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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字  低空飞行

一个one  · 公众号  · 美文  · 2019-07-19 15:22

正文

他操控着伞把在空中上下起伏,忽高忽低,悠扬飘荡,不断地描绘着轨迹与航线。



我第一次见小伟是上小学前,那天他穿漏脚趾布鞋,破成稀烂的牛仔裤,腰间挂黄成泥的皮卡丘钥匙链,粟色的头发下小脑袋一动不动。黑白相间的T恤划成两道,白的上面印有三个奥特曼,泰罗赛文左右开弓,中间圆脑袋的作腾飞状,认不清是谁。三股激光夸张地向我打来,我却没怎么细看,眼睛专顾着看小伟了。


“小伟,这是大烨,以后你俩就是好朋友了,多多交流,不要闹矛盾。”


“了解。”小伟点了点头,伸出右手,我当时就蒙了,脑子里还在分析交流,矛盾,了解这三个词的含义。小伟见我没伸出手,继续向前拍拍我的肩膀,说进来坐吧。


听人说,小伟的妈妈是个画家,野兽派还是印象派来着,时间久远,没有太多印象。小伟他妈离了婚,带小伟到镇上住。老房子,年久失修,是小伟姥爷去世前留下的。我每次去他家玩,总能看到几张画在衣架上翻飞,上面女人形态各异:黄头发,白头发,蓝眼睛,绿眼睛。唯一相同点是全部坦胸露乳,随着风儿吹拂不停摇曳,十分魔幻。后来有几张经过大气运动飞了出去,小孩子像是发现新大陆,开始扒着墙头偷画,对着女人乳头舔来舔去,直到舔出一个大窟窿才罢休。这事严重败坏了小伟家风气,来找小伟玩的人越来越少,我妈跟小伟妈是挚友,小伟基本上就剩下我这么一个好哥们。


小伟很聪明,异常的聪明,这是我对他最深的印象:小伟家里有半堵墙的书,96版的汉语大词典被翻成了焦黄色,小伟有思想,说的话像文言文,想的事像外星事。有的人聪明起来会令人厌恶,但小伟不会,比方说打圆卡闹矛盾,小伟总能巧妙地弥补;会开玩笑,让人乐呵但从不惹恼别人;谁需要什么想干什么,他总能一眼就看得出来。多年之后,我明白了这是一个人情商高的表现,但其实小伟最厉害的还是智商:他可以一天看完六本书,五分钟做完一套卷子,到了三年级的时候,小伟算提前毕业了:他把初中的题大致吃透,准备向中考进发。


当然,我对这些不怎么上心,那些年我跟恶霸三人组玩得正爽,每天烤辣条,逮蝴蝶,抓蜻蜓。我们那时追机器猫,哆啦A梦叫A仔,A仔每天都能掏出十来个玩意,我们就仿照这些做:比如说翻译凉粉,胖桶一边吸溜凉皮一边瞎嘀咕,我们就在旁边嗯嗯,不错,你说得很对;穿越环,把自行车轱辘卸下来,嘴上念叨着穿越了,穿越了,顺手还能滚铁圈。再后来,哆啦A梦换成了忍者神龟,胖桶是叉子龟,瘦条甩棍龟,二憨棒子龟,我是短刀龟,四个人昼伏夜出,白天隐蔽于地窖,晚上出来游荡整个金冶镇,行侠仗义,好不热闹。


我们忍者神龟存在的唯一问题是武器,总不能一直拿硬纸板玩,技术含量太低。这时小伟帮助了我们:他用木头帮我们做武器,涂上一层什么粉,再染点家里什么料,样子跟真的都差不多。我的武器最特殊,铁的,小伟用扳手把火钳卸成两半,正好是两把武士刀,他还把我名字刻了上去,说这叫火钳留名。


在此之前,恶霸三人组的头头胖桶是跟小伟不对付的:他觉得小伟这人很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虚伪。我跟小伟玩得铁,导致我也迟迟无法加入恶霸三人组,这下倒好,胖桶拿着两把叉子手舞足蹈,就差对着舌头舔了:


“伟哥,伟哥,以后你就是我们大哥,我们的师傅小老鼠。”


“没事,大家都是同学嘛。”小伟伸出手,胖桶下意识地低头,结果小伟就拍了拍胖桶的肩膀。


打那时候起,恶霸三人组正式成了五人组,组内规矩不限,资金尚无,余下的时光,大家主要用来探讨如何泡班花李柔:


瘦条说:“小伟,今天我跟李柔一块打扫卫生,换笤帚的时候我拉到她手了。”


胖桶说:“小伟,我今天吃饭,吃了三碗,李柔夸我胖桶你再吃可就真成胖桶了。”


二憨说:“小,小伟,我今天跳,跳马被胖桶他们揍了,李柔过来拉我的手,还帮我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还,还骂瘦条他们再欺负我就……”


“你个铁憨憨,咋什么事都说!”胖桶啪叽往二憨脑门上给了一下,二憨呜呜咽咽,又开始掉眼泪了。小伟把爱情战斗记录本合上,摇摇头说你们太幼稚了,这根本不能算追求。我问小伟,怎么才叫追求?


“当然是用心啊。”小伟说。整个班级,甚至整个学校,就小伟一个人不喜欢李柔,有的人是追求,有的人是暗恋。总之在我们的眼里,李柔简直是爱情的代名词,谁要是能和李柔成,比跟林青霞在一起都有面子。可小伟不这样想,他说李柔其实很一般,很多人并不是真心喜欢,而是随波逐流。胖桶问什么叫随波逐流?


“随波逐流就是说,怎么说……”小伟想了想,用头爆粟二憨后说接着,然后胖桶,瘦条,我,轮流爆了二憨的头,二憨在旁边哇哇大哭,小伟说这就叫随波逐流。




表面上看,恶霸五人组里对李柔最上心的是胖桶,其实最上心的是我,不含主观成分地说。我每天躺在屋顶,望着前面的马蹄山,那里有束巨大的亮光——信号塔,在亮光之上,就是无边的星空。我幻想着,能够与李柔一同爬上马蹄山,坐在信号塔旁的凉亭下,酝酿情绪,等待时机,然后双唇拥吻。但在这个时机前,我该说点什么好呢?我想了很久,没有头绪,便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小伟。


“说一句诗吧,比较契合时机的诗。”小伟说,他给我想了好多:有古言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现代的你是人间四月天,今晚月色很美;还有外国的我请求你疼我,爱我……一串下来搞得我自己都脸红脖子粗,到最后小伟叹了口气,说既然都不行,那就按自然的来吧,我问他什么意思,小伟说:


“在爱情里,所有的准备其实都叫预谋,成了卑鄙,败了无趣,唯有刹那间的灵动才是永恒。”


当年只有十二岁的我怎么能听懂这些呢?果然普通人跟智商高的人根本没有共同语言,事实上跟李柔交流最多的还是小伟:他俩是同桌,上课肘子挨着肘子,煞羡旁人。


“赵伟翔,问一下,这道题怎么做?”


“这么简单,自己就不能动动脑子嘛。”


“我要是会才不问你,哼。”李柔一生气,把摊开的书本拿回来,放到边上不吭声,继续做别的。没过一会儿,小伟伸出右手,饶过李柔的背部,拿起书本,看都不带看,唰唰两笔往前面一扔:


“呢,就这,三种算法,答案不写了,自己悟吧。”我们几个虽笨,空气中弥漫的不一样的氛围还是能嗅出来的。胖桶叹了一口气,说没辙了,我还是想林青霞吧。




升入四年级的时候,小伟突然不怎么找我们玩了,每天放学就往家跑,跟李柔也不怎么聊天,因这俩人好像还闹了点矛盾。李柔跟班主任猪蹄申请调换座位,要调的地方正是我这里,为此我还持续高兴了一个星期。当然除了高兴,我心里还有点担心。我追问小伟到底在搞些什么?他沉思一会儿,从里屋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说到马蹄山就知道了。我俩收拾了一下出发,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爬到山顶。风儿刺刺的,我把双臂环抱,冻得直打哆嗦。小伟此时却精神抖擞,他把包裹撑开,里面是一架飞机似的东西,我问这是什么?小伟说这是滑翔机模型。


“来,今天我们先试航一下。”小伟把滑翔机掏出,像玩纸飞机那样,轻轻哈了哈,然后用力一掷,尾部的两具翅翼旋转起来,我吃惊地看着,本以为它会像纸飞机一样头朝地迅速坠落,没想到模型四处挪移,像是有条绳线,支撑了好一会儿才坠落。


“诶,还是不行。”小伟叹了口气,我使劲一拍他的肩膀,说够可以了啊。


“不行,我的最终梦想是实体飞行,这样子是搞不下去的,还得继续努力啊,天不早了,咱们走吧。”


原来小伟心心念念的东西叫滑翔机,他的终极目标是做成一架滑翔机,环游整个金冶镇。


“我已经想好了,就从山顶信号塔出发,最好是傍晚时分,夏至时节,风向最强烈的时候。咱们这儿是温带季风气候,受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影响较大,夏季偏南风居多,从信号塔下去,正好顺着北面飘。我用家里的破风扇做了个风速仪,标准大气压为760毫米汞柱,山高大约850米,除以12,得689.17。接着大致算出密度,速度,铅垂高度和重力加速度,再根据D.伯努利的公式:p+ρgh+(1/2)*ρv^2=c,求出一个可行的常量,再……”


“行行行,你别废话了,就说需要我们帮什么吧。”


“好的,事实上公式我已经大致搞定了,现在我们最主要的是这个。”小伟说着,从桌子上拿出一本历史书,摊开的那一页,有个大胡子外国人傍着一架滑翔机微笑,我问这谁,小伟说奥托·李林塔尔,德国人,第一架滑翔机制造者,精力充沛,勇气颇高,可惜最终折翼蓝天,年仅48岁。


“现在我最需要的,是大家寻找零件,帮我一同建造金冶镇第一架滑翔机。”


小伟为这项计划起了个名字:“低空飞行”。他拉上了我,拉上了胖桶他们,甚至把李柔也给拉来了。此时我们的小组围绕在李柔周围,变得像钢铁一般稳固。李柔说,做这些她是可以的,不过也有一些前提:


“只在周末去,每次只玩一个小时,下午我还得去练吉他。”


计划在小伟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我们去大工厂偷铁,废品站捡垃圾,每天忙活得像贼似的。最先退出的是李柔,她训斥小伟说做这些太脏了,又没有什么用。李柔退出后,胖桶跟着就走了,接着是瘦条,二憨,过了几天,小伟也坚持不下去了,他决定退而求其次,滑翔机难搞,就先搞滑翔伞。整个团队就剩下我跟小伟。小伟问大烨你不走?我说走个屁,好朋友,共患难。其实我内心也想走的,只是权衡了一下呆在这儿也不算太坏。小伟感动地拍拍我肩膀,他向我保证,就算落下这条小命,也要让我看看真正的滑翔:


“高空坠落,低空飞行,在稀薄的天空下,我们会拥抱最纯正、最清晰的生命,在阻力与摩擦中,声音将会无限放大。你懂吗?大烨,这就意味着麻雀、灰尘、云朵都将与你并行,风声会伴随着这一切,流动的声音会灌入耳朵,并在交错的血管里流遍全身。我说的大烨你懂吗?这就是说,你在天上,你会飞的。”


小伟拽着我的手臂,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我一句也没听懂,就最后一句明白了:我在天上,我将会飞翔。可那时候我对飞翔并不太感兴趣,我喜欢安静,最想做的事是能够骑上自行车,搭喜欢的人去海边兜风。飞行对我来讲只是一种幻想,而我正在一步又一步地意识到自身,意识到局限、不足与渺小:有些事想想就够了,轮不到我去切身实现。但小伟不同,他有发达的大脑,澎湃的动力,无穷的热情,那套滑翔伞做到一半的时候,我决定退出了:先不说安全与否,那一刻我已经感觉得到,我跟小伟不同,而这个不同,总有一天会被某种东西展现,透漏,抑或摧毁。




四年级的寒假刚过,小伟没来上学,连着七八天过去,小伟才来学校。他的头发变得稀疏,脸也瘦了点,最主要的是牙龈,笑起来有血渍。我问怎么回事?小伟笑笑说牙刷材质不行,劲儿大,捣破牙了。他也不跟我们去操场玩,每天就呆在教室,拼命地往本子上画图算公式。有好几次,我们看见小伟当着李柔的面流鼻血,模样夸张,滴个不停,用纸都堵不住。同学们就笑:小伟,小伟,还说你不近女色,这下藏不住了吧。小伟也没生气,笑着说还是被你们识破了。李柔瞪了他们一眼,没人敢再吭声。她出去又回来,手上的那条淡紫色的毛巾已经成湿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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