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陈凯的病床前已经很久了,久到我双脚有点麻木,不知道陈凯是不是跟我一样,躺在病床上太久,以至于忘记活着的感觉。
我抱着怀里的新生儿,想象着他会慢慢长大咿呀学语,带着陈凯的血脉再次充满活力地替他哭、替他笑。
此刻,面对未来,我没有丝毫的悔意与彷徨。
我叫黄玥,1987年出生于安徽,三年前,我从一家出国留学机构跳槽到广州一家跨国快消公司做HR,我的顶头上司就是陈凯。
陈凯有着HR那种亲近平和的气质,一向不爱与人交际,更不爱和别人谈私事的我,也因为他的和善和分寸感愿意多聊两句。
2017年9月,陈凯和我一起参加公司北京总部的会议。会议结束聚餐环节前,一向不参加集体活动的我,推说自己有点累要回酒店休息。
没走两步,陈凯追了出来,约我去听交响乐。
他见我犹豫,笑着补充了一句:“只是刚好有票也不想浪费,我一个人的话就不去了。”我想不出什么借口推脱就答应了。
当晚,我们先是去了酒店旁边的一家日本料理吃饭。席间,他主动说起自己的身世,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他爸爸以前在香港做生意,后来他也在香港上大学。
说着说着,开始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其实,这么久以来,我多多少少感觉到他对我有点意思,为了打消他的念头,我假意支吾了一下,喝了一口玄米茶,低着头说:“呃,其实,我不喜欢男生,不打算结婚,更不打算生孩子。”
直白地拒绝陈凯,从北京回来后的两个星期,我感觉到他确实对我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不过依然专业礼貌地作为上司指导我的工作,我很感谢他的风度和分寸。
事实上,长久以来,我抗拒和异性的相处和交往,不是因为我不喜欢男生,而是因为我那不愿重提的过去。
在我5岁那年,父母离婚,来深圳读书前,我一直在县里的小学读二年级。
妈妈跟我爸离婚后就早出晚归打工,放学回家都是我一个人吃饭做作业。
一天晚上,我独自在家做作业时,有人敲门,是隔壁阿姨的侄子。
我那时小,也没有戒备心,他进了我的屋子看见家里没其他人,说帮我看看作业,然后就对我毛手毛脚,嘴上乱亲我,他很大力,一只手捉住我,另一只手就伸进我衣服里……
他后来也许觉得我家快有人回来就匆匆走了。我整个人吓得直发抖,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了我。
我妈回来后,我也没敢告诉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更害怕为她添乱。
后来接连的两个月,我一直活在羞耻与恶心感中,每天洗澡都洗很长的时间。
直到我妈收到移民美国的舅舅寄回来的钱后,带着我到深圳投奔小姨,开始新生活。
那件事,我也一直没向家人提起过,它却成为我心里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使我对异性感到厌恶和害怕。
我不是没想过走出来,也试过硬着头皮谈对象,可我的最大限度只能做到牵手,再亲密一点的肢体接触,我就受不了,控制不住地逃跑。
再后来,和我“清”谈了快一年的大学男友,再也无法忍受我的种种借口,也因为我不愿意和他发生关系劈腿了。
我庆幸我没有和他坦白,只怕受到的伤害会更深。
只是从此,我更加讨厌异性,觉得男人眼里只有性。
所以,虽然我对陈凯也略有好感,但为了后面不受伤,直接先发制人,以绝后患。
不明所以的妈妈,却在我工作后,一直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
2017年国庆节,我躲在广州没有回深圳,妈妈说托广州的朋友帮我物色了一个挺不错的男孩。
她一股劲儿地说对方各方面条件如何不错,我无心听这些内容,只琢磨着如何搪塞过去。
听出了我的敷衍,跟往常一样,妈妈在电话那头再次爆发:“你真是读书读糊涂了你!时代再进步,一个女人最终还是要有一个归宿,这个归宿就是婚姻,家庭!”
“你别劝我结婚了,我不想跟男人过,你看你自己就是婚姻的失败者,不都是那些臭男人把你害得苦了大半辈子吗?咋现在就不断把我往火坑里推!”
情急之下,我挑了对母亲杀伤力最大、最戳她心的话来说。
放下电话,周遭的世界似乎被消音。我关了灯,在黑暗中哭了很久。我也痛恨我自己这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节后上班,我的工作状态不好,好几次工作汇报出现了失误,陈凯将这些都看在了眼里。
晚上下班时,同事们都走了,我由于整天心神恍惚,拖慢了工作进度,也不想独自回到家中,便留在办公室继续核对报销申请。
没想到,正当我埋头制作表格时,陈凯走到我面前:“都已经八点半了,还不走,公司没有加班费给你的哦。”
他边把我桌面散开的文档合上边说:“来吧,别做了,这些报销还有好几天,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或许是我那一刻确实想有一个人来陪伴,或许是陈凯一直以一种温柔友善的方式接近我,也可能是单纯只想跟他说说话,我有那么一点点居心叵测地跟他约了个会。
在餐厅坐下后,他问我:“看你状态不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是以一个上司的身份,而是作为你的普通朋友关心你。”
“我妈逼着我去相亲。”我犹豫了一下,一杯梅子酒下肚,鬼使神差地继续说:“我……我无法正常地和男人相处,任何跟异性亲近的行为都让我恶心。”
好似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气凝固,他最终打破了沉默:“我冒昧地问一下,是什么原因呢?”
见我沉默,他慌乱地说:“对不起,我……我太失礼了,你当我没问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前的陈凯眼神温柔,且带着歉意。
那一瞬间,也许是我压抑太久太需要倾诉,借着几分酒意,我一口气说完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后,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
他赶紧缩回了自己的手,心疼地望着我说:“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周到,揭开了你的伤疤。”
他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善解人意,就像一股温暖的海浪涌上我心头,我第一次没有了恶心的感觉。
那晚过后,每天上班陈凯表面上还是对我相当礼貌亲切,但似乎我们之间多了一点默契。
十二月份忙完,公司年会当晚,陈凯示意我跟他来到酒店的后花园,告诉我他要跳槽到别的公司,下个月就走了。
我很惊讶,同时非常失落,以后不能每天上班看见他,我的生活又要失去什么了。
没想到,他突然牵起我的双手,说:“你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以前的痛苦已经过去了,不要让它再折磨你,你值得有人去爱护的。就当给我、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我顿时明白了。他跳槽是为了和我在一起,我们公司不成文的规定是内部员工不允许谈恋爱。原来,过去两个月他就一直在计划着此事。
那一刻,我感动得大脑一片空白,点头答应了他。更让我惊讶的是,我竟然能接受他碰我的手。
可除此之外,我内心对于亲密接触的恐惧,还是成了我们爱情的绊脚石,恋爱后我依然未能克服内心的阴影。
每次陈凯仅仅亲吻我的面颊,我都会握紧拳头,浑身紧张。
每次两人独处一室时,我会惊慌失措,同时焦虑自己未能满足他的需要而伤害他、甚至破坏我们的关系。
在自身恐惧与渴望满足他之间,我内心充满挣扎与冲突。
他敏锐地察觉了,一次晚饭后,他握着我的手,突然建议:“朋友介绍了一个业内很有名气的心理医生给我,擅长处理两性关系,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听取一些建议,你觉得怎样?”
我听后既惊讶又心疼,有问题的明明是我,而陈凯居然要和我一起去看心理医生。
虽然我内心并不认为心理医生会帮助到我,但我还是答应了。
可惜,起初几次的心理咨询并没有太大效果,一时变得灰心丧气的我不想陈凯陪着我遭罪,提出了分手:“过去的伤痛就像无尽的深渊,我不想你被我卷进去。我觉得自己无法再像个正常人一样享受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的幸福生活。”
陈凯听了后,第一次冲我生气:“就是你这种遇到伤痛打击一蹶不振、容易放弃的性格,使你一直泥足深陷于过去,你要勇敢一点,面对它,击败它,而不是顾影自怜说些有的没的!”
“你不要悲观地认为生活已经被奠定了基调,而不去乐观积极地想,坏运已经走到尽头,就差纵身一跃去够着快乐了,何况,还有我做你的梯子。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我也从来没有意识到真正伤害自己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一直纠缠于无可改变的过去,时刻处于伤痛中的自己!
陈凯这番话让我从一股混沌中醒过来,我继续和他定期去看心理医生,甚至也吃过一阵子药,他也带着我培养做运动的习惯。
一年过去,各种微小的美好变化渐渐累积,我不再抗拒和陈凯的身体接触,甚至喜欢拥抱他、亲吻他,就像喜欢和煦的阳光一样。
接下来的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旅游——去北海道滑雪、巴黎看展览、荷兰看郁金香,一起过各种节日。
陈凯带我去见了他的父母,他父母非常客气和蔼。由于陈凯比我大5岁,他父母都想他成家,第一次见面气氛愉快之际,言谈间还不时提到我们的将来。
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幻想我们日后的生活:一个温馨的小家,院子里种着玫瑰和向日葵,养一只温顺的小猫咪,一日三餐、两人四季,春看百花秋赏月,夏吹凉风冬看雪。
然而,就像有人曾经说过,命运容不得人过分窃喜,人越是渴望的,它便越要夺走。
2019年12月7日,周末,我一个人在家里捯饬着新买的花瓶和一大束满天星,突然接到电话——陈凯出事了!
陈凯驾车从广州去惠州出差,刚下了惠州高速没多久,为了躲避在马路上逆行的快递电动车而撞上人行道旁的石柱,当场陷入了昏迷。
我驱车连夜赶往当地医院,我浑身发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因为紧张全部汗湿了,不时拿手在空调风口吹,一路祈祷着千万不要有什么大问题,幻想着也许我到了之后陈凯就醒了……
赶到惠州后,当听到医生说,陈凯的脑部CT显示他大脑受到强烈震荡,并有淤血,手术的话风险比较大,建议先观察。等淤血消退一点再计划下一步手术方案,至于他何时会醒来还说不准。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陈凯父母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不断上网找寻相关案例和文章,甚至发邮件给相关领域的专家。
陈凯父亲有不少人脉,曾请来香港一个很有名的脑科教授来研究陈凯的个案,但他们无不给出相同的答复:做手术风险太大,稍有出错就永远变植物人,现在只能祈祷好运气,等淤血渐渐散去。
12月下半月,我和陈爸陈妈几经辗转,将依然昏迷的陈凯转院回了广州的医院进行治疗。
我请了长假,每天到医院陪陈凯,有时舍不得离开他,生怕他半夜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我,便直接趴在床边入睡。
自他出事那天起,我每一晚睡觉前都祈求上天能怜悯一下我们,让他醒过来。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仿佛没有受过任何伤害、依旧安静地、一脸天真地躺在病床上。
1月初,当我以为自己只是过度疲累导致例假一直没来,却因一个晚上突然呕吐和肠胃扭痛去了急诊才发现,我已怀孕6周了。
上天尽管暂时还没让陈凯醒过来,但它在我身上早已埋下了我们二人的联结,无论陈凯最终能不能醒来,我们仍然会以某种方式拥有属于我们的未来。
在陈凯出事前,我其实并不希望有孩子,甚至跟陈凯商量过丁克,在我的未来规划中也只有“两人四季”。
我才从此前的那个泥潭中抽出身,才刚接受被人爱的滋味,也才刚习得一点去爱一个人的能力,如果有了孩子,我又该如何去驾驭那些未知?因此对于生养一直没有计划。
可现在,看着病床上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陈凯,对于这个不期而遇的孩子,我内心居然十分之坚定,我知道,这是他生命的延续。
第二天,我打电话告诉母亲这件事,她的第一反应是让我打掉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怀孕了,你可要想清楚,他一时半刻醒不过来或万一他……做单亲妈妈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还年轻,以后还能有更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