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魏晋南北朝,其时虽有“变态”,但仍有“连续”,有“回归”。虽在政治势力上出现了士族,但士族应视为一种“贵族化官僚”,是官僚的“变态”,兼有“官僚”身份;虽然出现了维护士族特权的九品中正制,但整个体制仍是沿着皇帝专制、中央集权的路线稳步进化,直到孕育出了隋唐三大制度丰碑;在政治文化上士族引发了玄学思潮,但儒家观念和“官僚政治话语”在王朝政治中仍居主导。
——阎步克
1954年生,辽宁省沈阳市人。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1988年获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学位。现为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史、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和政治文化史。著有《察举制度变迁史稿》《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乐师与史官》《品位与职位》《从爵本位到官本位》《波峰与波谷: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明》《服周之冕》《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等。
我要讲的话题是“变态与回归:魏晋南北朝的政治历程”。讲课限于两个小时,几百年的复杂历史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提示若干特定问题而已。所提示的内容跟我以前上的课有关。大概有同学看过我的讲课视频。如今我的 PPT 肯定比那时好看多了,因为这些年又讲了很多轮,每一轮的幻灯片画面都有改进。然而内容就无甚新意了。原因是我老了,相对众多生气勃勃的新锐学者,比之他们的新开拓,我的知识与思路均已陈旧。受邀难以谢绝,内心难免惶惑。
首先对魏晋南北朝的时代地位做一提示。我个人的教学科研方向是中国政治制度史,所以思考的出发点是“制度史观”的。上课时我会给同学们提供一个示意图——
如图所示,夏商周的最高统治者称王,所以把这一时代称为王国时代。在周代,王国政治体制进入了典型形态,天子与列国的朝廷上都有若干大贵族世代把持政权,形成贵族政治。战国秦汉间出现了一大社会转型,经变法运动,“集权官僚帝国”建立起来了。这一转型的剧烈程度,跟近代这场转型相似。对比周代与汉代的出土器物,便能立刻看清这是两个判然不同的社会。
新体制的特点一是皇帝专制,故称“帝国”。这个“帝国”不是“帝国主义” 的意思,而是因为元首称“皇帝”,与王国有异。二是中央集权。三是官僚政治。官僚体制能使国家行政像机器一般精密、高效与可靠。官僚依能力而选拔,依业绩而晋升,表现不佳者被降职,有罪过者还能被开除。所以官僚和贵族判然不同:贵族是血缘世袭的,而官僚是政府雇员,其任用原则是选贤任能。战国秦汉的行政承担者有两批人,一是“文法吏”,或称“刀笔吏”,属职业文官,秦始皇就是用刀笔吏来治天下;二是儒生,在汉武帝独尊儒术后,他们不断进入朝廷。二者都凭专业能力而居位任职。
进入魏晋南北朝,政治体制又发生了一个较大变化,一个叫士族门阀的阶层兴起了。几十家、上百家的大士族把持了朝政,凭的是雄厚的家族文化、崇高的家族门第。大家也许立刻感到,这士族政治与周代的贵族政治好像有点类似。确实,一定意义上或某种程度上,魏晋南北朝的士族政治就是周代贵族政治的一次历史回潮。官僚政治道路上走了六七百年,进入三国后,就政治体制而言,历史走回头路了,一走就是几百年。走回头路这种事儿,其实在人类史上经常发生,就是未来会不会走回头路,也没法儿打包票,只能期望最好别走回头路,继续往前走。
北方大士族有崔、卢、李、郑,江东大士族有朱、张、顾、陆。东晋南朝最显赫的是王、谢两家。王、谢两家数百年不衰,古典诗文经常出现“王谢”的典故。同学们最熟悉的一句诗,大概就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了。也就是说,几百年不衰的高门王、谢,进入唐代就衰弱不堪了。为何士族入唐便衰落了呢?很大程度上在于科举制的推行。考卷面前人人平等,至少在考试环节上,门第不起作用。这就给寒门子弟提供了一个进身之阶。这些科举考生、新科进士,通常都是自幼刻苦攻读的。很多刻苦读书的历史故事,就是他们留下来的。他们都知道No pain,no gain,成功得拿汗水换取。士族门阀家的公子哥是吃喝玩乐长大的,无力与之竞争。科举考生、新科进士登上政治舞台之后,随即就展现了强劲的政治竞争力,中高级官位逐渐被他们占据,“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这样在示意图上,就看到历代政治体制呈四大阶段:周代贵族政治,秦汉官僚政治,魏晋南北朝士族政治,唐宋明清回归于集权官僚政治,科举官僚占据了政治舞台的中心。由此,魏晋南北朝史就展示出了其历史特殊性。这个观察角度就是“制度史观”。制度史观关注这么几点:一是“制”,即政治制度的结构变化,包括组织制度、管理制度和法律制度等。二是“人”,即政治势力的结构变化,看哪种势力占支配地位。像贵族政治、军功政治、士人政治、外戚政治、门阀政治、宦官政治等概念,都是用支配势力来概括体制特点的。
“制”与“人”相结合的视角,跟政体类型学的经典作家也相一致。孟德斯鸠论专制政体时,一看政治制度,若存在三权分立,君主就不是专制君主;二看政治势力,若存在强大的中间阶层,如贵族、教会和市民等,君主便难以专制。此外政治文化也是制度运作的基础,也是不同势力的制度抉择的标准。同样的制度在不同的政治文化中运作,便可能面目全非。当今世界有三大政治文化传统:民权文化传统、集权文化传统和神权文化传统,它们维系着不同政治体制。在中国古代,儒术占主导、道术占主导、法术占主导和玄学占主导的时代或地区,其政治运作便有明显差异。制度、势力和文化就是我们的基本视角。
周代实行封建制,封建了大量诸侯国。诸侯又把境内的土田授予卿大夫作采邑。所以这体制不是中央集权的。周天子号称天下共主,但他根本管不到天下每一家农民。他只能以王畿为生,不能到列国去收税。而列国国君也管不到国内每一家农民,因为卿大夫有大片私人领地,国君是不能去收税的。
这状况跟秦帝国以降判然不同,同中世纪的封建欧洲倒有几分相似。以13世纪的法国卡佩王朝为例,其时国王领地只占很小一块,大小诸侯在一己领地上拥有各种特权。勃艮第公爵、诺曼底公爵的领地都比法国国王的领地更大,弗兰德尔伯爵、韦芒杜瓦伯爵比国王更富有。国王只能以自己的领地为生,不能到诸侯领地去征税,遵守The king shall live of his own 的原则。大家觉得这跟周代有点像吧?中世纪的欧洲王权不够强大,若需向全国征税,便由贵族、教会派出代表与国王共同商定。代表会议由此萌生,而这个制度就是现代民主制的起源。可知民主最初跟“民”关系不大,其实是国王、贵族与教会权力相对均衡的产物。由此还孕育出了一种观念——无代表权不交税(No taxation without representation)。向我收税就得经过我的同意,就要跟我的代表协商。大家若去美国华盛顿特区,就能看到特区车牌上面写着“Taxation without representation”(无代表权也交税)。因华盛顿特区在国会中没席位,特区居民认为自己在国会中没人代表,收税就不合法,就用这种车牌表达抗议。
周朝又实行贵族制。选官用世卿、世禄、世官之法。世卿制就是大贵族世代做卿执掌朝政。鲁有三桓,郑有七穆,晋有六卿,齐有国、高、晏、田,楚有昭、屈、景等。齐之田氏后来篡齐,是为“田氏代齐”;晋之韩、赵、魏瓜分了晋国,是为“三家分晋”。曾有学者以“三家分晋” 或“田氏代齐” 为中国封建社会的开端。世禄就是大贵族子弟都有爵有禄。世官指某些官职由某家族世代把持。这类官职往往需要专业技能,比如占卜、著史的官即是。司马迁就出自一个史官家族。商周之时世官制是普遍现象。世代担任某官的家族,往往就以官名做了姓氏。比如世代占卜的家族后来就姓了卜、世代做史官的后来姓了史。这叫“以官为氏”。又如世代做乐师的就姓了师、世代做巫师的就姓了巫、负责祭祀的就姓了祝、管文化典籍的就姓了籍、管乐器的姓了钟、管冶炼的姓了冶、管制陶的姓了陶、管山林的姓了虞、管粮仓的姓了仓、管库房的姓了库、管屠宰的姓了屠、做毛皮衣服的就姓了裘。中国人的姓氏有一部分就来自官职。司徒、司马、司空这些姓,在古代都是高官之名。
自秦以降,情况大变。秦始皇借助郡县、乡里、什伍、户籍之制,让天下四千万农民都向他交税、为他服役,还不必经他们同意。清人赵翼《廿二史劄记》 中有一条“汉初布衣将相之局”,指出秦汉间是“天地一大变局”,“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君其国,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而“汉祖以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其君既起自布衣,其臣亦自多亡命无赖之徒,立功以取将相”。一介布衣领着一群亡命之徒,干了几年便成了天下之主,这在此前从未有过。一个流动化、功绩制的社会来临了。陈胜仅一个佣工,居然声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在欧洲中世纪,一个农奴有可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么?敢说“苟富贵,勿相忘”么?项羽观看秦始皇巡游会稽,便说“彼可取而代之”——那小子我可以取代他。这句话太强悍了。刘邦到咸阳服役,见到秦始皇,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也”。这些话的背后就是其时社会的高度流动性。先秦那些古老家族,无法以旧贵族的身份在汉代政坛表现自己了,他们都成了普通人。开国集团是一帮平民。如樊哙就是个杀狗的,现在当地政府便利用这个历史资源开发了“樊哙狗肉”。刘邦的老爹被儿子接到未央宫里住,很不快乐。侍从告诉刘邦,您老爹以前的好朋友是一群屠夫小贩,卖酒卖饼、斗鸡踢球的,“今皆无此,故不乐”。刘邦一听这事好办,就照着当年“丰” 的样子,在长安复制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新丰”,把那帮老朋友全都弄过来,“太王乃悦”。老爹的生活情趣是最底层的那种。
秦汉间“世家”有一个巨大断裂。但两汉四百年间,社会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世家”的积累。奥尼尔论大国兴衰,说任何一个国家,只要稳定时间比较久,必定出现利益集团。“世家”现象与此相似。在这一轮的漫长积累中,出现了三种类型的世家。
第一种是官僚世家。汉廷崇尚选贤任能,但也保障官僚特权。任子制就保证了官僚子弟优先当官,让他们赢在起点上。在官场上,一些家族两三代就衰落了,一些家族四五代就衰落了,但总有一些家族比较长久,逐渐建立了族望,是为“官族”。
第二种是豪强世家。西汉初年小农的数量可能比较庞大。文景之后土地逐渐可以自由买卖了,兼并随即出现。大量小农丧失土地,无以为生,变成了豪强的部曲、佃客或奴婢。豪强地主拥有大田庄、大宗族和大量依附民,其生存能力就非常强,小农无法相比。豪强世家也发展起来了。汉代地方长官必须任用外地人,其掾属则在本地辟召,豪强世家的子弟往往优先入选。由此豪强就在乡里建立了政治影响力。
第三种是文化世家。学术家传现象,在先秦诸子那里尚不明显。汉代情况有了变化。东汉官学私学遍布各地,儒生队伍已极庞大。首都洛阳人口约30万,太学生竟达3万余,占1/10。按此比例,今天的北京就该有200万大学生。那么汉末出现了学生清议运动,也就不奇怪了。经学家族、名士家族于是普遍滋生,并逐渐建立了族望。对于官僚子弟先当官这件事,儒生本是反对的,你爹有能力不代表你有能力。但对经学家族、名士家族就不一样,这些家族有深厚儒学教养,他们家的孩子先当官,在儒生看来乃是官得其人。
三种世家不断发展,围绕“家族”这一轴心,形成了三位一体的循环。我们看到了三个不同领域——乡里、士林和官场。乡里豪族凭借着经济实力让自家子弟念书,由此成为儒生、进入士林;进而明经入仕,进入官场;获得政治权力后,反过来又强化了其乡里势力。世代传经、世代公卿的家族出现了。东汉弘农杨氏家族世传《欧阳尚书》,“四世三公”;汝南袁氏世传《孟氏易》,“四世五公”,四代就出了五个“三公”,据《三国志》,臧洪说袁氏“四世五公”。这样的家族在历史后期,就极罕见了。三位一体的循环,逐渐成了一个排他性的闭环。什么是士族呢?就是官僚家族、文化士族和乡里豪族的三位一体。
东汉士族继续发展,就是魏晋南北朝的士族门阀。这时有两个观察点可供利用。一个是“士族 vs 官僚”。对“士族在多大程度上是贵族,在多大程度上是官僚”这个问题,中国学者并不敏感,日本学者则有长久深入的讨论辩驳。另一个是“文士 vs武人”。方才同学们看到,中古士族源于汉代士人,可以说成是“士人的贵族化”。那么中国中古的士族与欧洲中世纪的贵族,就判然不同。前者有深厚的文化渊源,后者则来自蛮族武士,不以文化见长。为此欧洲中世纪成了一个黑暗时代,所以后来才需要启蒙,启蒙就是点亮,Enlightenment,才有文艺复兴。中国的中古士族引领了玄学思潮,为中国思想史、文化史增添了绚丽的遗产,在这一点上,欧洲中世纪的贵族就相形见绌了。曾有一些学者,拿中国史的中古比拟欧洲中世纪,但两方的差别也不容忽略。其重大差别之一,就在于中国的中古士族还是官僚,还是文人。这便影响到了历史走向。士人的贵族化伴随着皇权低落、集权官僚体制的萎靡。而在南朝时,由军人集团而非世家大族,重振了皇权。刘宋的开创者出自北府兵将领刘裕,文化士族出不了皇帝。北朝皇权振兴的动力,来自鲜卑军功贵族,文化士族在北朝是被征服者。所以“官僚—贵族”“文士—武人”的两个线索,须紧紧抓住。
还有一个豪族地主的问题。在阐述魏晋南北朝史时,采用唯物史观,尤其是采用“魏晋封建论” 的学者,偏重从生产关系来观察政治势力、文化势力,所以每当提到“士族”,一定缀上“地主”两字。士族被认为起源于古老的农村阶级结构,亦即起源于乡里层面,但官场、士林这两个更高层次的活动空间,多少就被他们忽略了。
进入三国时代,士族扶摇直上。魏晋两朝权贵一脉相承。政治动荡,政治上就会出现退行性措施,如强化私人性关系,从爪牙、心腹和党羽的家族里选官用人,他们家的娃娃被认为更忠诚可靠。统治阶级明显封闭化了。本来,中国史上的王朝循环,也算一种自我更新机制。王朝初创时生机勃勃,若干年达到全盛,随后老化、僵化、腐化的逐渐积累,便像癌细胞一样无法逆转,王朝崩溃,陷入战乱。然后,一个经过战火洗礼的新集团崛起,它另起炉灶,一扫前朝的腐化、老化、僵化,再度生机勃勃。然而魏晋南北朝的改朝换代不是通过“征伐”,而是通过“禅让”,也就是内部政变,皇帝换了,权贵还是那些人,故前朝所积累的老化、僵化、腐化因素,就被原封不动地带入新朝。这就为士族的发展铺平了康庄大道。东晋小朝廷风雨飘摇,大门阀家族的支持更是不可或缺了。
我的老师田余庆教授的《东晋门阀政治》 一书,把“门阀政治” 概念用于东晋。“门阀政治” 的要点有二:一是“皇帝垂拱”,二是“门阀当权”。所谓“朝权国命,递归台辅,君道虽存,主威久谢”,便是南朝皇权重振后人们反观东晋的观感。门阀大致分为两个层次。居首的是侨姓门阀。在东晋先后与皇帝共天下的侨姓门阀,有琅邪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等。琅邪王氏对于东晋创立厥功甚伟,以至晋元帝登基时,拉着王导同登御座。王导反复推辞,称如果太阳落到了民间,苍生就没办法仰望了,晋元帝才作罢。任何君主都有专制渴望。以色列社会学家艾森斯塔特说,任何一个集权体制的产生,都起源于一位君主的专制渴望。但东晋初皇帝做不到,若没有大门阀的支持,在这兵荒马乱的局面中他当不了皇帝。江左士族顾、张、朱、陆等,构成了士族的第二层次。
田余庆认为,门阀政治只存在于东晋一朝,魏晋时皇权还没这么低落,南朝时皇权又复兴了,北朝根本就没有门阀政治。则东晋是中古皇权的一个谷底。但整个魏晋南北朝都存在士族现象,我另用“士族政治” 一语,指称士族的政治特权和优越地位。
政治势力发生了结构变化,政治体制相应也呈现了若干“变态”。九品中正制被认为保证了士族特权。我们说魏晋南北朝是士族政治时代,这个情况,大家看三国小说、电影、电视剧,是看不出来的,但专业学者的百年研究早就揭示了这一事实。一看选官制就清楚了, 九品中正制恰好同魏晋南北朝共始终,进入三国它就出现,到唐朝就被废除了。
九品中正制是曹丕与陈群设计的。其具体方法, 是在朝官中选拔若干德高望重者,让他们业余兼差做“中正”。“中正” 并非正式的官职,而是一个兼差,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受邀去做评委了。中正由本籍的人担任,每月初一开会,品评人才。品评标准是德行、才能,还要把士人评为九等,从“上上”到“下下”共有九品。士人获得了一个中正品,凭此到吏部候选,吏部便按品授官,品高的官职就大一些,品低的官就小一些。日人宫崎市定认为,中正品与起家官品一般相差四品,即某人被评为中正一品,就意味着他理论上最高可以做到一品官,但是他不能一步登天,而是要从五品官起家;如某人被评为中正二品,那么理论上他最高可以升到二品官,但要从六品官起家,以此类推。中正六品以下的,因德才太低,就只能做吏,不能担任品官了。宫崎这一解释虽有一些缺陷,但中正品与起家官品差四品的材料确是比较多的。
可能有人会有疑问:刚才说中正制维护了士族特权,可是听到这儿,它好像是按德行、才能来定品的,那么,它的哪一条规定优待士族了呢?这就涉及一个常识了:任何政治制度,都不能只看法律上怎么写的,其全部意义,必须在投入运作后才能全面表现出来。在那个时代,中古士族占据了最大权势,中正往往由士族头面人物担任,最初有些中正品评时还能兼顾德才,到西晋之后,基本就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了。形式上九品中正制是选贤任能的,但在实际运作中被扭曲,面目全非了。
人称东晋南朝“公门有公,卿门有卿”。刚才讲过周代实行世卿制,而到了魏晋南北朝,“卿门有卿”再度出现,这就证明在一定程度上,魏晋南北朝的士族政治就是周代贵族政治的历史回潮。门阀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王、谢是中古高门。南朝王僧达是东晋初宰相王导的五世孙,他“自负才地,三年间便望宰相”。他的孙子王融“自恃人地,三十内望为公辅”。南朝沈约曾论述说:“周汉之道,以智役愚”,“周汉”这里指战国秦汉,“以智役愚”换个好听一点的说法就是“选贤任能”。魏晋以来世道变了,“魏晋以来,以贵役贱,士庶之科,较然有辨”,人一生下来就有贵有贱,生于士族就高贵,就可以做高官;生于寒门就很下贱,就只能做小官,甚至连官都做不了。士人、庶人之间有一道鸿沟。互联网上有网民调侃,说人类社会可分三大类:一是按劳分配的社会,二是按需分配的社会,三是按爹分配的社会。在相当程度上,魏晋南北朝就是一个“按爹分配”的社会。
下面再从政治文化视角做一审视。中古士族与先秦士人、汉代儒生、汉末名士一脉相承,它有一个文化来源。若对几个王朝的创业集团做一比较,结果是很有趣的。
西汉创业集团是一群亡命无赖,没多少文化。有个文人陆贾,时不时就给刘邦讲《诗》《书》,刘邦就骂他:“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乃公”的意思就是“你爷爷我”,中国人喜欢在辈分上占别人便宜,刘邦亦然。一份“詈辞”研究显示,《史记》《汉书》中的骂人话有 1/3 是刘邦在骂。刘邦晚年读了一些书,他便回忆说,我年轻时生活在秦朝,焚书坑儒、不让念书(众人鼓掌),等我老了读了一些书,感觉就非常好。反过来就是说,西汉创业集团不以文化见长。
清代史学家赵翼指出,东汉创业集团就很不一样了,“东汉功臣多近儒”,很多功臣当年都有儒学教养,甚至出身太学生,受过高等教育。刘秀早年也是太学生,是一个学生皇帝。刘秀念书时经济条件不算好,但他智商高,勤工俭学的办法比别人高明。其他同学勤工俭学,或者帮同学抄书,或者帮同学做饭,以此维持学业。刘秀呢?他跟同宿舍的同学凑钱买了一头驴,跑运输挣运输费。在汉代跑运输是很赚钱的,两个人一辆车拉沙子,一个月挣的钱比县官高一倍。
东汉末年,士人已发展为一个文化雄厚、影响重大的势力了,出现了“名士”现象。进入魏晋,“名士”现象更为夺目:“正始名士”“竹林七贤”“中朝名士”,一直到江左“八达”,继踵而来。名士现象的背后,就是士人的高贵身份。魏晋创业集团的“红二代”,大抵都是当世名士,思想界的前卫,文化先驱。何晏、夏侯玄、王济、司马师等人,都是玄学家。魏晋达官显贵很像法国人,热爱哲学,坐在一块儿就谈宇宙本体(众人笑)是“有”还是“无”,讨论名教与自然谁为本。以道家为资源的玄学大盛,玄学清谈成为时代特色。玄学清谈与汉代经学有什么不同呢?汉代经学是开放性的社会教育,而魏晋玄学清谈是贵族性、封闭性的沙龙性学术;汉代习经是为了当官,而魏晋名士不愁吃喝、不愁当官,他们清谈是“为学术而学术”的,是发自内心的知识兴趣,所以刘师培赞扬魏晋名士“学以为己”。
田余庆先生探索士族文化特征,发现了“由儒入玄”现象。两晋间儒学家族若不“由儒入玄”,就产生不了名士,就难以发展为大士族。东晋执政的大门阀在何时、以何人为代表,在多大程度上由儒入玄,史籍都斑斑可考。琅邪王氏始于西晋王衍,他是中朝名士,清谈大师;颍川庾氏始于西晋庾敳,也属于“中朝名士”;谯国桓氏始于东晋桓伊,在江左“八达”之列;陈郡谢氏始于东晋谢鲲,也在江左“八达”之列。魏晋名士崇尚自然,“越名教而任自然”,放达不羁,成为时代特色、名士风度。何为“八达”?东晋初山河破碎、政权草创,其时居然有八个名士放达不羁,整天裸着身子喝酒、披头散发,反而名重一时,号称“八达”。这事很奇怪吧?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胡毋辅之和光逸八人“散发裸袒,闭室酣饮已累日……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谢鲲其人放达不羁。邻家女孩长得好看,谢鲲就去调戏人家。那女孩正在织布,看见他的样子太讨厌,就拿织布的梭子砸他,砸掉了他的两颗门牙。这就成了一个笑料。可谢鲲毫不在意,他说没事,“犹不废我啸歌”,还不至于唱歌漏风(众人笑)。谢氏家族由此“由儒入玄”,此后却做出了重大历史贡献。淝水之战的胜利,统筹全局有赖宰相谢安,战场上的胜利,是谢家子弟谢石、谢玄率领百战百胜的北府兵赢得的。总之,随着士族的兴起,中国学术思潮也发生了明显转向,魏晋玄学构成了时代特色。欧洲中世纪的贵族兴起,就只伴随着古典文化的衰落。
由上所述,魏晋以来出现了政治社会体制的“变态”。“变 态”是田余庆先生的用语,是相对于秦汉而言的。在政治势力方面,出现了由行政官僚到门阀士族的“变态”;在政治制度方面,出现了九品中正制等“变态”;在政治文化上,出现了“由儒入玄”的“变态”。然而进入南朝,若干“回归”的迹象出现了。
东晋末刘裕作为北府兵将领创建刘宋,皇权随即有重振之势, 不再与门阀“共天下”了, 门阀政治告终。南朝皇帝“ 主威独运,空置百司,权不外假”,恢复了对诸行政机构的有效支配;随后还采用了“武将执兵柄”“寒门掌机要”“皇子镇要藩”等多项措施来保障、强化皇权。刘裕的身份被认为是次等士族,称为军人势力也许更好。军人势力中出了一位刘裕。几百年来除了曹操,刘裕的武功无人能比,十六国被他灭了三个。凭借如此显赫的武功,取东晋而代之,这就显示了皇权重振是基于军事原因、军人势力。在这里,“文—武”视角就有意义了:文化士族出不了皇帝。
在这方面,十六国北朝的体制变化更为剧烈。十六国以来,中国北方走上了一条不同于东晋南朝的道路。所谓“五胡乱华”曾造成巨大动乱与灾难,汉晋以来的政治秩序一度瓦解。不过十六国随即开启了“汉化”。十六国重视学校教育,清人李慈铭曾说十六国“文教之盛,转胜江东”,其官学规模居然比东晋更
大。十六国君主,如后秦君主,对法制的重视,被认为也超过南朝。五胡君主的军事专制,自初就相当强悍。东晋时中国皇权陷入低谷,但十六国皇帝自初就拥有重大专制权力。南北皇权的变化轨迹是截然相反的。在观察政治体制上,除了“文—武”视角,“胡—汉”视角也有意义了。
皇权是官僚行政的发动机,官僚行政随皇权的振兴而振兴。北魏的“汉化”积累在孝文帝时迎来了一个飞跃,不仅是学习汉晋南朝,还有新创。可以说从孝文帝以来,北朝行政水准就已超越了南朝。有位学者曾说:同样的制度,在北朝运作就比南朝要好。这说法是有事实依据的。尽管北朝经历了胡化、汉化的多次曲折,到了周齐之时,政治行政又赢得了多种进步。
考课是激励官僚的重要手段,而北朝的考课相当活跃。从孝文帝开始,五品以上官由皇帝亲考,六品以下官由吏部考核。内外百官无论贵贱,统统参加考课。活跃的考课一直延续到了隋唐。对比魏晋南朝,士族名士“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醉心玄学清谈、吟诗作文,考课随之衰颓。再看法制,魏律、齐律被陈寅恪赞为“取精用弘,成此伟业”。唐律是中国法律史上的一座丰碑,标志着中华法系正式成熟,这个成就源于北朝。科举制是中国制度史上的又一丰碑。科举以文辞取士,可以说来自南朝的影响,可是用考试选拔公职人员,北朝的规模远过南朝。北魏选拔御史,八百人参试;北齐选东西省官,两三千人参试。这么大的考试规模,魏晋南朝没有,连秦汉都没有过。再看学校制。隋唐的六学体制,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体制,上承北朝而非南朝。律学、书学、算学即法律之学、文书之学、算术之学,都是实用性的,与治国安民息息相关,它们在北朝变为六学之三,被隋唐继承,在南朝却不受重视。刘宋有玄、儒、文、史四学,反映的是士族非实用性的文化偏好。北朝通过均田制、三长制重建了编户齐民体制。南朝的国家能力相对软弱,据一些学者估计,最多只能控制实际人口的四五分之一。而北朝多次大规模“括户”,往往一次“括户”就能将几十万人纳入户籍。监察制、官阶制等,在北朝都有发展。
政治文化上也出现了“回归”。汉代重经学,而魏晋南朝玄风大盛。北朝恪守汉代经学,用经学治国,对这样一点,钱穆特别赞赏,还把北朝之政治复兴归功于华夏儒学。依其所说,魏晋江左之玄风看上去是个“另类”,北朝崇儒反倒是上承两汉、下启隋唐的。江左崇尚名士风流,而北朝崇尚吏治武功。南朝史传叙人,赞扬之辞往往是“风神夷简”“雅有远韵”“词采遒艳”“善为文章”之类;而北朝史传叙人,更多的是说这人“武艺绝伦” “有将帅之略”“性雄豪,工骑射”“明练时事”“敏于从政”等。魏晋南朝名士的容貌欣赏非常女性化,北朝则崇尚“雄豪”,跟秦汉崇尚的男性美相似。
再来看政治结构。南朝士族屈居皇权之下了,可是百足之 虫,死而不僵,他们依然高踞在其他各个阶层之上,用其传统地位和文化压制着寒人、武将,使他们无法发展为新兴政治力量。但北朝不同,北朝政权的主干是“鲜卑皇权—军功贵族—国人武装”,汉士族作为被征服者,是依附在这个主干之上的。在异族政权下,一个少数民族统治大多数异族,它就得高度凝聚、高度紧张,这种张力带动了整个政权的振作。因同族的缘故,国人武装、军功贵族都给了皇权以坚定支持,所以鲜卑皇权相当强大。以一种简化的方式说,南朝最有权势的集团是文化士族,北朝最有权势的集团是军功贵族。于是我就有了这样一个论断:在某种意义上,南北朝历史就是南朝文化士族与北朝军功贵族的竞争史。有些时候,两个政权的竞争,其实就是这两个政权中最有权势的集团的竞争。南北朝两方谁将成为历史主流,将由这两个集团之长短得失来决定。
历史表明,北朝是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出口。历史是由北齐、北周走向隋唐的。学者在讨论北朝史时,往往引用恩格斯的这句话:“德意志人究竟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给垂死的欧洲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呢?只是他们的野蛮状态,他们的氏族制度而已。——的确,只有野蛮人才能使一个在垂死的文明中挣扎的世界年轻起来。”江左名士给中国文化宝库增添了璀璨瑰宝,系华夏文明于一缕不绝,但在政治军事上,他们难以抗衡异族武装的长枪大马。有一个“低人权优势”的提法,那么,存在“野蛮的优势”这种东西吗?野蛮与文明的关系,也是一个永恒的斯芬克斯之谜。
隋唐时中华民族复兴的动力来自北朝的民族融合,专制官僚制的复兴动力来自北朝的民族压迫。钱穆曾说,中国史上有四次民族大融合,每一次都带来了全盛。前三次是上古到先秦,秦汉到魏晋南北朝,隋唐到元末,第四次是满族入主到现代,汉族融合各少数民族,迎来另一个全盛。我个人觉得第四次的说法是类推不当,近代衰盛主要来自中西碰撞交流。但这个民族融合带来发展动力的说法,大家可以思考。
历史学往往采用综合性感悟,政治学则要求你把最核心的原理找出来,击碎九连环中最关键的一环,其他迎刃而解。借助政治学思维,我把北朝的集权官僚体制的复兴起点归结为“部族武力的制度化”。这就同时涉及“文—武”与“胡—汉”问题了。
战争、军事能强化王权,罗素已指出了这一点:“战争对于王权的强化一定起过很大的作用,因为战争需要统一的指挥。”梁启超也看到:“专制权稍薄弱,则有分裂,有分裂则有力征,有力征则有兼并,兼并多一次,则专制权高一度,愈积愈进。” 一个王朝崩溃后,社会陷入动乱,动乱在各地不断制造出各种暴力,而军事体制、军事活动、军事集团最终把各地的暴力体制化了,由此恢复秩序,一个新的集权体制得以重建。军事途径的改朝换代,是为“马上天下”“打江山”。中国通史著作在叙述王朝初年之时,往往会有“专制皇权的强化”一节,看上去是一个老套,其实是有其道理的。专制主义这头猛兽,是以暴力做养料的,而战争能大量供应暴力。和平年代砍脑袋杀人,是个让人踌躇的事儿,因为这跟祥和安宁的社会氛围不符。故死刑数量同社会体制的温和程度成反比。若刚刚经过战争就不同了。白骨鲜血已司空见惯,借着这个余威,违法违令的就砍头,不服从不忠诚的就下狱,专制由此强化。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异族征服看成一种特殊的“马上天下”。民族压迫、民族冲突能制造出更多暴力。压迫异族人总比压迫同族人更严酷。所以北朝的鲜卑军功贵族与国人武装,在振兴皇权上,显示了比南朝“次等士族”更大的动量。甚至中国史上的历次北方游牧民族之入主,都强化了专制集权,把草原上酋长和属民的主奴关系,带入了文明宽松的社会。比如北宋时中国文化达到了一个辉煌高峰,政治宽松,出现了“士大夫政治”,有学者还看到了“皇权象征化”。若无外来因素,沿此方向继续发展,中国制度史将会出现什么,无法悬拟。可辽、金、元、清历次外族入主,一次次扭转了这类“宽松化”的趋势。这就意味 着北方族群的入主不仅仅是一个民族关系问题与国防问题,也是制度史问题。当近代来临之时,改革者所欲改革的政治体制之所以是那个样子,其中就有北方族群入主所造成的历史影响。
魏晋南北朝在中国史上的特殊性,与历史分期息息相关。不同分期意味着对这个时代的不同认识。
近代以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传入中国。郭沫若根据阶级关系和生产方式来划分社会形态,认为战国以上是奴隶制,生产关系是奴隶主与奴隶;战国以降是封建制,生产关系是地主与佃农。1949 年后大陆学者一度都用“五种生产方式”的模式为中国史分期,具体的分期则有八九种。同学们在中学历史课上听到的“战国封建论”,就是影响最大的一种。各种观点大抵都以 “地主阶级”为核心概念。范文澜还说,共产党通过土地改革消灭了地主阶级,中国的永远大治之日,便来临了。
特别能凸显魏晋南北朝史的时代特殊性的,是“魏晋封建论”。魏晋南北朝史研究有四位大师,被戏称“四大名旦”,其中三位都持“魏晋封建论”,即何兹全、王仲荦、唐长孺三先生。何兹全在中西对比上尤为深入,他说自己是魏晋封建论的始作俑者,这个发明权一定要争。这些学者认为,汉代依然有大量的奴婢劳动,属于奴隶社会;魏晋南北朝则进入封建社会,土地所有制形态是世家大地主占有大量土地,不完全地占有依附农民——部曲、佃客。所以在一段时间中,大陆学者讨论士族,习惯加一个“地主”做后缀,称“士族地主”。“士族地主”被认为构成了这一时期的历史特殊性。苏联社会科学院有一个10卷本的《世界通史》。我当年上世界史课时,曾在图书馆翻阅过,估计这书至今几十年没人看了。“苏联老大哥”这部书也采用魏晋封建论,认为秦汉大量使用奴隶劳动,魏晋南北朝封建土地国有制占主导,农民被固定在份地上。
日本的内藤湖南原是搞新闻的,四十多岁时对东洋史发生兴趣。他参考西欧的古代、中世纪与近代,把“三段论”转用于中国史:一是东汉以前,相当于西方的古代社会;二是六朝隋唐,这是中国的中世纪;三是宋以后。内藤认为六朝到唐中叶,是贵族政治最盛的时代,君主成了贵族的共有物。这可以称为“六朝贵族论”。周朝是贵族制 + 封建制,“封建”就是“授民授疆土”;魏晋南北朝有贵族制,但没有“授民授疆土”,没有封建制,不同于周。此后宫崎市定、谷川道雄等京都学派的大师,也把六朝隋唐称为“非封建的中世”。这个“封建”用语,与大陆学者的“魏晋封建论”截然不同,后者说的是生产方式。唐宋间,中国史发生了决定性转型,由“中世”进入“近世”了,是为“唐宋变革论”。内藤说,欧洲近代化第一阶段出现了文艺复兴、资本主义、专制主义和民族国家,而唐宋间的市民、新儒学、君主独裁、资本主义萌芽与之相似。宫崎相信,汉帝国可比于罗马帝国,“五胡”等北方民族之入主中原,与欧洲日耳曼蛮族的南下类似,“东洋的近世”则从宋朝开始。可见日人“三段论”明显地含有对西欧史三阶段的参照比附。
然而西欧只是广大世界的一个局部,那里的历史三阶段如何能套用于中国史呢?宫崎市定的思辨能力相当之好,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问题。他应对说:“既然我们的态度是将特殊的事物尝试应用在一般事物上,则所谓特殊事物实际上便不再特殊。”这话我觉得相当机智,试图用思辨来化解这一问题。我们知道,就连“误读”都能带来“创造”。中西比附虽有问题,但也可能带来创新的。日人随后也在着意揭示中国史的独特处。“非封建的中世”提法,除了表明六朝贵族制与西周政体之异,也表明了与西欧中世纪政体之异。
“五种生产方式”模式显然也有“套用”之病,但也带来了创新。北大何怀宏教授曾这样评价郭沫若:在运用唯物史观上,郭沫若离马克思相对最远,最具“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郭沫若把地主与佃农的关系视为封建,这跟马克思所说的“封建”相距甚远。改革开放后有人这样质疑“战国封建论”,战国有地主吗?你举出一个给我看看?有位姓田的学者——不是我导师,是另一位──主张战国封建论,有人问他:你的战国封建论在马克思那里有多少根据?该先生承认:“根据很少,甚至可以说没有。”他强调中国的奴隶制与封建制自成一类,不同于马克思所论的奴隶制与封建制。这就是“中国化”了,含有中国学者的新鲜看法。
“二战”后很多日本学者对侵华战争进行反思,由此走向了马克思主义。开创了东京学派的前田直典采用唯物史观,认为唐以前是奴隶制,宋以后是封建制。这便同京都学派的“三段论”大不相同了。滨口重国认为,中国社会特点应在君主专制与广大自耕农的关系中加以把握,国家是土地的最高所有者。西嶋定生进一步提出,秦汉帝国的基础是皇帝对全体人民的“个别的人身支配”,具体体现就是赋税徭役。豪强也是皇帝所支配的“民”。在滨口、西嶋等人的社会形态的讨论中,政治体制的分量明显地加重了。
对魏晋南北朝时代,日本学界有“自律贵族”与“寄生官僚论”之争。京都学派的内藤湖南和谷川道雄等,认为贵族是地方名望家族或乡里“豪族共同体”的领袖,是不依赖于政权而存在的“自律贵族”。宫崎市定指出九品中正制依门第而定品,而门第是在乡里形成的,所以中正品称“乡品”,中正的评定称“乡论”。“寄生官僚论”则相反。矢野主税认为,中古贵族是因国家权力而成立的,居官和官位高下是决定性的。越智重明也有类似说法。大陆学者对士族居官问题也有讨论,但对寄生性、自主性这类问题并不敏感,没有上升到“官僚性─贵族性”的理论层次。首先是大陆中国史学者的精力主要投注于“士族地主”了,其次是因学术封闭,一段时间中,对现代官僚制理论所知无几。而日本学者身处开放社会,马克斯·韦伯等人的官僚制理论,深化了“寄生官僚论”的相关思考。
“自律贵族论”与“寄生官僚论”的讨论有什么意义呢?事关对中国“中世”特殊性的评估。从政治学角度说,王权、贵族、官僚三者关系,是传统政治体制的重大问题之一。秦汉与唐宋都以“皇帝专制+官僚政治”为基本特点,夹在其间的魏晋南北朝若是贵族政体,“君主是贵族的共有物”,则其特殊性就相当大了,与西欧中世纪就比较类似了,唐宋间的政治变化就足以构成“变革”了。反过来说,若士族仅是“寄生官僚”,其历史特殊性就不那么大了,“唐宋变革论”的唐宋“从贵族政治到君主独裁”的论断,就相当可疑了。
一百多年前,二十七八岁的梁启超发表了名作《中国专制政治进化史论》,为历代政治体制建立了一个基本框架。在现代学术开端之时,新框架就是开创。我曾说,此文应成为历史系学生的必读论文之一。梁启超认为,周代是贵族制+封建制,战国秦时贵族制受到裁抑,专制得以进化;汉代统治阶级起于草莽,不带贵族气息,专制再次进化。魏晋南北朝出现了九品中正制,然而“可谓之有贵族,不可谓之有贵族政治”,并不构成欧洲中世纪那种贵族政治;“其于专制政体之进化,毫无损也”,尽管有贵族现象,专制政治在穿越了魏晋南北朝之后,再度大步前行。梁氏的这个认识,跟日人的“六朝贵族论”相当不同。
梁启超此文是以现代政体理论为基础的,在贵族问题上他也展示了出色的领悟能力。他说:“贵族政治者,虽平民政治之蟊贼,然亦君主专制之悍敌也。”贵族强大了,君主专制就不大容易,这在人类史上是一个普遍规律。培根说:“一个完全没有贵族的君主国总是一个纯粹而极端的专制国,如土耳其是也。”孟德斯鸠说:“在没有贵族的君主国,君主将成为暴君。”贵族与皇权此消彼长。在魏晋南北朝,皇权低落,主要原因就是士族发展与官僚的贵族化。但其时官僚的贵族化,并没有达到改变政体类型的程度。总的说来,梁启超建立了一个“两千年一贯制”的模式,“一贯”的就是政治体制。
田余庆先生的看法与之非常接近。田老师不认为魏晋南北朝是贵族政体,尽管东晋一度出现了门阀政治,但门阀政治只是皇权政治的变态,总体上仍是皇权专制占主导,并且“中国古史中始终是皇权至上,皇权专制制度是运转历史的枢纽。尽管朝代变了,制度的外观有异,甚至后来皇帝居位制度也被推倒了,但皇权统治思想和某些机制实际上是保存在社会躯体的骨髓里面,可以说形成历史的遗传基因”。一百多年来,论对六朝士族政治的看法,梁启超与田余庆遥相辉映。
上世纪 80 年代以后,在重视皇权专制与官僚体制的日本学者中,又发展出了“专制国家论”。他们认为“五种生产方式”这一单线历史观,抹煞了中国历史的很多特点,将西方的历史模式套用在中国身上。同时也批判了京都学派的“三段论”,认为是用西欧史来把握东亚史,从而贬低了东亚独特性,也是一种西欧中心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改革主要发生在经济层面,政治体制无甚变化,这跟东欧、俄罗斯形成很大反差,这一情况,也给了持“专制国家论”的日本学者很大启迪。但他们仍颇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主要从生产方式,从小农经济、地主不独立于国家政权、租税合一等方面,来探讨中国两千年集权专制的原因。这几年日本学者不大使用“专制国家论”的提法,改 称“国制论”了。我猜测,原因是一些中国学者基于“温情和敬意”,对“中国专制”之说表示不满,日本学者很尊重中国学者的感受,就改称“国制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