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妮：
这封信本来早应该写。可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心里有愧，所以迟迟没有动笔。我从来没尽过做姐姐的责任。大概在心底里，我从来没敢把自己当成你的姐姐。
可是今天我想摆一摆做姐姐的架子，洒一点狗血浇一点鸡汤。
那天早上你跟我说，说自从添了个弟弟，你爸眼里就没有你了。
他当然还爱你。但是，你心里好像有一点知道，你有的爱，也许不及弟弟的多。
我有一个宠爱我，教导我的爷爷。但是我很早就知道，对于我的出生，爷爷是不欢喜的。
「‘女孩，是个女孩！’听到我出生的消息，63 岁的爷爷踉跄倒退了几步。尽管他努力用拐杖支撑起身体，他仍然摔倒在了医院走廊里。这震惊并非来源于喜悦，而来自失望。一个孙女意味着杨氏家族的终结。在一个传统而封建的家庭里，这于我爷爷，无疑是世界末日。」
这是杨亦子那篇哈佛个人陈述的开头。因为希望她是一个儿子，她爷爷给她取名「杨亦子」。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大多数中国女孩的共同遭遇。就是，有一天她们长大了，忽然发现，原来爸爸妈妈——虽然嘴上说着「男孩女孩都一样」——对于自己的到来，是不那么欣喜的。
甚至，因为自己的到来，妈妈是受到责难的，爸爸是抬不起头的，老一辈觉得要「断子绝孙」了的。
可正因为这样，正因为「生女孩」这件事，无论在长一辈还是晚一辈，在亲人还是在邻居，在家庭还是在社群，都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所以我们，不被欢迎和庆祝的女孩子们，才一定，一定要争气呀！
告诉世界——尤其告诉中国——我们可以做到跟男孩们一样。我们可以一样聪明一样勇敢，一样独立一样顽强。
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中国，一定年纪还没有找到男人的女人，会被叫成「剩女」。
在中国，离婚的女人会被认为是不幸，有过性伴侣的女人会被叫成「破鞋」。
你不断听到这样的祝福：祝每一个女孩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在这个语境里，「幸福」这个词可以轻易替换成「男人」。
你不断听到这样的故事：灰姑娘找到强大而富有王子，摇身一变成了公主，过上了幸福生活。在这个故事里，灰姑娘的幸福没有悬念地掌握在王子手上。她要等待被王子找到，她才可以变成公主。
有漫山遍野的，给女生看的爱情小说，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对一个女生来说，爱情很重要。
上一个好大学，是为了找一个好男人。出国留学，是为了碰到有钱人。找一个清闲的工作，是为了好好照顾男人。幸福因为是因为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了，不幸是因为跟他分开。
如果注定一生要绕着男人转，如果生命被归结到向一个男人归还眼泪——难怪在她出生的时候，她的父母会这样悲哀。
一想到我的幸福居然被规定在另一个人手上，我就觉得无限惊慌。
所以我在写这封信，告诉你也告诉我自己。我想在这个满世界讲爱情的世界里，这样跟你说：也许爱情，没那么重要。
爱情只能锦上添花，并不能雪中送炭。能雪中送炭的，那是亲情。
但是当爱情到来的时候，我不会将它拒之门外，只是我清楚地警省自己：我的人生，我的幸福并不依附在这件虚无渺茫的事情上。我爱上一个男孩，我的幸福从此就系在他手上了吗？
不，才不。丫的还欠我钱呢。
我的幸福，不在任何人手上。在我自己。
性别，肤色，出身，家庭……这些都是上天给的，是你不能选择的。那么接下来，在人生短短几十年的时光里，请勇敢做出属于你自己的选择。
——不是爸妈教的，不是邻居讲的，不是社会要求的，不是「因为大家都这样，所以我也要这样」的。
找到你真正想做的事情，然后全力以赴做好它。
在你的人生中，你会遇到许多许多人，他们自以为有资格评判你，以你的性别，你的肤色，你的年龄，你的出身，你上的学，你做的工作，你赚的钱。
你要记住你比他们更了解你自己，也比他们更有资格左右自己的人生。请在偏见、隔阂与世俗标准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然后坚定地走下去。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做更好的自己。
在迎头奔赴梦想的征程上，一定有人会来为你铺路。
如果没有，你该当为自己铺出一条路来。
假如没有考上你想进的学校——多好呀，你可以建立你自己的学校了。
假如被向往的公司拒之门外——多好呀，你可以开始你自己的公司了。
假如你买不起名牌，开不起跑车——多好呀，你可以打造你自己的品牌了。
这将是比上名校，进名企，买名牌更值得骄傲的事——建立以你为名的名校，创办以你为名的公司，开辟以你为名的品牌。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个世界，已经被白人的姓氏主导成什么样了？我们想上哈佛耶鲁，想进摩根高盛，想穿古奇香奈尔，想开奔驰别克——这些响亮的品牌名字，在一两百年前，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白人的名字。
我因为能上耶鲁而洋洋自得，你因为我上耶鲁而充满艳羡。好像生长在美国的小孩，争着吵着要跑中国上一所名叫「王思聪大学」的学校。若干世纪后我们的后人回头看，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可笑然而无奈。
一百多年前，清政府派出百余名留美幼童。容闳来到耶鲁。我时常想象容闳在耶鲁校园里行走的样子。一百年过去，西学东渐的格局并没有改变。但是相较于风雨飘摇年代的先驱，我们是多么幸运。我们身后有一个正在崛起的中国，不必忍受明目张胆的歧视。我们有一个庞大的中国留学生群体，庞大但是隐忍，隐忍并且安静。磕磕绊绊地讲完两句英语，我们飞快地缩回到留学生群体来，宅在屋里，挂在网上，把自己埋在书本里。
不应该是这样。
如果说我们是桥梁，把西学东渐回中国的同时，我们是不是也在把中国呈现给世界呢？
除了「总是学习」「不擅社交」「沉默不闹事」这样的刻板印象，我们，中国的年轻人，还有没有别的精神特质，可以呈现给世界呢？
除了标满白人姓氏的名包名表名跑车，我们，这群来自中国的富二代，还有没有一些别的，真正「中国」的东西，可以用来跟世人炫富呢？
除了「中国制造」的廉价品和低档货，我们，中国未来的缔造者，还有没有本事拿出真正的「中国创造」，可以使我们的后人不必含羞愧怍，而能堂而皇之，扬眉吐气于世人呢？
我先前劝说你找到自己的道路。现在我来说说我的道路。
我遇到好多中国留学生。他们中的大多数是理工科学生，而你知道，无论理科还是工科，实际上都是西方文明的产物。他们对传统的中国——那个西学到来以前的中国，既无兴趣，亦无所知。
另一类是文科学生。他们很早就浸淫在西方文化里，好像五四那一代的激进派，对传统淡漠而敌意。于他们，一整个西学框架，不过是审判和切割传统中国的工具。
一个哈佛学建筑的中国学生对我说：没有人在做所谓传统中国的建筑，因为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一个哈佛法学院的中国学生对我说：你所谓的传统，对现代化，从来就没有过贡献。
一个清华转斯坦福学医的中国学生对我说：中医只会害人，因为不「科学」。
仿佛中国留学生，这个最活跃，最前卫，最精英的年轻群体，对母国的传统，或无兴趣，或无所知，或全盘否决。
站到「传统」这方来的如我，只好变成可憎的民族主义卫道士。可是我也没本事反驳他们。我只能拉拉二胡，练练武术，写写毛笔，画画勾心斗角的图。
我想着，有一天我要是练好，我就收几个徒弟，把师父教给我的技艺，传递下去。
生一个女孩，就意味着家族姓氏的终结了么？
不。这是开始。我将使它成为开始。
我不祝你找到幸福，祝你找到自己的道路——那将使你幸福。
阿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