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表弟突然问我:为什么“耳顺”在“知天命”后面?四十而不惑,不惑之后不就应该不介意他人的言论了吗?为什么又过了二十年才耳顺?
我说,四十而不惑,是指有足够的经验和智慧分辨是非,一旦认清是非,就会坚持自己的是非观念,希望对他人、对世界有所影响和改变。五十而知天命,是说发现自己终究很难改变外物,也没有办法让别人认同自己。六十而耳顺,是对别人一些哪怕并不正确的见地,也听得进去了,不再起不必要的争论了。因为知道很多人很多事无法改变。“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连尧舜都很头疼,更别说一般人了。
这并不是章句的解释,主要是我的引申,这样比较好理解些。
“不惑”并不难,虽然实际上很难,但“觉得自己不惑”并不难。十八九岁的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觉得早就活明白了。
但和别人相处是很难的。因为家庭背景不同,成长环境不同,阅历不同,知识结构不同,于是,生活目标不同,是非观念不同。
我初中三年级时,有天,同学在路上捡了五块钱,第二天,我又捡了一块钱,大家都很高兴。从那以后,每天上学放学都两眼盯着地,看看有没有钱。一旦捡到钱,就很开心。
很多年后,2015年10月,我去南京出差,在南师大门口的小馆子里吃了饭,出门时,看到马路上掉了一卷钱。有五块的,有十块的,有一块的,有一毛的,卷在一起。我看着左右来往的人,也不知道谁是失主。等了一会儿,也没见谁回来找。朋友结完帐出来,我们就走了。
我心里一点也不高兴。丢钱的人应该并不富裕,有钱的人很少像这样把钱卷成一卷装在兜里。钱不多,也不算少,加起来二三十块吧。它对丢失的人可能很重要,但对我并不重要。我得到它一点也不快乐,但丢它的人可能很痛苦,显然,这不是好事而是坏事。我只有把它分给不同的乞丐,这是我能想到的差强人意的办法。
然而,我发现,捡到钱的人,很少有不高兴的。有个邻居,有次在我家店里聊天,说起谁捡到一笔钱,被失主找到了:“那不能给他!咱捡到了,就是咱的!他想要,给咱啥回报?” 说得理直气壮。
碰见这样的人 ,你认同的道理、是非观念,跟她讲是没有用的。她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了,她认为自己活得很明白,早就不惑了。——“卖个苹果香蕉,给人缺斤短两很正常,一溜摆摊的,人人都缺斤短两,你不缺斤短两,你就得比别人卖得贵,就没人买你的。你就得喝西北风。——我就爱说实话!你说得好听,挣点钱容易吗?钱是没死没命挣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
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想法,有它形成的因缘。你觉得是这样的环境毁了他,他觉得是这样的环境造就了他。如果你没有办法抹去他所在的环境对他几十年的塑造和影响,想靠一番道理就把他说服,那就太愚蠢,太不谙世事了。
想到小时候我因为捡到一块钱而高兴一整天,我并不觉得那个时候的道德观念差,而觉得后来的自己很幸运。庆幸人生能慢慢遇到一些因缘,改变所处的环境,慢慢就转变了观念和认知。
如果始终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可能到了六十岁还会因为捡到钱而高兴。不属于你的东西,意外地落到你手上,自己的所得建立在别人的所失之上,自己的快乐(更何况可能并没有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实在是很坏很坏的事情。
但有人就是会把坏事当好事。当小三,破坏别人的家庭,还觉得这是真爱,对他好,对自己也好,觉得自己是奋不顾身的成全。而对别人的损失和痛苦视而不见。
一个认为自己很有道理的人,你跟她讲一些她不认同的道理,她会认为你很白痴,甚至认为你很坏,很刻薄。人人都觉得自己早就“不惑”了,觉得别人才“惑”,空谈不惑,也就没什么意义。
自以为是的不惑很简单,但融洽和睦的相处很难。每个人都不能避开跟别人的相处,老师、同学、领导、同事、亲人、朋友…… 你没有办法让每个人都认同你,理解你。简单省事的办法,是栖身到认同你的环境和圈子里,远离那些难以交流的人;而复杂麻烦的办法,是到不能认同你的环境和圈子里,一点点为它的改变提供条件。但这是极难的。很有可能,你没有改变环境,但环境改变了你。佛教说的易行道和难行道,就是这种差别。
四十不惑,还是壮年,还有激情和抱负,还想去改变世界和他人。五十知天命,就通达一些了,也可以说,疲惫一点了。因为知道自己很难去改变世界、改变他人。世界和他人的改变,并不是因为自己,把那看作是自己的功劳或过失,就自负了。你并没有能力改变谁,每个人的改变,归根结底,都只能靠自己。自己想改变,归根结底,也在自己愿不愿意,想不想。知道这些,就知道了天命。
虽然知道了天命,还是得与人相处。那么,哪怕别人不理解自己,也能不奢求别人的理解而依然去爱他;哪怕别人并没有道理,也能善巧地避开不必要的争吵,并智慧地保护他不因愚痴犯下大的过失。所以,要到六十岁,才能做到耳顺。耳顺和不惑,是不一样的境界。
人们往往期待,遇到理解自己的人。然而,完完全全的熟悉,彻彻底底的理解,在这世界上并不存在。一个人可以敞开心扉让别人理解,但永远无法被别人真正理解。
一个丝毫不期待被理解、不打算将心扉袒露的人,是自私的,不够慈悲的;一个渴望被理解,无法接受不被理解的生活的人,是糊涂的,不够智慧的。
孔子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你们以为我有什么隐瞒的吗?没有呀。他始终愿意被理解,又永不奢求被理解。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哪怕相隔了遥远的时空,如果有能理解你的人,那也是快乐的;如果终究还是没有,却并不因此而失落,那就可以算君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