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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流传千古的谎言:半部《论语》治天下

读史  · 公众号  · 历史  · 2017-02-21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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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半部《论语》治天下”一语流传甚久,相传出北宋宰相赵普,《辞源》(商务印书馆)引用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解释“半部《论语》”,称“典出于此”。《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赵普”条称:“他少时为吏,读书不多,相传有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近年来,随着“国学”热的不断升温,“半部《论语》治天下”一语经常出现在各类文章著作中,这句话真是因赵普而出么?


赵普(公元922992),五代后周至北宋时人,参与策划宋太祖、太宗兄弟建立宋朝的陈桥兵变,太祖在位时任过十年宰相。他建议太祖逐步削夺地方将领的财权、兵权,选拔各地精兵到中央作禁军以削弱藩镇武力;实行更戍法,军队经常变换驻地,使兵卒和将领互不认识;又“杯酒释兵权”,解除石守信等大将兵权,防止他们率军谋反。史称赵普“少习吏事、寡学术”,但太祖称其为“书生”,赵普也自称“书生”。


宋太祖于乾德三年(965)灭蜀后,见蜀宫女持有乾德四年铸造的铜镜,问身边大臣何故,无人知晓究竟,叫来学士窦仪,才知蜀王衍曾用乾德年号,太祖遂有“宰相须用读书人”之语。当时赵普恰在朝为相,可见太祖并不将他看作读书人,否则不应出此言。至太祖晚年,赵普因挑拨赵匡胤兄弟关系、违法经商牟利、包庇犯法属下等劣迹被罢相职,离开京城。太宗时,赵普又两度短暂入朝为相,一手策划了除掉太宗弟秦王廷美和政敌卢多逊的大狱,迫死多人。992年去世前封魏国公,真宗时封韩王。


朱熹撰《五朝名臣言行录》以赵普居首,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亦详载赵普言行,二书均无赵普“半部《论语》”或读《论语》的记载。据考证,目前可知最早记载赵普“半部《论语》”事迹的书籍是南宋李衡弟子龚昱1178年所编《乐庵语录》,该书《附录》提到李先生对弟子说:太宗欲相赵普,或谮之曰:普山东学究,唯能读《论语》耳,太宗疑之,以告普。普曰:臣实不知书,但能读《论语》,佐太祖定天下,才用得半部,尚有一半,可以辅陛下。太宗释然,卒相之。书中记载的赵普回答是“定天下”、“致太平”各用半部,不是仅用半部,后人截取半段略成熟语“半部《论语》治天下”,已不是宋人记载原貌。


赵匡胤兄弟虽是武将出身,但绝非目不识丁的草莽。宋初沿用唐制以科举取士,考试内容包括儒家《九经》及史书诗赋法律等,宋太祖曾亲自出题,开此后殿试先例;又致力征求散亡书籍,扩大皇家藏书。太祖曾说“欲武臣尽令读书”,也经常劝赵普读书。若论统治国家的儒学知识水平,“书生”赵普在太祖面前无任何优势可言,而且他为太祖谋划的计策都是法家申不害、商鞅以法术势驾驭臣下一类,无关儒家“君君臣臣”的统治理念。


史载太宗也“性喜读书”,公元990年,太宗赐各路官员《九经》,令众官诵读。宋初又印佛经,至太平兴国八年(983),已刻印佛经五千多卷。太宗对佛教颇有兴趣,曾对赵普说“方外之说亦有可观”,要他读来看看。试想,面对孜孜不倦的读书皇帝,臣下赵普哪有可能狂妄到声称以“半部”书就能辅佐天子致太平的道理?太宗与赵普少年相识,共同策划篡夺后周天下,到太宗欲以为相时,普已年近花甲。共事多年,太宗应深知赵普为人,不会因旁人的片言诋毁便生疑窦。李衡所述“臣实不知书,但能读《论语》”这类话更非两百年前赵普本人口吻。《宋史·赵普传》载,雍熙三年(986),赵普上疏太宗:“臣载披典籍,颇识前言,窃见汉武时主父偃、徐乐、严安所上书及唐相姚元崇献明皇十事”,又引《汉书》“兵久生变”之言谏太宗退兵,可知他到太宗时已经自诩熟悉汉唐历史,读过《汉书》及唐人著作。

宋太宗所撰赵普《神道碑》称其“及至晚岁,酷爱读书,经史百家常存几案,强记默识,经目谙心,硕学老儒,宛有不及”。赵普早年为吏时确曾“寡学术”,经数十年学习,到晚年经常阅读儒家经书史书,某些学问甚至超过硕学老儒,这应是宋太宗对赵普的真实评价。考述至此,大致可以断言,赵普不是“半部《论语》”的发明人。然而,我们更感兴趣的是,是何人因何目的要编造荒诞不经的“半部《论语》”之说?这一谎言为何能从南宋以来流传千载,且每每让人深信不疑?南宋时记载赵普读《论语》事迹的一部史书是王《东都事略》,其文云:当其(赵普)为相,每朝廷遇一大事、定一大议,才归第,则亟阖户,自启箧取一书而读之,有终日者,虽家人不测也。及翌日出,则是事决矣,用是为常。后普薨,家人始得开其箧而见之,则《论语》二十篇。元朝所修《宋史·赵普传》也有相同记载:少习吏事,寡学术。及为相,太祖常劝以读书,晚年手不释卷。每归私第,阖户启箧取书,诵之竟日。及次日临政,处决如流。既薨,家人发箧视之,则《论语》二十篇也。


两则记载都显示了一个主题,赵普每天回家后关闭房门打开箱子取书读,到他死后,家人打开箱子,才知道他终日读的书是《论语》。北宋东京开封府人文荟萃,《论语》非珍本又非禁书,“闭户私读”不近情理,“反似奚奴婢女闲谈藻绘之辞”,不可置信。然而,“奚奴婢女“为何要拿主人家一部平常书籍作谈资?元人又为何将“奚奴婢女闲谈”郑重写入国史?


其实,《宋史》“阖户启箧”四字也是一句谎言。赵普“阖户”之后,凭何确认一定“启箧取书”?唐朝以降,雕版印刷业发达,五代时已经刻版印制儒学《九经》。公元990年太宗遍赐各路官员《九经》,加上佛经和前朝史书子书,赵普书房内放置的各种书籍至少千卷,太宗说他“经史百家常存几案”盖非虚美。即便赵普死后家人发现他箧内有《论语》20篇,也不能证实《宋史》“阖户启箧”之说。那么,《东都事略》与《宋史》记载这么一个一戳就破的谎言理由何在?在北宋,《论语》因何不能与“经史百家”一并“常存几案”,必须藏于箧内?而宰相赵普读《论语》必须“阖户”,不愿为人所知的理由又何在?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为后人道出了个中秘密:


杜少陵(杜甫)诗云“小儿学问只《论语》,大儿结束随商贾”,盖以《论语》为儿童之书也。赵普再相,人言普山东人,所读者只《论语》,盖亦少陵之说也。原来《论语》在唐宋时代只是儿童读物,赵普官至当朝宰相,再读《论语》有悖常理,只好躲起来看,所以《东都事略》与《宋史》有“阖户启箧”之说。从儒学发展史看,汉代儒家以《诗》、《尚书》、《易》、《周礼》、《春秋》为“五经”,朝廷设五经博士,弟子学经考试合格可以入仕,《论语》在汉代并不具经书地位。汉魏至唐,儿童启蒙先学《孝经》、《论语》,其后才学《诗经》等儒家经典。所以,杜甫诗云“小儿学问只《论语》”,意为读过《论语》只是小孩学问,算不得什么,离儒家经典的堂奥还远着呢。


至南宋,朱熹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编一书并作注,即《四书章句集注》。元朝开科举,规定《四书》成为儒家重要经典,形成理学著作一统天下的局面。元明清科举考试中的乡试、会试与唐宋时期大为不同,以朱熹《四书注》为考试内容,首场考《四书》以定举人名次高下。在古代社会,“学而优则仕”是士子最普遍的人生理想,元明以来《论语》关乎仕途,600年间扶摇直上,终于脱弃它在上古时代儿童读物的本来面目,明清士人著作屡引“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以自抬身价,也就不足为怪了。


宋太祖慨叹“宰相须用读书人”,劝赵普读书。赵普手不释卷,到晚年已能谈经论史。这么一个模范宰相,缘何在150年后形象大变,被士人称为只能读童蒙之书《论语》。“半部《论语》”的传说,实际上映射出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上一场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