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难处在于,如何真诚地面对自己的阅读感受与学术困境,而不是动辄追问政治立场,或死守若干教条。在历史进程中,激进与保守,文雅与通俗,单纯与混杂,并不具备绝对价值;就看你如何审时度势,移步变形。前些年,美国学院中人大多不谈审美、文学性以及形式感等,怕被讥为保守或落伍。弄到最后,“谈文 ”几乎变成了 “论政 ”,表面上很深刻,实则自毁根基。长久下去,文学批评(研究)将失去存在价值。我以为,在国家大政方针与个人阅读感受之间,须保持必要的张力;以文学为根基,兼及政治、文化、历史、艺术与宗教,这是我们编写少数民族文学读本的基本前提。
谈论编写 “文学读本 ”,为何是 “少数民族 ”,而非目前流行的 “多民族 ”呢?我了解最近十几年诸多学者努力提倡 “多民族文学 ”的苦心,那就是超越原先相对狭隘的 “少数民族文学 ”视野:“由民族学的角度放眼现实,在中国文学的总格局下,已经不再是 ‘汉族文学’与‘少数民族文学 ’的‘二分 ’态势,而应该是也必然是每个民族都各居一席的 ‘五十六分 ’的可喜态势。缤纷多姿的民族文化和民族文学,在此情景下显然可以得到更加绚丽完美的展示,得到更加科学准确的诠释。”(关纪新:《创建并确立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见汤晓青主编《全球语境与本土话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9页)这里说的是作家的民族属性,可我更关注文化认同、写作姿态及使用语言 —假如不是 “汉族文学 ”与“少数民族文学 ”二分,而是 “汉语书写 ”与“非汉语写作 ”的差异,是否能被广泛接受?
所谓中国文学绝对平等的 “五十六分 ”,不但不可能,也不应该。这里牵涉 “民族学 ”与“文学史 ”之间立场的歧异——前者关注 “民族”,后者侧重 “文学 ”。在后者看来,首先是好作品,至于是哪个民族的作家创作的,那是后面阐释的问题。当然也会有反对意见:少数民族文学之所以被低估,因历史上汉族人口、经济及文化均占有绝对优势,故评价标准及审美趣味本身就蕴含着阶级以及民族的偏见。但只是这么抱怨,并不解决根本问题。某种意义上,今天谈论“少数民族文学 ”(尤其是历史上的),是带有保护性质的。一定要说五十六个民族地位平等,文学评论也该不分彼此,否则便是 “歧视”,如此论述表面上很替少数民族作家争气,可实际上不仅无法落实,还可能削弱少数民族文学的竞争性、传播度与阐释力。
这里想引入美国的经验——他们讲多元文化比我们早,论述强度也大得多。可到今天为止,人家仍讲 “少数族裔 ”。美国白人(欧裔)一亿八千万,约占总人口 63%,此外,西班牙裔三千五百万,黑人(非裔)三千四百万,亚裔一千万,印第安人及阿拉斯加原住民两百五十万。不管是非裔或亚裔的作家 /学者,他们并不忌讳,甚至是刻意强调 “少数族裔 ”的立场,站在边缘处发声,要求特殊照顾。而在中国,让占总人口不到 10%的五十五个少数民族与汉族同台竞争,这对他们是很不利的 —赢得了面子,弄不好会失去了里子。正因此,我有点怀疑 “多民族文学 ”这个概念的有效性。若实在需要,不妨含糊点,就说 “民族文学 ”,即从 “民族 ”的角度谈文学,或阐释文学作品时更多关注作家的民族属性。
考虑到很多少数民族作家因教育背景、文化认同以及对于读者及市场的预设,选择了用汉语书写(不说晋人陶渊明或清人纳兰性德,就说现代的苗族作家沈从文、满族作家老舍、回族作家张承志、藏族作家阿来等),他们的作品早就活跃在 “文学史 ”大传统中,若编辑 “少数民族文学读本 ”,建议不必收录,只在 “导言 ”中提及即可。相对于纳兰性德或沈从文,我更关心那些只用本民族语言写作的作家作品,因其在汉族地区即便不被遗忘,也难以得到深入的阐释与广泛的传播。
文学不同于相对直观的音乐或舞蹈,文学史也不同于社会学或民族志,这里的关键在语言。明知藏族、维吾尔族、蒙古族、回族、彝族等有很多好作品,可因语言隔阂,必须借助翻译才能阅读。于是,牵涉以下两个问题:一是翻译的重要性,二是怎么看待只用本民族语言创作的作家。
若承认多元文化立场,我们必须尊重那些只用本民族语言文字写作,且基本上只在本民族活动范围内流通的作家,以及他们或明显或潜在的对抗汉化、儒化、一统化的努力。据李晓峰、刘大先著《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及相关问题研究》,一九八一至二〇〇九年《民族文学》上十六个非汉族文学作者用母语创作而后译成汉语的作品为一千零二十八篇,对照这些民族作家用汉语在《民族文学》所刊发的作品,结论是:“维吾尔族母语汉译作品占 88.03%,哈萨克族母语汉译作品占 82.39%,朝鲜族母语汉译作品占 64.56%。这种情形说明,在上述三个民族中,母语文学书写占主要地位,而汉语书写占次要地位。这种情形与整体的中国当代文学书写以汉语为主的情形正好相反。”(211页)但是,第一,投稿给《民族文学》的少数民族作家,对此刊物的性质早有了解(如早年的张承志以及今天的阿来,很可能更愿意将好稿子给《人民文学》而不是《民族文学》);第二,少数民族作家之所以选择母语写作,有的是文化自觉,有的则因汉语不太好;第三,同样是少数民族作家,生活在民族地区还是国际性大都市,其教育背景及写作姿态有很大差异。考虑到传播途径及效果,当下中国,应多关注那些坚持本民族语言及文学传统的 “自觉 ”的“民族作家 ”——当然不希望变成一种政治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