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随笔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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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首发】林宋瑜 | “我想起我一个秘密,我要告诉你”——忆念智量老师

随笔1979  · 公众号  ·  · 2025-01-17 19:50

正文

王智量先生
在著名翻译家王智量充满着诗意灵魂的一生中,翻译是他执着的追求。曾经的命运浮沉让他磨砺着一颗孤独、寂寞、悲苦的心,矢志不渝、精益求精的翻译信念让他在陋室之中仍有纯真明亮的笑脸,能够用诗意去达观己身,兼济天下。
本文作者林宋瑜作为王智量译著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责编,在文中追忆了其与王智量交游的往事,透过王智量的神貌,观照他内心的悲与退,以及人与人之间超越性的共鸣与赤诚。








“我想起我一个秘密,我要告诉你”

——忆念智量老师

文 | 林宋瑜

《随笔》

2025年第1期


四季轮回,花开花谢,广州从燠热潮湿的夏季姿态转为云淡风轻秋高气爽,依然繁花似锦,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但人类世界并不如大自然可爱,各地战火此起彼伏,只见点燃,未见熄灭。时序更替,生命轻如鸿毛,人生宛如镜中花。我到书柜寻找一些与时政相关的文史书,想恶补知识,以史为鉴,帮助更透彻体察这个混乱的时代,理悟生命的意义。瞥见一排智量老师的书,他著述、翻译的,书里还夹着老人家送我的画:齐白石风格的几只虾、几朵菊,大片留白,典型的文人写意画。我才想起,智量老师离开这个世界也快两年了。

王智量先生画的虾
二〇二三年元旦刚过,就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智量老师仙逝的消息,当时五味杂陈,悲欣交集。让人敬爱的长者离去,悲从中来,这是永别的悲伤。但想到智量老师享年九十四岁,已抵天人境界。前些年我给他打电话,他辨不出我是谁了,大概他开始在了断尘世间各种因缘。坎坷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不想留恋人世了吧?这么想来,又觉得智量老师真有福气。

第二天,看到叶开发表在澎湃新闻上怀念智量老师的文章,里面有一大段回忆当年他牵线搭桥,我编辑出版智量老师的译著往事。细节写得绘声绘色,很有画面感,当年情景一幕幕再现。

十几年前的微博还是很热闹的,那时我几乎每天都会刷刷微博。有一天就刷到了叶开的文章。叶开那时候已经是《收获》杂志的资深编辑,在文坛、出版界、新媒体都很活跃,并且开始跨界中小学课外教育。叶开也是我的广东老乡,他回广东探亲路经广州时,大家也会见个面,聚一聚。他性格爽朗,心直口快,有一股文人不多见的侠气与勇猛。那天我看到的文章,就是他为翻译家王智量老师打抱不平,不仅感慨智量老师曾经影响几代人的精美译文如今被冷落,更是提到某些出版社在版权、稿酬方面对智量老师的不公平。作为出版人,叶开的文章显然让我动容,而且我也是读智量老师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安娜·卡列宁娜》等译著长大的,甚至我早已与智量老师有一面之缘。

时间追溯到一九九〇年前后的夏天,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在贵阳召开了一场很隆重的国际比较文学学术会议,来了很多国内外学术大咖。当时我正在读硕士研究生,导师饶芃子教授想办法把我和另一位同学安排进大会的会务组,这样我们作为学生就可以蹭会旁听。就是在这次会议上见到了智量老师,记忆犹新。当时的智量老师温文尔雅,瘦高且挺拔的身材配一身浅色衣裤,真给人玉树临风之感。他身边总有人围绕着,总能听到他们的高谈阔论和朗朗笑声。作为来蹭会的在读学生,我并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去单独与智量老师结识、交谈。

时间如白驹过隙,没想到二十年后与智量老师是如此再次结缘。已经成为老编辑的我在微博上与叶开私聊,表达想出版智量老师译著的意愿,同时也口头向当时出版社的社长詹秀敏汇报了这个选题的出版价值、背景和出版计划。我的想法得到詹秀敏社长的支持,她说那你就赶紧联系吧,需要出版社怎么支持就告诉我。叶开一家三口陪我立马去拜访智量老师。

智量老师居住在华东师大教工宿舍区“师大二村”,是一套老旧的、没电梯的小三房。没有客厅,进门只有一个小小过道,最大的房间是智量老师的书房,四壁都是书柜、书架,好像是两三张书桌拼起来的大书桌区,桌面上、椅子上都堆满书和稿纸,地上也堆满了书。书柜门上、书架上挂着智量老师自己的写意画作,自由奔跑的马、游弋的鱼虾、似在风中摇摆的荷叶……在很难有插足之地的房子里,没有一种安住当下的心境画不出这样的图景。智量老师笑眯眯地、有点歉意地叨叨书房太乱了,我们到会客室坐坐。所谓会客室,也是智量老师的卧室,摆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骨架已塌陷的双人布艺沙发,两张有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感的木质靠背椅,好像没有桌子。我和叶开一家把沙发和椅子都占了,智量老师坐床沿,我们把茶杯捧在手里。智量老师的夫人吴妹娟老师与刚上初中的外孙女住另一间房,也很窄小。一身白衣白裤的智量老师,身材依然像九十年代初我见到那样玉树临风,声音柔柔的、平缓的,整个气场儒雅、淡定、干净、友善。他这样一种形象,站在如此老旧的小房子里,显得光芒万丈。虽说所谓陋室,有仙则名,但我心头还是掠过一丝心酸。
王智量先生和他的书
与智量老师一见如故。大概是叶开牵线的缘故,智量老师对我表示绝对信任,出版社的条件怎样定都可以,说我可以代表他的意见。这样的作者太好说话了,难怪他要吃亏。听我说我读着他译的普希金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长大,智量老师就说“哎呀呀我给你看这个”,起身摸出一本泛黄的、卷边的、像出土文物般的书递给我,打开看,上面第一页布满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这是俄文版《叶甫盖尼·奥涅金》。漫长的岁月里,哪怕是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甘肃省的夹边沟干农活,差点饿死,智量老师都随身带着它,书页空白处成了他的翻译手稿,而且不断修改,不同年代、不同颜色的笔迹、印渍布满全书。他说:“你过去看的译本还有不少错漏,能把我改了几十年的这个译本重新出版,才能接近完美。”捧着这本书,沉重而复杂的心绪让我哽咽。
我说九十年代初参加贵阳的比较文学会议时就见过他认识他了,智量老师像个天真的小孩子瞪大眼睛,拍着手说哎呀,你应该来跟我打招呼嘛,如果那时候我们就认识了该多好啊 ! 我们全乐了,好像老友,我都忘记我是出版人,刚来拜访他谈合作的。

合作从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集《双子星座》及曼德尔施塔姆的诗选《贝壳》开始。因为智量老师的绝对信任,我和同事更不敢辜负。花城出版社打破国内常用的译者按字数一次性计酬标准,改用阶梯式版税制,起点也较高,让老翻译家的劳动权益得到保障和尊重。接下来,我们又以全新修订版出了那本古董级的《叶甫盖尼·奥涅金》;这版译稿与过去版本不同的是,除了仍严格保持原诗的韵脚和以汉语词组对应原作音步之外,还让译出的每一行诗都是十个字,务求每一句形式上整齐规范,让读者原汁原味领略原著的韵味和诗歌节奏;紧接着,我们又出版《屠格涅夫散文诗》《贵族之家》《前夜》《上尉的女儿》《安娜·卡列宁娜》;后来我知道智量老师除了俄文翻译,他的英文、法文也非常棒。他翻译的英国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是目前唯一的中译本,曾被我国政府作为外交礼物赠送给英方。上海作家陈丹燕早年就跟随智量老师学习英文。因此,我们又出版了智量老师的英文译著《我们共同的朋友》和康拉德的《黑暗的心》。前前后后,花城出版社共出版智量老师十来本译作。

王智量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部分译作
在这个编辑出版过程中,我们译文编辑室的编辑们都能感受到智量老师严谨得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和深厚的学养。他的翻译是一个字一个字抠,务求真正达到信、达、雅的标准。不仅那本他花了十年心血翻译初稿,又花了二十多年时间反复打磨的俄文原著《叶甫盖尼·奥涅金》上红蓝黑密密麻麻、像蚂蚁队伍的修改笔迹让人印象深刻,他关于为什么不是“安娜·卡列尼娜”而应该坚持译为“安娜·卡列宁娜”的专业解释也让人心服口服。我不知道这样的专业精神今天还有多少翻译能够坚持。

随着花城出版社新译本的出版,智量老师不仅被越来越多的读者认识,也得到业界更多的致敬。二〇一二年八月,南国书香节举办首届南方国际文学周“经典致敬”颁奖礼,智量老师荣获“最具经典意识翻译家”奖项;他所在的华东师大属下的出版社专门出版了《智量文集》,几乎囊括智量老师所有的著作及译著;智量老师专门给我寄来一套留念。二〇一八年央视综合频道很受欢迎的《朗读者》第二季播出,九十岁的智量老师受邀上台分享他的翻译历程及曲折的人生故事;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九十二岁高龄的智量老师荣膺翻译界最高奖——中国翻译协会设立的“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因为出版智量老师译著的缘分,我与智量老师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成了忘年交。他认真地说你不仅做我的责编,你还要做我的秘密聆听者。在智量老师神志清楚、思维活跃、听力正常的阶段 (大概是九十岁之前) ,我差不多成了智量老师的树洞。他时不时打我家里的座机,一开口就说:“我想起我一个秘密,我要告诉你……”
这个聆听的过程,让我渐渐透过智量老师纯真、明亮的笑脸,走进一颗孤独、寂寞、悲苦的内心。

人的一生都逃不掉佛家讲的“八苦”,“八苦”又让人生显得沉重而漫长,尤其是对于生命走过将近一个世纪的智量老师而言,人生的悲欢离合与政治动荡的时代不可能是过眼云烟,而是熬过炼狱之后刻骨铭心的痛与悟。

智量老师姓王,我们平时称呼他王老师。智量老师一九五八年被补上“右派”名单,先后下放到河北、甘肃,从此妻离子散,流落穷山恶水。在花甲之年,他写出带有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饥饿的山村》。说是小说,事实上是回忆录。里面所写的故事,是关于一个异类知识分子在西北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期间所经历的三年困难时期生活场景,来自智量老师的亲身经历与目睹耳闻。小说的主人公也姓王,叫王良。智量老师说“我不是王良”。智量老师希望读者把它作为一部虚构作品看待,而扉页上题:“我心中流出的血……”他对树洞说:“这都是无法忘记、触目惊心的苦难啊……”作为现代文学史著名的“七月派”重要作家,也因此被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被判刑、迫害的贾植芳教授在为该书写的序言中道:“在中国新文学发展中,‘教授小说’是具有一定传统的。但智量的这部长篇小说,却又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教授小说’,它在反映生活的广度、深度和力度上已大大超过了‘教授小说’通常的闲适飘逸的境界,并且能够再现生活的原始面貌,既挖出了垂涎血与肉,又达到了超越现实的一种哲理性思考的深刻境界,从而明显地区别于那些坐在书斋里的‘不食人间烟火’式的‘教授小说’。”即便是叙述半个多世纪前的中国“愚且贫”的农民以及被边缘化的知识分子在同一命运下挣扎求生,智量老师依然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和相互怜悯、关心,细腻且真诚讲述那个时代珍稀的爱、信任、温暖与坚韧的生命力。封面腰封上摘录智量老师书中一段话:“眼前这雄浑浩瀚的黄土世界,这祖国母亲的伟大躯体,无论是在大雨滂沱中,还是寒风吹打里、烈日酷照下,甚至哪怕承受着这沉重的饥饿的摧残,都是人世间最最美丽的所在。”内心如果没有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的纯真热爱,如何熬得过冷凛冬天?

《饥饿的山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3月
智量老师退休后曾经携夫人去澳大利亚居住了一段时间,因为他的儿子已经定居澳大利亚。但不久智量老师与夫人又回国了。这次短暂的海外旅居,让智量老师收获了一部小说:《海市蜃楼墨尔本——几个中国人在澳洲的离合悲欢》。这本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印数极少,智量老师送我一本,并在扉页上注明“基本上没人看见过”,强调其读者极少。这反而让我有一种得到孤本的窃喜。题材来自智量老师在澳大利亚旅居时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或许正是智量老师敏感细腻的观察与感受,促使他写下这本触及伦理道德、情感与欲望等冲突并关乎人性人情问题思考的小说,它的内核依然极其真实、敏锐。智量老师跟我谈过他喜爱澳大利亚的环境却选择重返国内生活的原因,希望晚年能够继续做热爱的翻译工作。有生命价值感是重要的内驱力,也有一些让我唏嘘的隐痛。智量老师单纯的笑容里藏着苦涩与遗憾。

要理解智量老师历经坎坷却矢志追求理想,有一颗赤子之心,必须读他的另一本书:《一本书,几个人,几十年间——我与〈叶甫盖尼·奥涅金〉》。这本书是真正的回忆录,也是一种“朝花夕拾”。回望来路,人的一生是跌跌撞撞。对于在政治运动频繁年代熬过来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人生意味着“破帽遮颜过闹市”,甚至意味着,九死一生。智量老师在书中回忆了他与《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缘分,追溯他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学习俄语、五十年代开始试译《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经历。大时代背景不动声色却跃然纸上,让人无语泪千行。书中更多篇幅是忆念故人,那些前辈、师友、亲人,都是从民国走进共和国的老一代知识分子,他们在特殊历史岁月命运沉浮;还有智量老师在不同生活阶段遇见的那些“工农兵”,如赵师傅、冯哥、桃花姑娘、青竹妹妹……他们美好而质朴!或者说,智量老师的记忆是一个筛盘,在苦日子里依然筛选留下美善的人心、深情与厚意。

智量老师翻译的俄罗斯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诗集《贝壳》大多是无题短诗,却有一种读来心房颤栗、被触动的共鸣。这首诗写于一九〇九年:

忧伤的丛林被绣在天上,/像混沌的天空的一个图形。/为什么你把惶惑的眼睛/高高抬起,向天空瞭望?/天空中——这样一片混沌——/你会说——它已把时间搅翻,/就像夜晚一样,向着白天——/突然现出峰峦冷冷的身影。/死寂的高耸云霄的枝梢/绣出的混沌的花会被摧残;/月亮啊,你突然变得昏暗,/只求你别把你的月牙儿缩小!

我想象,智量老师译诗的过程,已经揉进他情感中的酸甜苦辣,或者原诗的内涵与他心意相通,成为悲苦岁月的精神慰藉。中国的文人传统里有两种心灵归属地: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作为成长于中国新旧交替时代、童少年阶段熟读四书五经又经历革命斗争时期的共和国知识分子,智量老师一生难得有“达”的时光,但他却有以笔墨、以讲台去传递人类优秀文化的“兼济天下”之心。在更多“退”的时间中,他洞悉世事深谙人性,宠辱不惊,却把点滴的光、依稀的美珍藏心底。仰望苍空,忧伤绣在天上,只求月亮:“你别把你的月牙儿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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