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折叠】纪念张国荣的同时，还有人在纪念海子吗？

作者丨吴乐晋

责编丨曹佳东

编辑丨段永琪

4月1日，是张国荣的忌日。果然，朋友圈有很多长情的粉丝，念念不忘当年情。而再往前的一个星期，3月24日，似乎很少有人再想起那是诗人海子的忌日了。

在我们读大学的上世纪90时代，这两位可是女生们共同的男神，一个有着风华绝代的外貌，一个有着纵横四海的才华。而他们都是在春天——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里离开了人间。

毛尖形容张国荣：“这是一张性别特征明显但性意味含混的脸，有足够的魅力可以讨好任何人。”历史上，但凡一个男子一旦有着倾国倾城的外貌，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再为他配制无限风情，那绝对是不祥之兆。

例如嵇康，《世说新语》里形容他“风姿特秀，爽朗清举”，此外并无多语，既不多说他的外表，又不道他的风度，只说，这个人醉了，“若玉山之将崩”。太美的形容了！只可惜，在南北朝那样的年代，这样的人物，竟终究等不到寿终，被判了死刑。临刑前，嵇康弹完《广陵散》，伤感叹惋道：“《广陵散》于今绝矣！”，便从容赴死。

上千年来，人们一直在叹息着这个曲终玉陨的场景。而如今这时代，早已经不具备造就嵇康此类偶像的土壤了。留下影像的民国大师里，有着纵世才华的大人物不少，可是谁又能有他这样的容貌、气度与品格呢？美男怕也不少，大多也就是长了一幅好皮囊而已。

犹如仙界渺然的鹤鸣，嵇康只可景仰而不宜近前。而现在的大众媒体更偏爱那些可以走入寻常巷陌的男女明星，一脸深情的张国荣画报就是随着港风流行的那些时日走向了大江南北，尤其是各大高校的宿舍门口和内墙上。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看电影《霸王别姬》时的情景。在高三一个寒冬的周末，我们观影结束走出温州乐清县城的电影院，在街头冒白烟的小摊上买了二块热气腾腾的梅花糕。多年以后，扮演程蝶衣的张国荣，仍对着镜头外的我们说道：“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

那哀怨的一转头，竟然奇异地与那日梅花糕的记忆融合在一起。

那时，大约很多人是跟我一样，就这样被这张脸，这个眼神给征服了。我后来又掏了不少零花钱买他的画报，买他的磁带，看他演的电影。过了很多年以后，每当4月1日，看很多比我更为虔诚的朋友在纪念着他，好像张国荣在帮我们维持着对那一个时代的怀念。

而海子呢，远远没有这位大众偶像这么幸运。过了这么多年，似乎也不见有很多媒体专门在3月24日纪念这位25岁便陨落的诗人。可能在国人心中，除了屈原，其他的诗人若自杀，似乎都不光彩，或者说不能被大众所理解，更别谈要跑到江边给鱼喂粽子之类的高规格待遇了。

即便是李白，同样是落水，也没有多少人记住他的忌日。因李白是激昂而有少年气的，我们更愿意在各种欢乐的旅途中回忆他。

而在我们这个时代，诗人的职业已经远远没有那么高尚了。它似乎成了少数群体才会在意的一件事。回到我生活过的县城，去问问我的领居们，问他们，你知道中国当代有哪位诗人？只有少数人可能会反问你：是汪国真？

某种意义上说，海子不管在生前还是死后，都是落寞的。即便他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被很多房地产商拿来当广告词，“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被许多旅行团用来当成推广文案。

而我也始终认为，我们欠海子一个一位天才诗人该有的待遇，不管他曾经爱过谁，做过什么荒唐事，如何的夭折，他所写下的那些熠熠生辉的文字，实在应该得到更多人的致敬，在我们这个曾经痴爱诗歌的国度里。

诗人，有的如兰波那样具有少年气概，激情叛逆，睥睨世间；也有的像博尔赫斯那般深邃宽广，富有哲思和学识。海子可以说，是追随了前一个传统。在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里，他选择迷醉而肆意的酒神。可酒不仅会醉人，癫狂起来，也可能是会致命的。

海子似乎没来得及酒醒，他是为了诗歌才落入凡间。在他极为短暂的青年时期，除了求学和工作，其余的似乎都在恋爱、流浪和写诗：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你从远方来， 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他并不使用晦涩的象征和奇险的词句，相反，他的诗句相当明了和干净，推动他的诗句前进，是内在的一股情绪，一种力量，似乎是诗句找到他，让他写下来，而不是他在刻意要表达诗句。就像他诗里写的：幸福找到我，幸福说：瞧这个诗人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

写诗的诗人是幸福的，而在诗句以外，他过的相当失意。与他这些倾国倾城的诗句相比，他贫穷，他长得丑，他内向。这是一个相当强烈的反差。

大学毕业那年，我旅行到西宁，本来计划直奔目的地格尔木，因为火车上遇到另外三位也是出来旅行的大学生，他们也是偶遇而结伴，其中一位的家就住在德令哈，她邀请我们一起去她的家乡看看。因为那个时候我很喜欢海子的那首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于是改了火车票，改道到德令哈。

其实那是一座非常平常的边陲小城，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西北土夯墙，第一次赤足踏入雪山流淌下来的冰凉的河水里。暗黄色的不太高的土墙成了它的主色调。那一夜，月亮特别圆，高原上的小城尤其安静。

月光下，安静的小城，狗吠声连成一片。那此起彼伏的声响，好像一个剧烈咳嗽的病人，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那夜的狗吠声，似乎要把整个小城都唤醒。

曾经，海子经过这里。我想。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抒情。

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不清楚那位令他刻骨铭心的姐姐到底是谁，我只记住了德令哈既没有草原，似乎也不种植青稞，只有满城的棕色夯土墙和夜半惊心动魄的狗吠。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一代人的青春过去了。从那时候到现在，我再没有去过德令哈。不过，我曾经为了一位诗人的缘故，去了那里。我也希望着，未来会有更多人去那里，就像今年春天无数游客涌入扬州城，只为了当初李白曾写过一句诗：烟花三月下扬州。

都说中国人太过现实，但是几千年来，他们依然存着自己的独特浪漫。

而对于诗人的自杀，博尔赫斯曾为他们写下：

假如你故意让自己蒙受死亡，

存心摒弃世上所有的朝阳，

恳求你的话语全听不进去，

那些话肯定无济于事，白费气力。

我们所能做的只有

说说那些没能挽留你的玫瑰的羞愧，

容忍枪机和丧命的那个日子的耻辱。

如果说，我们都欠了周星驰一张电影票的话，我想我们也还欠着诗人一把祭奠的玫瑰，一个堂而皇之的纪念日。

此外，我也担心着他们的亡魂是否已被超度。按照佛教的说法，但凡自杀的神识，若不能及时得到指引，他们每七天都要重复自杀一次，一直循环在这样无尽的苦难当中。愿佛菩萨引领他们走出黑暗，因他们曾经给过世界的这些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