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从年初一直忙到现在,这几天终于有点时间稍作喘息,不提防乘虚而入的怀旧的情绪,不声不响攀上心头。于是心血来潮点开校内网扫扫墓,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一片死寂。但看到那些照片和日志,不曾想久远之前的那四年的时光,还能如此鲜活地再次在我面前展开来,仿佛透过屏幕,都能闻到当时寝室梅雨季节的潮味来。当代互联网为我们提供了大量保存照片和文字的地方,像账本一样事无巨细地记录着我们人生中的每一天,个人历史编纂从未变得如此方便过。然而每一个平台的寿命,都有尽时。于是我们不同时段的记忆,就被分别封存在这一口一口的小棺材中,等候我们时不时怀旧病上身,前来凭吊一下,唏嘘一番。时而被当年中二的自己尴尬到,时而又被当年的豪情万丈感动得热泪盈眶。QQ空间安放着我的高中,校内安放着我的本科四年,知乎和豆瓣安放着我的博士生涯。当代互联网将消逝的时光固化下来,让我们如此鲜活地感受到,我们在每一秒中死去,又在每一秒中重生。我们除了凭吊他人,也不断凭吊那些逝去的自己。
May everyone live. And may everyone die.
Hello, my love. And my love, goodbye.
——Leonard Cohen
毕业之后就一直想要写写我的大学,因为这四年对我来说实在是意义非凡。可是每次提起笔来,我就不知道从何写起,遂作罢。也许想写的太多不知道从哪开始,也许其承载的情感太重以至于挪不动笔,也许我觉得自己尚还年轻还在前行,还没有资格来回望来时的路。回忆应该是我们攀上人生顶峰后,在下坡路上惬意之时所做的总结陈词。
但这次我打开校内时,有些往事又涌上心头,有些往事却怎么都记不得了。我怕我会慢慢忘掉这四年间的人和事,再不写恐怕就来不及了。我又为何要规定自己一生只能回望一次呢?上山时的回望,大抵也是能激励自己前行的。顺便稍作休憩,调整自己的步伐节奏。前面有些曾经惊艳到流连忘返的花朵,翻过这个山头,可能就再也看不见了。
明朝行更远,回望隔山陂。
当年毕业时拍的那些寝室照片,也终于让我知道应该从哪里起笔了——就从我度过了最多时间的宿舍寝室写起吧。
我跟高中同学,从成都坐了两天一夜近四十个小时的卧铺火车到上海,拖着行李来到学校的时候还是早上七点多。当时毛像周围的辅导员迎新摊位还没有摆起来,我们就先去寝室放行李。寝室是六人间,三张双人上下铺床,中间是一张大书桌,角落有一个洗脸盆架子。每个人都有一个小柜子和大柜子,但放在里面的衣服很容易发霉。上海本地同学已经提前过来把床铺好了,蚊帐扎得严严实实,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当时大一的时候还住的本部书院楼,民国风格的红砖楼,条件是整个复旦里面最差的。寝室没有空调洗衣机,一层楼左右是两个不同的班,辅导员住最头上一间。一层楼只有两个大卫生间,外面是洗衣服和洗漱的大水槽,刚开学时正是上海梅雨季节,衣服泡在那里,第二天就长白霉了,像毛豆腐一样。里面则是坑厕和淋浴间,只提供冷水。
洗热水澡要去本部食堂后面的公共澡堂。先领钥匙,一个钥匙对应一个小柜子锁衣物,钥匙领完就得在澡堂外等。刚开学时,去澡堂的人特别多,排队都排到澡堂外面老长一串,女生洗得慢,排得更长。也可以早点趁还没下课人少的时候去,但那个时候水刚烧起来,还不够热。去太晚可能因为排队到关门时间以后洗不上澡,有的时候路过,会看到有绝望的女生跟澡堂大妈求情甚至扯皮。洗完澡回寝室的路上会穿过光华主楼和辅楼之间的通道,那里以来历不明的大风著称,不过自带吹干效果,走过去头发和身子差不多也就干了。
这四栋书院楼没过几年就整修翻新了,据说有空调了,我们没赶上好时候。到了夏天只能把小风扇架在蚊帐外面对着自己狂吹,冬天就窝在厚厚的棉被里不想起床。寝室十二点会断电,但每个书院楼一层都有一个小通宵自习室,学霸在那里继续学习,到期末考试的时候也会爆满。整栋楼十二点会锁门,在外面浪到门禁以后的同学需要叫门卫大娘开门。叫醒睡熟的大娘,也是会挨一顿臭骂的。书院楼外面是自行车棚,我在那里丢过三辆新自行车。大三的时候换了一个破到没人要的自行车,就再也没丢过了。
在学校的第一天整个人是懵逼的,办完电话卡,去本超买完脸盆和口杯等日用品,回到寝室爬到上铺,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的小学,初中和高中都在同一条街上,还是第一次离家一个人出这么远的人。当时不让父母来送,自己真一个人了倒又瘆得慌,就坐在床上给远在北京成都的同学发短信,然后看室友陆陆续续来了。我们当时是专业混住,寝室六个人,我学生物,另外五个分别是学计算机,软件工程,通信工程,历史和汉语言的。熄灯之后,三个上海本地同学聊高中生活,我也插不上嘴,只能默默地听个新鲜劲。当然后来大家熟络起来了,也就不用再聊往事了,各种生活八卦成为了卧谈的中心。
第二天一起去本部食堂吃早饭,山东室友的父母来送他了,他妈妈看我吃得少,热情地把一个热乎的馒头递到我手里,我一下子眼泪就下来了。那是我第一次想家,也是我最后一次想家。
本部食堂的饭菜口味一直低评价,有很多作为一个四川人没有见过的菜,我直到毕业都叫不出名字。后来才知道,那个肉饼中间镶了一个鸡蛋的叫肉饼炖蛋,百叶结跟咸肉笋子一起炖的叫腌笃鲜。食堂的鱼香肉丝是用茭白炒的,回锅肉用白菜炒,麻婆豆腐又尝不到麻味,实在不对胃口。每次从家里回学校,就会像斋戒一样绝食一两天,颗粒不进,只因毫无胃口。头一年会自带老干妈上食堂,其实多少也有些装逼的成分,有熟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会故意多放几勺,来显摆自己作为四川人吃辣的能力。其实自己并不能吃辣,后来跟同系一个湖北人去比赛吃变态辣翅,甘拜下风。但慢慢渐渐也就习惯这边的口味了,老干妈只是作为偶尔调剂。至于开始欣赏和专门去品味江浙菜和本帮菜的妙处,又是毕业之后的事了。
那种不知所措和懵逼的状态大约持续了一整年。我是对新环境适应非常慢的人。有些人很快就混开了,但一离开,就像风滚草一样,飘到下一个目的地了,不带来,也不带去。我则需要花上很长时间扎根,在土里探索,想要触及到这里最本质的东西。大一这一年我所做的,大抵是绕过辅导员,绕过各种社团,绕过同学,去通过自己,跟这所学校建立某种私密的联系。我在校园里面瞎逛,去别人不会去的隐秘角落,去感受校园的每一个细节;我去图书馆看有哪些书籍,听各种各样的课,去看老教授们的口若悬河,去体察复旦到底有着怎样一种精神面貌。而在这一过程中,我则一直在思索,我应该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在这里?我要学什么,我想学什么,这所学校能够提供给我什么?这一直接独自跟学校对话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而当我终于想通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跟她建立起了牢不可破的联系,我的根系和复旦在地下紧紧缠绕在一起,从中几近疯狂地汲取着我需要的一切,这种联系将会贯穿我的一生。而我与复旦的这种联系,又是极其私密的,是只属于我的。毕业以后我很少跟人谈论起复旦,校庆的时候不喜,出丑闻的时候也不悲,因为这些跟我私人的复旦并不相关。我甚至在离校最后一天,在成绩单公证处因为办事人员恶劣的态度跟他们大吵了一架。复旦给我最后的印象是我大学四年罕有的怒不可揭的争吵。但我知道,这些都不属于我私人的复旦。我比任何人都懂她,我得到过她最好的东西。那里是我永远时时回望的故土。
大一的寝室生活算不得和谐,对面上下铺因为睡觉抖动的问题交恶,我则在生日的时候被下铺因为打八十分出牌的事打了一顿。下半学期我就不爱回寝室了,晚自习结束会一个人跑到光华楼草坪上坐着听一会儿音乐,冬天或者下雨就坐在光华楼主楼柱廊里听,到了要睡觉了才回寝室。大二以后我们搬到南区,同专业的住在一起了,大一的室友们也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除了学汉语言的L君。认识L君是大一宿舍生活的最大收获,他在我被下铺打了之后挺身而出跟辅导员讨公道,还带我去他家里住。在我最难过的时候跟我坐在楼道里面听音乐,我教他欣赏古典音乐。L君大二转去学哲学了,现在我们仍然经常联系,每年回国我都会去看他,再过几年,他应该就是某校哲学系的L教授了吧。
大二搬到南区去分专业住,自己挑室友,我又选了顶楼的双人间,寝室生活就和谐多了。室友J君是安徽人,早在高中时参加复旦竞赛保送面试时就认识了。大一的时候经常去他寝室看电影打格斗游戏。J君是极好说话的人,也容忍了好多次我深夜上网看书让他睡不了觉。室友是招蚊体质,到了夏天,我不用蚊帐照样睡得安稳。但经常听到室友半夜啪啪地拍蚊子,还气呼呼地爬起来喷花露水,第二天起来看到他身上又肿起好几个蚊子包,也是帮我挡了不少枪。现在想来还挺惭愧的,谢室友不杀之恩。
大一的时候吃本部食堂吃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当时发誓以后搬走,此生再不踏进本食。后来大二搬到南区,就真的再也没去过那里了。南区的食堂其实品质更糟糕,我只去旁边的清真食堂,那里有很不错的葱爆羊肉,大盘鸡、葱油拌面和羊肉泡馍。长期去吃,食堂大叔大概都误以为我是穆斯林了,每次上来就给我盛满满一大盘饭和菜,让我多长了不少肉。
南区的好处是有琴房,每周可以去练一次琴,但需要提前预约。吃完午饭就会排在预约处门外等开门,想要约到一个好时间。复旦有很多弹琴很厉害的,后来出国也去琴房,就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厉害的人了。
我们寝室楼在南区一期,是最靠近南区大门的一批,所以上下学也最方便。一栋楼六层,下面两层住社会学系的男生,上面四层是生物系的。每层两边各有三个房间,我的寝室在顶楼,走道最里面的一间。
我在寝室度过了其后三年的大部分时间。我本身是很有定力的人,看书在寝室,做作业在寝室,复习也在寝室。只有到了隆冬或者盛夏的时候,才会跑到光华楼教室里面蹭空调。复习完了室友会叫我帮他带宵夜。南区宿舍区大门外有一排黑暗料理小摊,卖煎饼果子,烧烤,小馄饨和炒饭炒面。卖炒饭炒面的几个摊位是一个重庆家族经营的,我用四川话点单时,他们就会多给我加几勺饭菜进去,室友也沾我的光多长了几斤肉。不过我也会不怀好意地让摊主往他的炒饭里面多放一些辣椒,爱看他吃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去年回学校,想去买份黑料炒面怀怀旧,却发现那帮重庆人已经不见了。
八个人共用的卫生间,我们一起筹资买了一个公用的洗衣机。厕所仍然没有热水,只有冲凉的地方,洗热水澡还得去公共澡堂。夏天可以冲凉,白天冲的时候水还是热的,期末考试复习的晚上,则要冲好几道凉,来给背生化各种名词背得滚烫的头脑降温。水槽里的鱼缸里面曾养过四只鱼,以我们四个要好的人的名字命名。其它三条都很快死掉了,以我命名的那条活到了最后,本来以为能够交接给下一届,但在毕业前夕仍然不幸归天了。这些东西大概只能属于我们吧,带来了的,就带不走了。
两人间是床桌分离的,有一个大书桌,配了两个大柜子,两个小抽屉和小柜子。我的书桌空间都被各式书籍堆满了,活动的空间并不大。后来买来的书连桌子都堆不下了,就堆在床边。毕业的时候运了六大整箱书回去,几个学长学姐忙上忙下帮我搬了一下午,还是错过了中铁快运办事点收工的时间。苦苦哀求了办事人员好一阵子,才答应让我的书搭上了末班车。
看书的时候喜欢躺在床上,晚上可以将小灯架在床沿上。没事会跟室友联机搓几盘拳皇,想来当时大概也很少有人会玩了,我们则一直玩到了大四。毕业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人搓拳皇了,我一个人仍然坚持玩了好几年,大事件前会来一盘作作占卜,要是能无损通关就能有好运。但忽然发现,过去一年,我也再没有玩过了。很多老习惯,也就慢慢忘掉了;很多朋友,也就渐渐淡掉了。
桌子上的鹿角花金龟,是大三暑假天目山实习九校联合培养的留念。当时我还狂热地迷恋着认植物,满大山采不认识的植物下来缠着老师问,爬得灰头土脸的,比现在认植物的水平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说来也是惭愧。我在那里认识了一帮外校的学弟学妹,现在还保持着联系。其中几位保研到了上海,我回上海也会去找他们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