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我跑步去看了娄烨导演的新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以下简称《风雨云》),没有夸张,我是跑步进的电影院,深圳已经是入夏的节奏,我能感觉到后背上的汗珠已经紧紧贴住了衣裳,而我连腾出手抖动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就忙不迭地像是运动会上跑接力一般把票递给了检票员,然后倏地钻进了电影院。
我讨厌看电影迟到,不允许自己那样做,错过一秒,整个电影观看体验就不完整,分分钟有重新买票的冲动。
这次刚好卡点坐到位置上,影片刚刚上映,我专门找了一个静谧的小放映厅。
一切都是我想要的气氛。
可是你知道天不遂人愿,生出了旁枝。就在我刚刚准备喘口气放松自己陷进影院座位上的时候,在我正后方的机器开始轰轰作响,刺耳的声音从左鼓膜传到了右鼓膜,我回头一看竟然是电影院的冷气机,我那刚刚放松了不到一秒的身体不自觉地又僵硬了起来。
此时电影的画面进行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跑到郊区的小树林里正准备做些男男女女的事情,随着屏幕上女生“啊——”的一声惨叫,我整个人一下子就好像推出去了一般,又好像是腾空飞起的飞机然后缓缓进入了平流层。
随着影片中一个俯瞰镜头,在云雾里裹着的是广州这座城市,慢慢展开,这座城市一系列的地标建筑映入眼帘,而建筑群的背后是一个叫做“冼村”的城中村,它的面貌也由此揭开。
故事从2013年4月4日发生在这里的一场警民冲突的暴动说起。在这场“伪记录片”拍摄手法的冲突中,政府官员发生了意外死亡,倒在了血泊中,暴动中的村民一片唏嘘哗然,影片在这里,开篇不到十分钟就埋下了在商业大片中经常会嗅到的悬疑气氛与让人浮想联翩的政治意味。
影片中的政治指向性是有的,表达克制,可是内容强烈。哪怕只剪进影片冰山一角,而这一角的片段又一剪再剪内容细碎,可是观众七拼八凑,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变得完整。在这部《风雨云》拍摄的同期还有一部纪录片叫做《梦的背后》,在结尾处娄烨说:
“在长达半个世纪以来的审查制度里,大多数观众只能做二流观众,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到他们应该看到的东西。”
那么什么是应该看到而没有看到的?
可能是上一代老人们的记忆,是新生代年轻人的思想,一些没有解禁的文件,影片资料,流放在外的画家,音乐家和其他艺术家的作品。
他们经历了时代的变化,想要好好记录并且传承,可是总有人害怕,不能如实面对,想要洗刷,抹去,希望事情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就像是影片的名字一样《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主创演员的解释是
“时代是风,欲望是雨,命运成云”。
这个概括算是一语道破了片名带给观影者的疑惑。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本来是台湾歌手孟庭苇在1993年发行的一首歌曲,但是在电影中这首歌曲完全没有出现。相反贯穿影片的是另一首歌曲,1987年歌手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这首歌在影片重要桥段中反复出现。
本来导演的这部《风雨云》没改名字前叫做《地狱情人》和《一场游戏一场梦》,但是怎么说呢,如果叫《地狱情人》可能更不能过审,上面一看娄烨的片子就头大,这名字又非常地下,好像天桥上摆摊十元三张的小片儿一样。
如果叫《一场游戏一场梦》呢?可能导演本身就不觉得他讲述的这个故事是一场游戏,他对此影片的感情是严肃的,克制冷静,对片中塑造出来的人物带着悲悯,他同情个体的命运感,明白感情一厢情愿地再强烈也终究敌不过时代的轮盘向前转动,带着这种敬畏之心,《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片名才确定下来,一种飘摇感,不确定感,对命运无法掌控的感觉,就是娄烨对那个时代的感觉。
《风雨云》也继承了娄烨影片中一贯的潮湿感,在影片中导演善于运用水的元素,连绵不断的雨就好像是人物间复杂暧昧的关系,也是他们纠缠不清的欲望,在雾气笼罩下,人的头发永远是湿答答的,泪水与汗水交缠在一起,黏湿感让人浑身上下难受,可是让他们难受的又岂止是天气本身。
广州和深圳人民对于这种天气再熟悉不过,这两座城市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国家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在改革开放之前,农村就已实行“土地承包制度”(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的使用权给到农民,农民组建自己的家庭开枝散叶。因为这种代际关系,一代一代传承下来房子越来越多,占有土地的使用经营面积也随之变大。
可是他们的发展速度终究无法和城市的疯狂扩张所匹敌,于是出现了“城市包围农村”的景象。
以冼村为例。它在广州CBD的腹地——珠江新城的中轴线上,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仅仅相隔一条马路。这一带的房价平均一平米高达十万人民币左右,所以如果你身边有来自冼村的朋友,请好好对待TA。
早期村里会出租一些屋子给外来人口住,他们很多都是对面大楼里的白领务工人员,在城中村享受着比对面低廉的生活物价和房价,也好让心灵在大城市中有个短暂的栖息地。
几年之后随着外来人口的增加,村民看到了商机,于是又将自己居住的房子加盖成二层甚至是四层小楼,除了留出自住,剩下的纷纷租出,这些房子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握手楼”(楼与楼的间距近到可以互相握手),走在街头小巷,抬头暗无天日,好像井底之蛙一样。
终究这些格格不入的建筑要被高速发展的摩天大楼所取代,这也是村民心之所向。他们早就想离开这些破壁残垣,被城市垃圾包围的家园。
可是改革开放时期经济的增速伴随着很多问题,跟他们签约安置新房子的村领导他们根本信不过。这些村领导长期霸占着公用资源,安排其亲戚家属把持着重要岗位,村里的财政大权牢牢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中,村民说对这些恶霸们他们投诉无门,因为这些恶霸早已和上面的人打好了招呼,有的甚至已经一家老小安置在国外,换了国籍,而他们的资产“富可敌国”成了“亿万富翁”。更可怕的是这些人的贪污腐败无法遏制,官商勾结,强强联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就好像影片未被剪辑进去的内容一样,小杨警官在调查案件的过程中去见犯罪嫌疑人,却发现自己的上司正在和犯罪嫌疑人以及一帮地方政客们在酒桌上来来往往。
那是即便你有通天的法力也无法撼动的权威。
像冼村一样的城中村在广州和深圳等沿海开放城市中有很多,存在的问题大同小异,他们都是改革开放过程中遗留下来的问题,是大时代变迁的产物,能说明很多问题。而时代的问题终究还是体现在人的个体上面。就像娄烨认为的那样:「世界是一棵树,爱情就是树上的一片叶子。这片叶子上有着整棵树的信息。」
「所以说清楚了爱情,就说清楚了这个世界。」
而我认为这片叶子上面的信息不仅包含爱情,它还包含亲情,友情与人类各种情感所共通的信息。
影片中人物之间的情感纠葛错综复杂,却又始终呈现出一个封闭的环形结构。影片中从台湾过来投资房地产的连阿云,因为得不到对方的爱哭坐在天桥上,从双腿中流出的鲜血暗示着一个无辜的小生命无缘来到尘世间,此时镜头叠化出男主在西门町第一次见到在酒吧舞台中央缓缓开唱的连阿云。
柔光打在她的脸上美得好像一幅画一样,好像她会永远这么美好,和那个后来哭到花容失色跌坐在天桥上的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一样。
“不要谈什么分离
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
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
为什么道别离
又说什么在一起
如今虽然没有你
我还是我自己
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虽然你影子还出现我眼里
在我的歌声中早已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