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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 | 歌声里有语言的金子

六根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24-09-10 07:00

正文

文 | 鲍尔吉·原野 

歌声里有语言的金子   

学一种语言,最好唱它的歌子。一遍一遍唱,里面有金银珠宝等着你。不光把歌子的单词、句子听明白、唱明白,还要把语气以及呼吸揣摩舒服。呼吸分两种,一种是歌唱方法的呼吸,另一种是人和词之间的呼吸。歌声中的词被你用气息擦拭了一遍又一遍,擦干净了。像用牙刷把银首饰的花纹沟回擦去积泥,银子像笑了一样亮了,花纹也笑了。这是歌词的笑容。

这是旋律中的词,里面有白银的光泽。常言道:诗为心声。这是一句大假话,好诗是心声,破诗屁声也不算。歌为心声,约略近之。歌有假唱但无假歌,没有不出声的歌。除了陶县令渊明先生那张无弦古琴不出声,所有的音乐都有声音。语言在声音中呈现,比述说美妙。歌声里的词,像坐一只筏子在青山绿水漂流,当然也可以说歌词骑着马在草原上跑。它的声母和韵母被打开,又合上。前一个字与后一个字之间有关节,连绵依靠。歌子是词的摇篮,把词变得像瓷器一样洁雅。

最近听一首蒙古歌《大地母亲》,由翁牛特旗两个牧民——一男一女作曲演唱。没听够,找人贴在手机彩铃上,时不时给自己手机打电话,这首歌就被唱一遍。他们唱的每一遍都同样认真、深情、依依不舍。不是不舍我,是舍不得他们唱的蒙古大地。我听旋律差不多听够了,开始听每一个蒙古语的词,就好像自己从来不懂这个词的含义。他们唱道:青草、珍藏、风、在眼前渐渐升高又隐蔽的丘陵、最好的马、土啊、完整无缺的、远处、血和红相通。然后一长串“啊”。啊完了之后是“母亲的”,说前面这些东西都是母亲的(大地的),这么多的美好归于母亲大地。

蒙古语如此美妙,有如神谕。草原上的一切用蒙古语才能说清楚说亲切说得如在眼前。语言的魅力在歌声里。这一感受可能别人早就知道,我才知道。

等到花儿开,等你跑过来

北地苦寒,蒙古人用情的植物太少,不似江南,兰木之桨,红梅之萼,莺莺燕燕,到处可以寄托。而爱情温软,所托情怀,想来只有花儿。

《金叶尔玛》是一首情歌,记载蒙古男人整理不清的心事,怜人自怜,也拿花来说事。在蒙古,夏季那么局促,有多少鲜花可开?唱歌的男人笨拙地指举江西腊花和海棠花,作为想念情人金叶尔玛的证据。

金叶尔玛是一个少女的名字,像王献之迎江而娶的少女桃叶,都是植物的名字。只因嫁了,如杜牧所恨“绿叶成阴子满枝”,让人想不通,话语在心里倒腾多少遍后,打开嗓子一唱,洗洗心肠。

民歌好,旋律天成,非作曲家所能“作”出;词也好,让作词家看了惊呆。作歌词原本是奇异事务,而作词家则让人奇怪:一个人不断作歌词,他总在恋爱吗?

《金叶尔玛》唱道:人说江南风景好,到处开放江西腊花。江南非长江之南,蒙古语江与河不分,大水而已。江西腊又写作姜丝辣,怎么写都行,波斯语音译。此花草本长茎,花朵明艳孤独。一瓣一瓣放光华(此句译得可疑)啊嗬啊嗬噢。出嫁到江南的金叶尔玛姑娘,你是我思念的花 。叙本事,嫁了。人说情人终美满,为什么是假话?人去楼空只剩下,啊嗬啊嗬噢。人与楼译得牵强。土地狭促才造楼,为登高才有楼,北地无此物。只剩下,你手缝的汗衫和香囊,伴我度夏。倘无情人留下的芳泽,亦不受此相思苦。而前一句,对格言的气愤已溢言表。关涉爱情不宜有假话,更不宜有格言。人说草木也有情,能传知心话,院里栽满海棠花,啊嗬啊嗬噢。海棠花成了最后的指望。蒙古人喜欢这种花,常以此取女儿名。等到花儿开,等到你跑过来,送你一朵思念的花。

花儿开与跑过来,是歌中最憨之处。女人为什么不跑向花开的地方?所有的女人都应争相跑到花开的地方,像蜜蜂。爱人只有爱,而无其它。悲伤时如海子说“手里攥不住一滴泪”,只好等待花开。

情歌多不讲理。葛洛夫说:“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所指IT界。而爱界,只有偏执狂才能爱,最后诉诸海棠,有花则有美人跑来,好好开吧。对此,谁若不信,都显得有一点阴险。

月下总有歌声

我把冰箱之声称为冰箱的歌声,它没有旋律起伏,齐奏b调的5,乐器是中提琴。抽水马桶是钹,1812序曲加农炮奏响之后,钹声大作,彼得堡大门为此打开——这是抽水马桶的歌声。无事时,我在地板上走,某处吱嘎,这是普罗科菲耶夫《彼德和狼》里面狼的脚步兼歌声。

如果这些声音不算歌声,开电视,听这种那种的歌会,觉得这些歌会更不像歌声。这些甜俗的、因因相袭的、靠电子设备凑装的、所到之处有人举荧光棒的歌会成了一个推介市场。

听到歌声已经很难。孩子是最爱歌的人,但被集中到学校收走了的歌声。大街的行人,无论骑自行车或挤公交车,都不唱歌。他们严肃沉默地去了一个地方。

哪里有歌声?纯朴的人声,真唱,听不到了。所谓卡拉OK最是伤心之地——心与耳都被手捧麦克风的不知好歹之人唱得烦躁不堪。日本人发明的这种玩意让人受够了。唱的人在伴奏带和电视画面的鼓动下,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掌握不好音量,偏又多情,别人只好遭罪。

我怀念童年。放学时唱歌而返,穿过菜园子和树林,遇到渠水就拎着鞋袜小心趟过。做什么事都有歌声陪伴——见到蝴蝶就给蝴蝶唱歌,见到蜜蜂给蜜蜂唱歌。如果哪个单位挂上了彩旗,我们歌声大作,因为节日又要来到了。

乡村潮湿的夜,月下总有歌声。何止是昆虫,蚯蚓翻土,露珠从叶子上滚下来,甚至流星划过都带着歌声。它们遥远而不可捉摸,但的确在唱,一直都没有停下来。河面上鱼嘴接喋,风挤过密密的玉米叶子,西瓜自己熟炸了,它们在夜的合唱中加入声音。云彩在河的左岸堆积,想要降下来占据芦苇的领地,青蛙急得大叫。不出声的什物的只有花香。野花开放的时候,说不出话,憋得脸红。花朵发出柳树式的香气,被河水的潮湿气味搅和得像庄稼的味道,使睡寐中的野鸭以为什么地方又要开饭了。

在乡村听取天籁,人每每缄口。这时,连驴和公鸡都不作声了,人怎么好意思唱《纤夫的爱》?那些真正歌唱的人,唱柳儿的咏叹调或男声的《偷洒一滴泪》,与此夜刚好契合。歌剧的气息可与星月交融,美声是人声中最好听的声音。好听不好听的检验方法是,在旷野中能否放喉一唱,其声和周遭是否谐应,谐应就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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