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北京时间）2024年10月2日，在中国政府的组织下，215位中国公民和16位外籍家属从黎巴嫩安全撤离。

本次撤侨行动分两批。第一批走水路，69位中国公民与11位外籍家属搭乘“新厦门号”抵达与黎巴嫩隔海相望的塞浦路斯。第二批走空路，包机搭载146位中国公民和5位外籍家属，从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直飞北京。

因为战争，黎巴嫩的多个城市布满了建筑残骸和废墟。百万人流离失所，很多人逃离这个曾经美丽的国家，归来无期。

▲2024年9月29日，在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南郊，人们查看空袭后的建筑废墟 图/新华社

最切身的轰炸

千千从没有离炮火这么近过。

当地时间2024年9月26日傍晚，贝鲁特国际机场的玻璃被震得唧唧作响，仿佛要裂开。几阵爆炸声止息后，千千随着人群跑上出发层，到室外一探究竟。循声望去，不到两公里处，停留着一团蘑菇云。

炸毁的建筑位于贝鲁特南郊代希耶住宅区。9月23日以来，以色列开始对黎巴嫩多地发动空袭。而本次的猛烈攻击，对准了真主党领导层的聚集地。

因黎巴嫩局势愈发紧张，国外往返贝鲁特的航班被大规模取消。千千将要乘坐的这一班位列其中。9月26日清晨，他漏看了航班取消短信。照计划，千千此前从开罗出发，准备在贝鲁特转机到卡塔尔，做一笔建材生意。落地贝鲁特后，却发现已经取不到下一站的登机牌。

其他乘客也被困在这里。“人们并不慌乱，但看起来很担心。许多是逃难的，有的去中东，有的去加拿大。炸弹一炸，就是大片开花，他们害怕被误伤。航班没了，也不敢回市区。”机场外停着几辆出租车，准备运送为数不多的乘客离开。

作为临时避难所，贝鲁特机场有些脆弱。夜晚的出发层，人们或打地铺，或睡在椅子上。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炮火很直观——9月27日凌晨4点45分，早起的千千透过玻璃望着天空，突然间，在昨天的那个方向，火光漫天，灰烟滚滚，接着是一阵轰鸣。

千千常年在叙利亚做基建项目，7次出入库尔德自治区，对炮火连天早已习惯。这次空袭是他经历过的“最凶猛、最切身的一次”。“在叙利亚，轰炸的基本是军事基地，我住市区，只能听到一些声音。但这次它就发生在身前，我看得见它，音爆直接穿透我的心脏。”

受爆炸影响，机场的餐饮店从9月26日傍晚打烊后，再也没有营业。千千只能靠自带的牛肉干和压缩饼干充饥，直到干粮耗尽。为了觅食，千千在9月29日不得不打车前往贝鲁特市区。他只能安慰自己，“火力在南郊，至少（市区）北部是安全的。”

在一家旅馆住下后，千千便没有出过门。他思考过其他的逃离方法。例如走陆路，绕过以色列，乘车北上叙利亚，南下约旦，再从约旦飞回中国。但是沿途必经的贝卡谷地是真主党的发祥地，也是以军的重点打击区域。

千千也想过继续等待，但后果更加不可设想。“如果（以军）部队从地面进入，应该会是很大的摧残。就像叙利亚开打巷战时，城市几乎都被炸掉了。”

这种焦虑，在（当地时间）2024年10月1日凌晨两点被打破了。一位记者朋友告诉千千，中国大使馆正在组织撤侨。听到这个消息，千千感到“心里一下子踏实了，终于有一个依靠了” 。

归乡之路

千千一夜未眠。他收拾好行李，于10月1日早上8∶30和撤离队伍一起在贝鲁特中建集团总部集合。大巴车去机场时，身着便衣的中国驻黎巴嫩武官团队一路护送。千千感到“非常安全”。

一同前往北京的，不仅有146位中国公民，还有5位外籍家属。交谈中，千千和黎巴嫩人Fady成了好朋友。Fady在中国生活了20年，成了“中国女婿”，有两个女儿，一家人住在广州。2024年9月，Fady前往黎巴嫩更新护照。回程的航班取消后，Fady也滞留在贝鲁特。在妻子的介绍、大使馆的帮助下，Fady才踏上回家的路。

Fady说，“在被困在那里之后，我为能够回到家人身边而感到高兴和自豪。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无比感激中国政府能够帮助我安全回家。”

10月1日这天正是中国国庆节，飞往北京的包机国航CA61，由红色装点着客舱。五星红旗一排排插在行李架上，迎接着撤离的人们。每位乘客也被发了一面小红旗。

▲Fady坐在国航CA61上，手持红旗 图/受访者提供

机长告诉大家，“无论走到哪里，祖国都在你们身后。从你们踏上飞机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进入了祖国的怀抱。”千千回忆，回程中，每个人看起来都很轻松自在。飞机上的食物很丰富，有鸡肉、猪肉和海鲜。“累了就休息，吃得好，喝得好，不够还可以再加。”

经过约9小时的飞行，北京时间2024年10月2日凌晨5点，国航CA61平安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通向塞浦路斯的撤离，则来得更早一些。

当地时间2024年9月29日晚9点，“新厦门轮”正驶入土耳其的伊斯肯德伦港。船长任君诚指挥船舶进港时，突然收到中远海运集团的卫星电话，要求船舶在第一时间做好撤侨准备，“集团直接给船舶下达任务，说明情况非常紧急。”

塞浦路斯的利马索尔港口是撤侨的目的地。任君诚认为，“一是（这里）距黎巴嫩近；二是作为一个欧盟港口，利马索尔港很安全；三是港口条件满足大型集装箱船靠泊。”

接到任务后，“新厦门轮”立刻掉头，向黎巴嫩疾驶而去。一路沿叙利亚沿海行驶，任君诚感到整个过程是“千里走孤船”，没有看到其他任何船舶。

对于“新厦门轮”和上面的22位船员来说，这都是第一次参与撤侨。收到指令后，他们立刻制定了撤侨工作方案。除了安排船员负责行李搬运、协调人员上下舷梯、维持安全秩序，还设立了“安全保障组”、“现场引导组”、“生活保障组”、“对外联络组”、“机电设备保障组”。船员们临时制作了一张横幅挂在舷梯上，上面写着“祖国欢迎您回家”。

▲新厦门号抵达贝鲁特集装箱码头，侨胞们排队准备上船 图/受访者提供

任君诚告诉《南方人物周刊》，这艘船本来的主要用途是运输集装箱货物，最多能载7万吨，一直行驶在地中海至西北欧的航线。“它的设计只能满足25人的生活，但在紧急情况下，它能容纳更多的人。”这一次，“新厦门轮”成功带走了80位侨胞侨眷。

当地时间2024年9月30日17点，“新厦门轮”靠妥贝鲁特集装箱码头，至所有侨胞完成登轮，已是22点。“侨胞侨眷大多很疲劳，因为局势不稳，他们前往港口的过程也不是很顺利。有人早上5点就出发了，到晚上10点左右才看到祖国的船只。”

任君诚回忆，侨胞们看到船只都很激动。其中一位侨胞上船前突然抓着他的手问，“船长，这是一个中国船吗？”任君诚安慰他，我们的船是“一个流动的国土”，上船就是回国，就是回家。

船员们把自己的房间都让给了侨胞，同时腾空了健身室、会议室、娱乐室，还为一位怀孕7个月的孕妇安排了单间。

任君诚介绍，“新厦门轮”走的是第三国航线（指轮船从出发港到目的港，都不靠国内码头，长期在国外航行）。由于经过先前航次的运营，当时的食物储备较为有限。但一接到指令，船上一切伙食优先满足侨胞，生活保障组还连夜赶制点心，准备了面条、汤圆。“这些食物意味着顺利、团圆！这都是我们船员的一份心意。”

“新厦门轮”抵达塞浦路斯利马索尔港时，是当地时间2024年10月1日上午11点。侨胞在离开前，纷纷为船员留下了零食和写满感激之语的小纸条。

根据撤侨任务的要求，从开始到结束，任君诚没有告诉过他的家人，他也要求船员保密。接到任务时，他想，“我一定要很好地完成任务，将来有一天给我的儿孙们好好说说我们的撤侨故事。”

到达塞浦路斯时，他的撤侨故事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新厦门号抵达塞浦路斯的利马索尔港 ，船员和侨胞一同合影 图/受访者提供

黎巴嫩再次破碎

中国是最早实施撤侨行动的国家。2024年10月2日以来，德国、英国、俄罗斯、西班牙、荷兰等国家先后从黎巴嫩撤回本国公民。

自2023年10月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以色列军队与黎巴嫩真主党之间的战斗不断升级。冲突期间，双方互相发射导弹。但以色列发动袭击的频率高于真主党。据联合国驻黎巴嫩临时部队的记录，2023年10月21日至2024年2月20日，以色列向黎巴嫩南部发动了约7948次炮火攻击，黎巴嫩南部则向以色列发射了978次。

2024年9月，事态开始变得更严峻。9月17日以来，黎巴嫩发生多起传呼机、对讲机爆炸事件，目标是真主党领导人，袭击造成42人死亡，其中至少12人是平民。随后，以色列对黎巴嫩多地展开轰炸。9月27日，以军的空中力量集中攻击了贝鲁特南郊的黎巴嫩真主党的中央总部。真主党领导人哈桑•纳斯鲁拉死于这次空袭。

据黎巴嫩政府统计，过去一年中，以色列的军事攻击在黎巴嫩已造成超过2000 人丧生，近万人受伤，120万人被迫流离失所。2024年9月23日以色列对黎巴嫩首都贝鲁特发动的猛烈空袭，是2006年黎以战争以来，以方带来伤亡最惨重的一次。

Lucas是一家家储太阳能公司在黎巴嫩地区的负责人。过去一年内，他在赛达（黎巴嫩南部城市，位于首都贝鲁特西南40公里，也是真主党的主要据点之一）工作和生活，直到最近撤离到塞浦路斯。

▲2024年10月1日，在塞浦路斯利马索尔港，一名从黎巴嫩撤离的小女孩与妈妈玩耍 图/新华社

“黎巴嫩的风景真的很美。从雪山到沙滩，开车只需要一个小时。如果不打仗的话，这个国家非常好。”大多数时候，他享受着黎巴嫩的和平与安宁，分不清生活中谁是真主党，也感受不到政治力量的干预。

2024年春天以来，Lucas发现以黎的战火越来越“疯狂”。“以方最开始是零零散散、对特定目标轰炸；然后是对特定区域打；现在好像有点不定区轰炸了。”

2024年3月，Lucas公司的仓库街对面发生爆炸。冲击波把仓库的墙体撞裂了，玻璃也碎了一地。9月以来，以方的攻击区域越来越大。“先是南部的真主党区域被轰炸，接着是首都贝鲁特，后来非真主党的区域也受到了攻击。”10月5日以来，以色列的袭击扩大到黎巴嫩北部城市的黎波里（黎巴嫩北部省省会，与利比亚城市同名）。

Lucas记得，2024年9月23日傍晚，“（黎巴嫩）南部所有的车都逆行往北开。场面很混乱。”从公司回家，Lucas堵了两三个小时。一路上可以看到两公里远的爆点飘来黑白烟雾。

为了安全，Lucas也不得不从南部的赛达搬到黎巴嫩中北部的基督教活动区避难。基督教活动区内部相对安全，周围到处能听到爆炸的声音。位于赛达的公司仓库里依然囤积着价值几百万元的货物。目前，Lucas回中国了，赛达无法发货。货物只能静静地待在原地。

“也许等到那边和平了我再过去，也许我要去其他周边国家发展，世事难料。”Lucas有些怅然。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的千千、Lucas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