图书馆的开幕。”

正是这一群穿长衫的人,他们要实业救国,让中国现代科学从这里开始,其开创和研究既有地质科学,还有自然地理学、现代地图与测量学、地震与燃料化工、海洋地质,以及考古学、古生物学等等诸多领域,做出的贡献横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

值得一记的有:地质调查所是中国第一个名副其实的科学研究机构,也是近代中国最早达到国际水平的科学机构;它成立三年后,培养出本土第一批地质学人才,水平和“欧美各大学三年毕业生无异”;中国地质学会、中国矿业工程学会、中国第一个土壤学研究室等都在这里成立;1948年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有四位出自地质调查所;1949年后,地质调查所的48位科学家当选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

走进地质调查所旧址,有一种亲近感,小时候家住北郊祁家豁子,院子里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前身,就是地质调查所。还有经常看见的尹赞勋、侯德封、刘东生、裴文中、杨钟健、贾兰坡……这些地质学家、古人类学家也都是从地质调查所走出来的。

看到早年顺口溜:“嫁人莫嫁地质郎,一年半载守空房;出去打扮像公子,归来虱子爬满床。”想起侯德封跟我父亲讲他们到野外搞地质勘探,爬到深山里刨石头,一天吃不上饭是常事,苦得很!他自嘲道“你知道搞地质的人过的什么生活,那是——狗的生活!”小时候曾跟着几个搞地质的叔叔坐吉普车到天津塘沽,一片没人烟的盐碱地,看他们在风里拿着小锤东敲敲西凿凿……

当年轰动世界的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的发掘,是由地质调查所新生代研究室主持的。小时候爱到古脊椎所隔着大玻璃看恐龙化石,楼门口立着一尊黑不溜秋的北京猿人雕塑。那时候没少“撞见”裴文中,高个儿,白头发,穿件蓝中山装,走路慢悠悠的,不觉得他是第一个发现“北京人”头盖骨的大科学家。

中国地质学先驱丁文江先生像(毛笔、墨)画于2020年

还有贾兰坡伯伯,他继裴文中之后发现了三个“北京人”头盖骨,轰动中外。

他和我父亲好,常在彼此家里喝酒。记得他讲过1931年进中国地质调查所新生代研究室当练习生时,总在兜里揣几块动物骨头,不时用手摩挲研究。

贾伯伯书房里有一包一包的资料, 1990年他发表《中国地质调查所新生代研究室的建立》一文,配发他保存的1927年4月20日为丁文江首次发现北京猿人牙齿举行的庆祝宴会菜单,上面有丁文江等人的签名。

贾伯伯家墙上有两张黑白照片,上书毛笔大字“中国地质科学的奠基人”“中国地质学的开拓者”,下面有一群人,他们是:章鸿钊、丁文江、葛利策、德日进、步林、裴文中、王恒外、王恭睦、杨钟健……

“我坐在这儿,一想(他90岁后眼睛基本看不见了)到墙上的照片,就长精神。”

2001年,贾伯伯去世,享年93岁。

贾兰坡伯伯与我父亲。1995年贾彧章 摄

砖塔胡同张恨水故居

西四丁字路口有座砖塔,塔下面就是砖塔胡同。

被老舍称为“国内唯一的妇孺皆知的老作家”张恨水在这条胡同住过。

很多年前,央视播放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电视剧,周围的邻居还有我母亲都爱看。我正热衷画访作家故居,便找到这里,画了这幅写生。

砖塔胡同张恨水故居(钢笔速写) 1996年

砖塔胡同西口元代万松老人塔(铅笔、水彩速写)2018年

1246年,被尊称万松老人的高僧圆寂,弟子们为安葬他的灵骨修建了这座青砖墓塔。

岁末这天,又到砖塔胡同以前画写生的地方,张恨水故居已经没了。

知道这位鸳鸯蝴蝶派作家很晚,一直以为他写的多是给俗民百姓消遣的东西,这样的印象现在看过于浅陋。

断续从文学评论家、张恨水同代人及其家人的评论和记述中,了解了一点他的经历与写作。

他的小说多写男女之事、爱恨情仇,但背后的纷乱现实、官场显贵的式微浮沉以及社会的乌烟瘴气等等,深意暗含其中,脱离了鸳鸯蝴蝶派一味言情的小境界。他不大计较褒贬,只在乎道义良心,在意写的东西好不好看。

国难降临时,他说“国亡不保,何以家为”,写了《中原豪侠传》《鼓角声中》等长篇小说及许多诗词散文,为抗战尽了一己之力,配得上文人的良知。

他做人为文处事奉行一个原则:不依附谁,他只想站直腰板说话。你看他1946年为北平《新民报》写的发刊词:“凡是不体恤老百姓的举动,我们就反对,至少也不应该捧场。”他也只想“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多半生靠自己一支笔,让一家老小吃穿不愁,让市民百姓喜闻乐见。

只是老时,命途时运多变,他已无力复从前。

站在张恨水故居遗址前,想到1966年,那座小四合院里整日被忧戚不宁的气氛笼罩,老作家最后的日子该是怎样的熬煎……

1967年农历正月初七,被誉为“中国现代通俗小说大师”的老作家在家中仰身倒去……

如今,他在砖塔胡同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街道办事处在胡同口宣传栏上印的一行字:

“鸳鸯蝴蝶派作家张恨水在此不辍笔耕,并走完人生旅程。”

缸瓦市的一个冬夜

在西四丁字路口南。

1984年冬,一天傍晚,友人海滨叫我一块儿去缸瓦市过个节日。

以前经过那儿,不知道街边西四家具店后面有什么,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节日。

那天晚上,懵懵懂懂走进去,没有保安,随便进出。

缸瓦市一景(铅笔速写)2024年

80年代缸瓦市一景(铅笔速写)

现在想起的,是缸瓦市那儿,寒夜里站着很多裹着灰棉衣的男男女女。一进去,里面暖黄色的烛光和红绿色的装饰,还有一幅幅好看却看不懂的画,那么新奇,那么温暖。更打动人的,是在许多陌生人的脸上看到微笑——久违的微笑……

当一群人唱起一首属于那个夜晚的歌……

活到快30岁了,第一次听到这样入心的歌声!那一刻,身心被融化了,什么愁烦苦闷都没了,也想对周围的人,对外面的世界,回报一个微笑!

真巧,认出指挥合唱的叔叔,前些天来过我家,他是搞音乐的,1957年遭难,被发配到哈尔滨改造,刚回北京不久。看他尽情挥舞手臂,陶醉极了。

后来,海滨远走异国,如愿有了自己的信仰。

90年代初,友人海滨(右)和我妻子在圆明园

再后来,一个冬夜,独自去缸瓦市,那儿拥满了很多年轻人,门口有保安把门儿,也就无心走进,以后再没能走进那里重温那个冬夜。

如今,缸瓦市,建筑和环境与以前不大一样了。

说不清人为什么要有信仰,但在那个平民化的缸瓦市度过的那个美好冬夜,总会想起那些陌生人脸上的微笑。

今天,你在人们脸上能看到多少善意?

2008年5月19日,长安街秀水大厦前,当为汶川地震死难者哀悼的鸣笛声响起,意外看到一位背着登山包的白人男子,突然跪下,在胸前画十字,双手握在一起,默祷……那一刻想:人是不是心里有了信仰,对人就会有同情、悲悯,对世界就会少一些敌意和伤害?

一位去国多年的朋友说:“你与其抱怨,不如在心里点亮一支蜡烛,温暖自己和周围的人……”

又一个冬夜,点亮一柱烛光,微笑着面对寒夜……

我点亮了灯,因为有黑夜存在(木刻)作于80年代

100年前的缸瓦市一景(铅笔速写)

建于1863年,1900年被义和团摧毁,1922年重建,1966年后关停,1980年恢复。当年作家老舍每周几次来这里学习英文和参加活动,他在这儿结识了许地山,他到英国教书也是得益于这里的人介绍,而在英国发表第一部小说《老张的哲学》是受许地山的鼓动和相助。后来老舍写拉车的骆驼祥子、开茶馆的王掌柜、龙须沟边儿上的程疯子……或许都与他在缸瓦市的这段经历有关。

颁赏胡同与严希纯

西四那儿有条颁赏胡同。

走进胡同想到一个人——严希纯。

他是贵州印江人,家学渊厚。

他1922年结识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恽代英、肖楚女,同年入党,长期做地下党,三次被捕,在狱中翻译过《简单的科学》一书。

1934年红军长征时他负责中央军委交通联系,曾策反莫雄获取国民党第五次围剿苏区的军事计划给特科,使中央红军得以成功突围。

1949年9月严希纯以致公党代表身份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

他是九三学社创始人之一。

他参加接管和创建中国科学院。

……

严希纯先生像(铅笔)画于2024年

颁赏胡同(铅笔速写)2024年

父亲晚年常说起严希纯。

1951年父亲到中科院,严希纯时任秘书处处长。

“科学院的人都拿他当民主人士,实际上他是科学院党组成员,不公开。”

“他对人好,帮助过很多人。他就像我的父辈。”

他了解我父亲的境遇,很同情,也跟我父亲很交心,讲过他在香港做地下党时,怎么丢了老婆……父亲说严希纯这一生,不能说不顺利,但感觉不幸福。他跟我父亲讲过他参加第一次国务会议,听到领导人讲廉洁,说现在掌权了,生活上不要腐化,还讲自己年轻时也有过不检点,所以应该允许年轻同志犯错误……就这个意思。

三年困难时期,王府井西边有个政协委员活动的地方,可以吃饭聊天,他带我父亲到那儿吃过饭,还常到东四七条我们家来。父亲也去过他在三不老胡同的家,还去过他后来住的和平里的家,房子很小,过道儿很窄。

抗战时期,他在上海中国科学社当过编辑,后来到科学出版社当副社长。他教我父亲校对, 说这是个本事,教怎么删除,怎么改字,怎么画圈把错字拉出来,讲这个符号是什么,那个符号管什么,最后拿本废书让我父亲练习。“弄完了,他说:行啊,你虽然没念过书,但一教就会。”

父亲还讲过,1951年结婚,没有房子,严希纯就在颁赏胡同科学院招待所腾出一溜北房,大屋顶,带前廊,大客厅,四五个沙发,卧室还有卫生间,是专门招待专家、所长的。严希纯找管总务的搬来床和桌椅,糖果什么的也是他买的。结婚没有像样的衣服,严希纯说招待所有,是给专家们留的。“我结婚穿的就是借来的中山装,青色的,挺漂亮的料子。”

大年三十那天办的婚礼,挺热闹。父亲从小革命,四处飘零,终于有了家。

母亲记得:“严希纯是我和你爸结婚时的主婚人,也是证婚人。证婚人一般是代表单位的,主婚人是代表家长的。你爸从小没爹没妈,他就像你爸的家长。他晚上有时候来聊天儿,特别平易,有学问,是个好人!”

1965年严希纯在北京逝世。

回顾他丰富的一生,惊异他在经历了漫长、艰难的岁月,命运、处境有太多浮沉、跌宕,而他的人性始终那么好!

虽然因为幼小,没有印象见过他,但会记着父母亲对他的感恩,记着一位老革命者的善良。(旧京写生系列之二十五,写于2024年12月24日,改于2025年1月10日)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526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