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道按:前几天在微博上讨论一件事,既然《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是水浒英雄赛仁贵郭盛之后,那么如果金庸小说的人物,如果都是水浒英雄的后代,会是什么样?
这件事很有意思,因为武侠小说和《水浒传》的气骨是一脉相承的。回来就写了这篇。但是,《水浒传》版本很多,许多版本里,一百零八条好汉死亡殆尽,所以很难续写,这里选取了金圣叹评《水浒》的七十回本续写。
金圣叹第七十回末尾是这样的:卢俊义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人前来讨贼,此人便是张叔夜。将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悉数捆了,壁衣里蜂拥出行刑刽子二百一十六人,两个服侍一个,将宋江、卢俊义等一百单八个好汉在于堂下草里一齐处斩。卢俊义梦中吓得魂不附体。微微闪开眼看堂上时,却有一个牌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
金圣叹写到此就完了,但是,到底是不是真的斩了呢?接下来便有这个故事。
金批水浒里,每回前还有总评,正文中有夹批,有眉批,这里保持原貌,一并附上。
(本故事完全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七十一回 吴学究四路分兵,梁山泊八方立业
崇祯十三年六月十日,予在吴中旧庐,海宁查伊璜先生见过,适《水浒》属稿已定,将付梓,出示之。先生素善《易》,极深研几,读竟,遽掷于地,掩面跌足出涕曰:“呜呼!足下逞刀锯之快,乃罹覆族之诛,伤哉!”予大惊,问其故。先生曰:“腰斩《水浒》不祥,后数十回安在?”予笑而绐之曰:“古本止此耳。”先生厉声曰:“足下尚欺予哉!足下恃聪明而强斩之,必不得其死然!天道好还,吾闻斧锧之声,已在庭除矣。”予骇然拜求解释。先生曰:“驷不及舌,何可逭也?为足下计,宜速作第七十一回,为百八人作一收场,以明心迹。如此,罪仅及身,否则必赤汝族矣!”予战栗领诺,且曰:“将单行之耶?将附书末梓行耶?”先生曰:“不可!足下不闻俗所谓天机乎?天机者,如机在弩,当发必发。天何言哉,其发也在人。当发不发,谓之愆天;不当发而发,谓之渎天。愆
与渎,皆速天谴,祸有甚于覆族者,姑缄之鐍之,留待四百年后必有发之者,其勿虑。”
予泣拜领受,逾三日稿成,先生览之,颜色转和,但颔首曰:“足下删去后半,冥数无私,此章又生无数后缘矣,他日足下必倍蓰之,以完此债。虽然,亦光于前,裕于后,且我查氏之幸也!”遂闭目叩齿,索笔大书太白诗“千金散尽还复来”七字,复题一偈云:
须知天道有轮回,一片江湖万古开。后斩若无前斩痛,前金焉作后金来?
题毕掷笔长笑而去。予反复玩索,不解其义,天谴之说,张皇幽渺,姑书于此,留待后验。吴中金采记(编者按,金采即金圣叹,此序原系金圣叹稿本回前总评,后收入《三借庐随笔》)。
却说卢俊义闪开眼看时,堂上不知何时挂起一个匾额,大书“天下太平”四个青字。又听身边刀斧手道:“卢员外,你自精细著。此是朝廷差下张叔夜老爷,并十位节度使,差会水的御林军密地潜过泊子来,到此擒你等贼党。济州的五圣堂里,张老爷己安排上你等的坐位了,你一众党羽,可以一块去那里领受。”
【金眉:奇文,所谓祭不越望】
卢俊义仰天叹道:“罢了,罢了!我们守把不密,可怜卢俊义死在这里!”
那张叔夜立在厅上,向宋江道:“宋头领,你可伏罪么?”宋江泣道:“文面小吏,罪恶弥天,生是大宋的臣子,既被拿了,任凭杀戮,焉敢不伏?”众人听了,自公孙胜以下皆有怒色。张叔夜喝道:“悉数斩讫报来!”众刀斧手齐齐的和一声。
便在那一声和里,早飞下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张叔夜的头便滚在一边。只听得“天下太平”匾额后有人大叫道:“贫道在此听你多时了!”
【金夹:奇】
忽地跳下一个先生来。
众人定睛看时,却见那先生六十来岁年纪,身长八尺,相貌堂堂,怎生结束?有一首《西江月》为证:
如意金冠稳戴,松纹鹤氅风飘。白须寸寸立根牢,烁烁双瞳闪耀。
手挺七星宝剑,腰横五色丝绦。可怜岁月不轻饶,误了英雄年少。
【金眉:末二句着眼】
那道人抡起宝剑,便砍那些刀斧手。燕青乖觉,叫道:“还不动手,却待怎么!”忽哨了一声,抱住身边刀斧手腰胯,只一交,颠个脚捎天,头撞在石板地面上,把些脑浆都颠将出来。原来燕青小厮扑天下第一,却才是被逼住了手,如今施展出来,那蠢汉如何禁得?矮脚虎王英也叫道:“不是你,便是我!”觑着身边刀斧手,只一脚,交裆踢着,那人扑然倒地,眼见不活了。原来王英五短身材,一身气力,全在脚上,有名唤作“铁脚”。众好汉一声喊起,刀枪架上各各拔了兵器,各逞胸中本事,早把刀斧手砍瓜切菜般,尽皆杀了。那道人向众人略讲一礼,抽身便走。
林冲见那道人有些面善,又兼一口剑神出鬼没,不是绿林中手段,倒与自家本事相合
【金眉:英雄识得英雄】
,猛可里想起一人,蓦地叫道:“兀那道人,可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名唤王进的么?”那道人转身笑道:“不枉了是林教头,眼力不差,正是区区。”
史进叫道:“阿也!”抢上前,扑翻身,纳头便拜
【金眉:林冲英雄,眼中只是英雄;史进少年,眼中只是师父。一先一后,便有映带。】
。口中叫道:“师父想得我苦,却如何在这里相见!”王进道:“我在江湖上,闻张叔夜自东京发兵,要连夜攻打水寨,焉敢不来?我自来泊中,只见大小头领,前后山的喽啰,都噇得醉了,竟无一人哨探。”众头领见说,无不带愧,都道:“是我等懈怠,却是生受了教头。”
史进又道:“师父,却如何又做了道人?”
【金夹:史进少年不知紧急,犹自孺慕。师父二字读断】
王进道:“一言难尽,当日我自离了你庄上,欲投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效力,谁知老种相公被童贯寻事参奏了,革了官爵。我心灰意冷,欲投渭州小种相公,路上没了盘缠,老母又得了时疾,呜呼殁了。迤逦来到终南山中,投个道观安歇。那观旁边有座古墓,好生齐整
【金夹:真正新奇文字,秦耶汉耶】
,不知是那个修造的,却不见棺椁骨殖,想是被盗墓的取了。我自思有国难投,有母难孝
【金夹:带血文字】
,便如死了一般,便大哭了一场
【金夹:我亦当大哭】
,又可恨高俅那厮,画影图形,一地里缉拿我,那观里的先生倒好相与,也多闻我的好名字,便送我一领道袍,一条丝绦,改作道装打扮,教我在古墓里藏身,实则不曾出家。”
林冲拜道:“原来是当年提携林某的恩公。”向众头领说了,原来王进去后,便是林冲接替其位,林冲自在军中做枪棒教头,亦多蒙王进看顾。众头领有认得的,有不认得的,都来拜谢。宋江道:“亏杀教头则个!倘蒙教头不弃微贱,便可做山寨之主。”王进笑道:“宋头领不必如此。虚多实少,反为不美。”
智多星吴用道:“且休叙阔,张叔夜必有人马在岸上接应。众头领点齐喽啰,迎敌去者!”关胜、鲁智深领命去了,须臾回报道:“马军、步军寨中不知何时火起,大小喽啰十亡八九。想是都吃醉了,着了他的道儿。”阮小二报道:“水军营寨,也被张叔夜烧了。众喽啰星散,不曾见一个在里面。”
宋江大惊道:“这等如何是好?”吴用便道:“如今只得把众头领分为四队,我与关胜等二十七人,按东方甲乙木,从水寨东门杀出;卢员外与林冲等二十七人,按西方庚申金,从水寨西门杀出;公明哥哥与秦明等二十七人,按南方丙丁火,从水寨南门杀出;公孙先生与呼延灼等二十七人,按北方壬癸水,从水寨北门杀出。”
【金夹:智哉吴用,却出项王垓下之策矣,五行八卦,济得甚事!】
忽然宋江道:“且住,寨中尚有两条大虫不曾发落。高俅几番要打梁山泊,曾差一个护驾将军丘岳,前来踹看头路,在东山酒店恰遇着孙新。孙新见他不尴尬,便密地请孙立带小喽啰来,将他捉了。又一个唤作谭高,在东山酒店打探投方腊的路头,被孙新道:‘你想是失心风发了,这里的头领是宋公明哥哥,不是方腊。’把些蒙汗药麻翻了,抬到寨里来。这几日我与他二人说了,都义气相投,情愿归降,只是不曾排得座次,如今只在后山散住。我等去了,亦不可撇了他二人。”病尉迟孙立道:“那二人都是着落在我身上看觑,如今就随我们出东路罢!”
宋江点头道:“如此最好。”便传令,命孙立去提到丘、谭二将。当下分拨已定,开了寨门,众头领发一声喊,分四门杀出,有分教:
别开化外之基,暂离水泊;做下千秋之业,何必梁山。正是:了身达命蝉脱壳,立业成名鱼化龙。
却说西路卢俊义、林冲与众头领放船上了对岸。正行间,遇着弘农节度使王文德、颖州汝南节度使梅展,各率军一万,掩杀将来,渐渐杀散。周通武艺低微,早被王文德一枪,搠在腿上,落荒而走。林冲看见叫道:“休伤我兄弟!”挺蛇矛杀退王文德,与王进径来寻周通。
忽听前面有人叫道:“哥哥救我!”林冲闪眼看时,却见周通捆做粽子也似,丢在前面树下。林冲却待要救,只见树后转出一员将来,怎生结束?有一首《临江仙》为证,但见:
丈二身躯无比赛,从来似虎如狼。鼻高目陷发棕黄。剑光生两眼,开口语铿锵。
铁杖蟠龙谁敌手,明驼腾跃超骧。罗袍正白按西方。人前称毒物,猛烈号欧阳。
【金夹:又一个贼头出来了】
那将官胯下坐一匹白驼,看那驼时,好一匹坐骑,但见:
遍体如白玉,浑身如雪团。若行时,飞一片寒云;但坐处,夺满天月色。度流沙履如平地,知水脉鉴若神明。源出天竺,曾斗龙祠。源出天竺,窦太守自大漠得来;曾斗龙祠,南单于与骅骝齐放。解道是槖垂铃栈,王荆公算他个知音;说甚么峰出翠釜,杨国忠只省得噇饭。
林冲见那人服色,不是宋军将官,便道:“你是何人,敢来骚扰水寨?”那将呵呵大笑道:“贼草寇,我乃大辽欧阳侍郎的便是。”林冲大怒道:“大宋地面,如何却有番人?”
【金夹:大怒一】
欧阳侍郎笑道:“高太尉下书到我家狼主处,说道梁山泊多积财宝,广有军粮,若合兵打下水寨时,金银粮草,各分一半,岂肯不来?”林冲怒道:“奸臣误国,罪该万剐!”
【金夹:大怒二】
欧阳侍郎又笑道:“林教头不须焦躁,某另有一条计策在此。俺大辽国,久闻梁山众弟兄同心协力。今日宋朝奸臣们闭塞贤路,总有大功於国,空被沉埋,不得升赏。某今奉大辽国主,特遣小官赍敕命一道,请众头领赴国钦授官爵,不知意下如何?”林冲冲天大怒
【金夹:大怒三】
,骂道:“无知番奴,也来摇唇鼓舌!我乃大宋臣民,岂肯降你?”那欧阳侍郎怒道:“叵耐这厮,不中抬举!”手提蟠龙生铁杖杀来
【金夹:好名色】
。林冲怒极
【金夹:大怒四】
,挺丈八蛇矛,劈面相迎,两个斗在一处,各赌平生本事,好杀!但见:
征旗蔽日,杀气遮天。一个生铁杖直奔顶门,一个丈八矛不离心坎。一个是九头狮子下云端;一个是五爪蛟龙出海底。那个是执掌白驼,永镇西土称宗伯;这个是直入秦川,独占终南传古墓。一个矛尖上梨花乱舞,一个杖头上毒气横飞。这个环眼睁开,摇长矛搠透地府;那个黄须飞起,挥铁杖撞开天门。只杀得降龙罗汉也心寒,便是护法金刚须胆裂。
那欧阳侍郎蟠龙杖中,时时有毒气喷出。林冲虽然不惧,只怕战马难搪,手中矛便慢了。王进见林冲战欧阳侍郎不下,叫道:“贤弟莫慌,王某来也。”掣宝剑,刺斜里杀来,双战欧阳侍郎。欧阳侍郎抵敌不住,被王进把剑向他眉心一搠,欧阳侍郎回杖抵挡,被王进将剑只一缴,便破了杖法,那铁杖滴溜溜飞向半空去了。欧阳侍郎大叫道:“不好!”拍马落荒而走。王、林二人解了周通,掩杀一回,把那些番兵都赶散了。
那欧阳侍郎只身败回本国,幸而不久国中大乱,金兵打破了上京,无人治他的罪。老狼主有个宗亲,名唤耶律大石,率残部西征。欧阳侍郎随至西域,行至一处,那白驼患病死了,欧阳侍郎心中伤感,不能前行。耶律大石命他与家小就地将养,埋葬白驼之地,便唤作白驼山,此是后话。
却说林冲向王进道:“哥哥听得么?堂堂朝廷大臣,勾结番邦,岂不教人气破了胸脯?”
【金夹:大怒五】
王进道:“正是此等说!如今天子昏暗,早晚大乱。贤弟,你便是一颗明珠,也投在乱草里,不如随我去。”林冲道:“此言甚好。”
【金夹:林冲厮杀一场,大怒凡五,为地面,为奸臣,为番将,为朝廷。宜哉《水浒》称怒书也。】
与王进双手一握,两人仰天大笑。王进便携了林冲、周通,径投陕西终南山而来。
看官听说:自此王进、林冲、周通三人,便在终南山修行。过得两年,那观里的先生殁了,无人主事,王进便与周通搬到观中,昼夜点拨周通武艺,将古墓让与林冲居住,说不尽英雄相惜,昼夜过从。二位禁军教头各将本身武艺开宗立派不提。
【金夹:完西路】
却说北路公孙胜、呼延灼杀出寨来,驾船上了北岸,各跨战马,投一座猛恶林子来。忽然一声锣响,林中有人叫道:“休要走了梁山贼寇!”早撞出一支人马。
呼延灼看时,为首大将,却是云中节度使韩存保。呼延灼大怒,拍马举鞭,来战韩存保。韩存保鞭梢一指,后军齐来,重重叠叠,将众头领围在垓心。众人虽然骁勇,争奈寡不敌众,看看杀散,互相救应不得。
却说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青面兽杨志且战且走,忽然震天价一声响,吕方踹入陷坑之中,被官军擒了。郭盛大叫道:“兄弟,我必救你!”与杨志奋力杀去,虽然杀彀五七十人,两匹战马却都中箭死了。只得弃了马,落荒而走。
正仓皇间,只听草中有人低低的叫道:“郭兄弟救我!”杨志道:“可煞作怪,这却是甚么人。”郭盛道:“且看一看。”
便拨开草丛看时,却是没遮拦穆弘、花和尚鲁智深,做一堆儿睡在那里。郭盛惊道:“二位哥哥如何在这里?”鲁智深道:“却才厮杀,洒家背上中了箭,穆家兄弟腿上中了枪,故此行走不得。”杨志道:“也罢,我们扶起你来,一同去休!”
忽听身后有人叫道:“贼子那里去!”一将拍马而来。郭盛回头看时,正是韩存保,拍马摇戟,直取郭盛。此时郭盛厮拖着穆弘,杨志厮帮着鲁智深,虽有军器,不能抵挡,正危急间,只听前面树林中有人唱道: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个夫妻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金夹:跳踢之语】
韩存保抬头看时,却见大树后转出一个老者来,怎生模样?有一首《西江月》为证,但见:
头戴开花破帽,身穿打结褴衫。毡条短褐挡秋寒,草席麻鞋糙碗。
不爱沿街乞化,偏嫌市井烦喧。一条竹杖肘边悬,举动人间无犬。
韩存保见是个乞丐,便不在意里,喝道:“你那老丐,却待怎么?”那老者举竹杖指道:“那将军,若留下这几人的性命,可保你太平无事。不然,今日定教你碎尸万段!”韩存保大怒道:“无知乞丐,腌臜老儿,也敢伤吾!”
【金夹:蠢】
一戟刺来,那老者轮动手中竹杖,只一杖,便将韩存保的戟拨在一旁。又向韩存保腰眼里轻轻只一点,韩存保翻身落马。老者看着他道:“你那厮,却不是晦气?且吃我一掌。”揸开五指,只一掌,将天灵连同镔铁头盔,打得纷纷粉碎
【金夹:五指五阳,飞龙在天之象】
。旁边四人,都看的呆了。
杨志晓得乞丐里勾当,便剪拂道:“团头安泰。”看官:原来宋时乞丐头领,唤作团头。但遇乞丐,不拘老少,只唤他“团头”,他便欢喜
【金眉:乞丐也喜奉承,须知在树下更佳】
。当下杨志剪拂了起来。那老丐呵呵大笑道:“这个汉子知事。今日合该遇上你等,却不是‘解铃还是系铃人’?当年我放出你们来,到如今是谢我,还是恨我?”
杨志猛醒,叫道:“遮莫是洪太尉么?”老丐笑道:“可知是杨提辖,不枉了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真个有见识!正是洪某。”杨志惊道:“太尉如何做了乞丐?”
那老丐道:“当日在天师府,我因强开伏魔之殿,扛起地穴石板,误走了一百单八个魔君,薅恼下方生灵,便是你等了。仁宗皇帝恼我生事,将我革职拿问,全家发配到沙门岛受罪,妻小捱苦不得,都死在岛上。后遇着道君皇帝即位,天下大赦,我又无家可归,只得流落到江湖上,做了乞丐
【金夹:也抵得过了】
,如今已是百岁向外。自思为官时不清不正,多年来痛自改悔,谁知又有一番遭际。”
郭盛便拜道:“郭某见太尉掌法了得,求传授则个。”洪太尉道:“不消,日后自有机缘。你若虔心投拜时,且吃我一唾。”说罢一口粘涎,劈面吐将来,恰落在郭盛眉心。看官:那郭盛本是二十来岁俊俏后生,血气未定,吃了洪太尉这一唾,便似有了千百斤气力一般。及四十岁上,生的浓眉大口,阔膀钢腰,便如换了个人一般。不恁地,如何传至六世,生出一个轰轰烈烈的人物来?算来还是洪太尉引起,此是后话不题。
忽然花和尚鲁智深叫道:“你那鸟乞丐,且是快活。洒家愿从你去,无牵无挂,多少是好?”洪太尉笑道:“你那贼和尚,倒与我有缘,若愿从我时,且过来!”鲁智深也不顾背上箭伤,拉着洪太尉,叫道:“走罢!”也不回头,拖了禅杖,摆着手便走。三人只管呆睁睁的看,渐渐二人去的远了。
【金夹:活佛】
郭盛等三人取路便行,却迷了路途,本是向北,盘盘旋旋,却绕过水泊,投南去了。于路非止一日,过一村庄,地名荷塘村。穆弘金疮发作,郭盛只得道:“哥哥在此赁间房屋,好生将养。我等寻了下处,再来看望哥哥。”便安置了穆弘。
前去不远,又过一村庄,有名唤作牛家村。有个李员外在此居住,广有田亩,因收秋打稻,客子不敷使用。见郭盛、杨志生得壮健,在左近来往踅,便出来道:“你两个汉子,那里来的?想是左近的闲汉,且与我割稻好么?”郭盛、杨志忖道:“那里不是安身?”便道:“最好,最好。”二人便隐姓埋名,投在李员外庄上,与他做了庄客,得些银两,便来荷塘村接济穆弘。李员外见杨志勤谨。便做主与他娶下妻室,不久产下一男,唤名杨再兴。
却说呼延灼等人尽力杀退官军,收拾队伍,却不见了郭盛、杨志、穆弘、鲁智深。呼延灼久等不来,焦躁道:“这便如何是好?”众人都道:“这四个本事了得,不道得折了便宜,我们且去,休误了事。”呼延灼只得道:“我那并州,还有老靠山王的山寨,颇可容身,兄弟们都随我去,日后再图兴复,不胜似江湖上乱撞?”众人都道:“将军见事最明!”
忽然公孙胜向众人稽首道:“感蒙众位头领相待贫道许多时,恩同骨肉;如今山寨大变,贫道亦息了世务之心。向日本师罗真人嘱咐贫道,休要误了脚跟下大事,此番言语,贫道二次上山时亦曾禀与公明哥哥知道。如今便该归去山中,修真养性,侍养老母,以终天年。”呼延灼垂泪道:“虽然先生有此前言,弟兄相聚一场,心中岂忍分别?”再三挽留不住,当下在北山酒店里安排盘馔,众人吃了,洒泪而别。
公孙胜依然作云游道人打扮了,腰里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宝剑,肩膊上挂着棕笠,摇摆而行。不一日,来到蓟州,却知今春蓟州瘟疫盛行,伤损军民甚多。老母并阖家弟兄已亡,只有个侄儿,年方一十二岁,无人将养,昼夜啼哭,看看饿死。公孙胜大哭一场,不敢在蓟州久留,便挈了那小厮,将他扮作道童,往关洛之间来。一日行至一条山谷,但见:
外看平常,入观奇异。外看平常,重重云雾隐松关;入观奇异,沥沥泉声飞瀑水。石壁上青翠欲滴,平地上繁花似锦。断肠崖上,紫藤多与绿萝垂;寒玉潭前,丹枣乱同青蔓袅。引子苍猿献果,呼群麋鹿衔花。又有窄窄石梁生碧藓,深深古洞吐白云。地僻红尘飞不到,山深车马几曾来。
公孙胜看了那山谷,喝采一回,道:“此谷何名?”那小猴子虽然年幼,且喜乖觉,便寻几个山民打探了,回报道:“无名,亦不是谁家山场,只是几座荒山,一条野谷。”公孙胜道:“此地正是修真之处。修真者,须断除七情六欲,就名绝情谷。”那小猴子道:“若名绝情,难道我日后长大,不许娶妻?”公孙胜道:“休胡言,且进去探路!”就与那小猴子打草扳松,去山下镇里央个匠人,起建了两座茅庵,修行度日不题。
【金夹:完北路】
再说东路吴用、关胜等人,放船过得鸭嘴滩上。忽听一声炮响,前面林子里早有乱箭射来。只听玉臂匠金大坚大叫道:“阿也!”颈子上中了一箭,翻下马来。身边镇三山黄信大怒道:“是会的出来相见,休得藏头露尾,成甚么模样?”
黄信来回搦战,林子里却无一个出来,只听金大坚低低的道:“兄弟是不成的了,”黄信下马泣道:“兄弟如何这等说?”金大坚袖里摸出一个小包来,度与黄信道:“这卷文书,是我生平品鉴书画之学,都在此了。最后几行细字,是个药方,有名唤作化石丹。抹在石头上,须臾便如酥泥一般。兄弟在济州时,与人刻碑。刻错了字,便用此物涂抹,效用如响。有那汉唐古碑,字体剥落,我便用化石丹抹得平正,教萧让补写了字,我再刻出,打出拓本,充作初刻,那本不卖得二三百两银子!
【金夹:黑虎食人,较山中虎尤甚】
我已是不中用了,哥哥拿去,生出些际遇,也未可知。他日子孙成名之时,休要忘了玉臂匠。”黄信垂泪收了。
金大坚仰天笑道:“我与萧让,一生作伪无数,休说是小小的蔡京,便是大宋皇帝,我二人也敢做他的买卖!不瞒哥哥说,日后遇见道君皇帝的瘦金书法,翎毛花卉,切要小心!便是你的子弟门人献来的,也未必是真。
【金夹:牛家村地穴之物何说?】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有谁知!”言讫命绝。黄信大哭道:“读书人做贼,比军汉更恶,不枉了梁山泊赚你二人上山!”
忽然林子里撞出一彪人马,一叠声叫道:“休要走了梁山乱党!”众头领看时,却是建康府统制官刘梦龙。这边病尉迟孙立、赤发鬼刘唐、铁笛仙马麟、矮脚虎王英等人人忿怒,各挺兵器杀将去,一齐混战。
忽然马麟的马打个前失,连马攧入陷坑里,几把挠钩伸来,把马麟拽上来捆了。马麟大叫道:“哥哥救我则个!”镇三山黄信性发,飞身上马,使开丧门剑杀将去,砍死几个挠钩手,提了马麟回转本阵。刘梦龙叫道:“那里去!”拍马摇刀,前来抢人。黄信将手中丧门剑劈面相还。谁知刘梦龙骁勇,黄信战他不下,马麟叫道:“哥哥小心。”换马上来,刘梦龙正与黄信交手,不暇旁顾,被马麟提起铁笛只一搠,搠在刘梦龙肩胛上,坐不住鞍桥,攧下马来。孙立手起一鞭,打得脑浆迸裂。黄信惊道:“兄弟真个好本事,手段高!”马麟道:“惭愧,我这铁笛,只善近战,马上便不及哥哥。”众头领却待赶杀时,却见那些军士,上阵都是脚朝后的,见主将阵亡,便一阵风,都走散了。
病尉迟孙立道:“我在登州,还有数千亲兵,官军不敢正眼觑着。黄家兄弟同去,有何不可?”黄信见数内有矮脚虎王英,心中思忖道:“当日我做青州兵马都监时,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故此绰号‘镇三山’,内中便有王英的清风山,只因几番交并,素与他不睦,今日同行,必生事端。”便道:“多感哥哥盛情,只是黄某上山入伙时,将浑家藏在青州乡下,如今却要回去看视,若浑家无事,再去投奔哥哥不迟。”孙立听了道:“也罢了,如此孙某便在登州专等。”
马麟道:“哥哥此去,孤掌难鸣,我自幼善知音律,偶游深山,遇异人传授一管铁笛,一支玉箫,铁笛恐后军前阵上要用,玉箫却用他不着,感哥哥搭救性命,如今传与哥哥便了。”搭膊中取出一支玉箫,并一个册子来,与黄信收了。马麟又道:“哥哥莫怪我说,你是个粗卤汉子,这般兵器,急切习学不得。须是潜玩诗书,及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将一副粗心泼胆,换作锦绣肝肠,不然亦无效验。”言罢洒泪而别。
【金夹:亦须时日】
孙立引着兄弟孙新,及铁笛仙马麟、赤发鬼刘唐、井木犴郝思文、矮脚虎王英夫妇、丘岳、谭高,收拾旧部,七家儿径投山东宁海,依旧立起营寨,官军几次来剿,都大败亏输。故此号称七大家。
黄信怀了册子,插了玉箫,便去青州原籍,乡下接了浑家,便闻海捕文书到来,不敢久住,迤逦逃在海边,闻追兵又到。黄信本是个倨傲的人,不恁地,如何号作“镇三山”?不伏气去投孙立,便夺条小船下海。不料一阵北风,收口不住,送到一个岛上,且喜土地平阔,桃花遍野,又无毒虫猛兽,便在岛上起造房屋居住,不题。
【金夹:完东路】
再说南路秦明查点人马,就中只不见了圣手书生萧让。秦明是个性急的人,便大怒道:“萧让那里去了?”神机军师朱武素与萧让相与,笑道:“哥哥休怪,萧让是个书生,他那些纸笔法帖,不敢丢了
【金夹:卫公好鹤,萧公好书,千古一笑】
。去房中收拾包裹,顷刻便到。”秦明怒道:“待他来时,直打碎了我这条狼牙棒便罢!”
须臾萧让负了一个包裹奔来,秦明喝道:“萧家兄弟,你贪恋财物,误了大事,该当何罪?”萧让道:“寨里分的金银,学生一文未取。此是《房玄龄碑》,此是《裴将军诗》真迹,此是《石鼓文》,此是《八蒙山铭》,此是学生写字的湘竹管笔,自家性命一般,岂敢抛却?”秦明便发作道:“两军阵上,莫成你使甚么湘竹管笔厮杀么!”举棒便打,宋江慌忙解劝了才罢。
【金夹:秦明亦无见识,焉知后世无人以《房玄龄碑》厮杀耶】
宋江、秦明等人解了小船,阮小二尽力撑开,往对岸而来。待上得岸边芦花荡里,只听两下里叫声“着”,拽起马索来。柴进、张清、韩韬正在队前,倒撞下马来。埋伏的众官军一发向前,将三人捉了。芦荡里走出一员大将,高声喝道:“万死反贼,待走那里去!”却是彭城节度使项元镇。秦明忿怒,轮狼牙棒来战。被那项元镇枪尖一指,一声呐喊,芦花侧畔射出一派火光来,接着刮刮杂杂烧起。
宋江叫道:“秦明兄弟,休要恋战,且退去!”秦明虚晃一棒,倒拖狼牙棒便走,二十四人冒烟突火,找路而逃。项元镇带住枪,左手拈弓,右手搭箭,拽满弓,人丛中觑得亲切,一箭射来。萧让不会骑马,落在后面,被项元镇一箭,正中背心,翻筋斗坠下马来。幸有武行者拍马转来,轻舒猿臂,将萧让拦腰提在手里。旋即赶上神机军师朱武,就地下拾起萧让的包裹,紧紧跟来。
原来这一带,都是茫茫荡荡,芦苇水港,路径甚杂。那项元镇初来此地,不识路途,怎及得梁山头领,都是日日在此居住的人?须臾追得不见了,只得垂首丧气的回来,押解柴进等三人回京去了。
宋江等人走了一时,不见追兵杀来,便寻个平坦地面,将萧让放下。萧让道:“二位哥哥,萧让是个书生,如今垂死,实是行不得。这法书字画,若是能携出水泊,便如兄弟活着一般。”
【金夹:伊璜先生语予曰:后我百年,当有人曰:百无一用是书生】
朱武泣道:“兄弟何出此言,我等结誓同生共死,如何中途抛撇?背也将兄弟背去。”萧让道:“命该如此,又有何恨?哥哥顾万里前程自去。”言罢,瞑目而死。
【金眉:一百八将云散,各自保全首领,只死萧、金二人,可知武人作恶,恶有可逭;读书人作恶,恶不容诛。】【金夹:开除萧、金,添入丘、谭,依然百八之数】
宋江道:“我昔年在江湖上,与一个姓俞的客商相与,他目下在均州发迹,我欲投均州暂避,兄弟们愿从则从,不愿的,各奔前程,亦不阻挡。”张横、张顺道:“我等自要随公明哥哥去。”
阮小二道:“我有一远房姑母,见在大理。不如投那厢去。大宋皇帝如何管得?”
【金夹:奇绝,又逗出一个姓阮的来】
金毛犬段景住道:“说的是,如今大宋地面上,实是住不得了。我也欲投大理去。大理皇帝姓段,我也姓段,若与他攀出一家亲戚,却是好耍。”
李逵听得“好耍”二字,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宋江道:“铁牛休得粗卤,全在各弟兄心肯意肯,方可同去。如今你还是随我,还是去大理?”李逵道:“干鸟气么?哥哥虽是好人,等闲便要教训铁牛。如今散了,铁牛自觉大理好耍。”武松、朱武都不喜宋江,便道:“甚妙,阮二哥,铁牛哥,我们一同去。”
旱地忽律朱贵、菜园子张青便拜道:“上覆公明哥哥得知,我等卖酒卖肉,弄得惯了,久闻嘉兴是个江南一等的繁华去处,我等欲去那厢,重操旧业便了。”宋江闻言,亦不阻拦,道:“兄弟们好去,他日必然相会。”当下各自散去。
却说朱贵、张青及孙二娘来到嘉兴,依旧开起酒店。忽一日,天色向晚,正要关门,三个人拍着手,呵呵大笑,撞入店来,叫道:“朱头领,还认得俺么?”朱贵看时,却是柴进、张清、韩韬。原来三人被乱军擒获,并吕方一同献俘阙下。吕方那曾面圣,手脚都软了,只是叩头悔罪。柴进却将梁山替天行道、朝廷昏暗的事,一桩桩奏于天听。天子改容垂慈道:“柴进祖上让国有功,免其死罪。张清、韩韬旧为朝廷大臣,如今方腊、田虎作乱,着四人戴罪立功。其余逃匿梁山乱党,若无新犯,不予拿问。”群臣一体谢恩。
柴进便化名柯引,入方腊洞中,招为驸马,实为细作,多探得洞中消息。张清、韩韬、吕方征讨田虎。张清化名全羽,骗过了郡主琼英,计鸩了枢密使邬梨。二贼平后,吕方转任襄阳府提辖,余三人不愿封赏,弃官复为良民,探得朱贵与张青夫妇在嘉兴开店,便一同来投。朱贵好生欢喜,张青与孙二娘便杀翻一口猪,一腔羊,兄弟们醉了一日。
又一晚,朱贵听有人敲门,在外低低的道:“时迁、南山兴来拜。”朱贵一惊一喜,喜则时迁是旧日兄弟,惊则不知“南山兴”是何人。开门看时,却是鼓上蚤时迁、鬼脸儿杜兴。
原来杜兴自失散后,只恐吃官府拿了,便更名改姓,逃走在江湖上,到处投人不着,一日忽遇鼓上蚤时迁,说朱贵在嘉兴,特地来投。原来当日梁山四店,有打听声息,邀接来宾头领八员,那南山酒店便是朱贵、杜兴。朱贵当垆卖酒,杜兴砍柴烧火。如今杜兴更名改姓,依旧不忘本等,唤作南山兴。
朱贵好生欢喜,留南山兴在店,依旧操持本业。时迁漂泊惯了,不耐久住,与朱贵传了些做贼的手段,自去飞檐走壁、跳篱骗马不题。
过几日,朱贵便寻机使些银子,与南山兴冒名入籍。原来宋时官府,但见了银子,便胡乱做了,却不查问。柯引、全羽,也都是朱贵主张,换名避祸,都寄在朱贵店中。看官牢记:柯引、朱贵、韩韬、南山兴、张青、全羽及孙二娘七人,便在嘉兴各安生理。毕竟是绿林出身,行止自然与众不同,嘉兴人见他七人好手段,都唤作“江南七怪”。
却说段景住与阮小二、李逵、武松、朱武五人一路南来。朱武生性聪明,于路只是读书,将萧让的法帖细细的看了,忽然大悟道:“此中道理,与武艺正合。”自家指指画画。
【金夹:朱武可造】
李逵不耐烦,只要吃酒。朱武道:“铁牛兄弟,莫要怪我说,你只是性暴,一时便要拔斧子砍人。如今到了大理,狗儿也不吃你砍了,你却做何生理?莫成依旧去赌?”李逵笑道:“我这板斧,砍得人头,也砍得木头。扳松砍柴,也做得家当。便做个樵夫,有何不可?”朱武点头道:“你若收了脾性,却不是好?只是切不可发作。”
一行进入大理,果然李逵便去砍柴,阮小二去洱海,依旧打鱼为生,武松寻个田庄,种几亩薄田过活。朱武与天龙寺抄经,那大理佛法兴盛,抄经颇可度日。只有段景住思思想想,只要在朝廷谋个出身。
原来大理皇帝讳做段正严,改元文治,又唤作宣仁帝。段景住原是北地盗马的客人,将骑来的一匹照夜玉狮子马献在阙下。那君王见了喜道:“果是好马!却不胜似了那‘黑玫瑰’!
【金夹:忽然欲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