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地小
【美】克里斯·罗宾逊 / 著
Eso / 译
李洪亮 / 图
紫禁城,东华门。
广场上的府衙鳞次栉比。有庄严气派的六部,有金碧辉煌的鸿胪,还有古朴厚重的钦天监。毕竟,钦天监这样的机要掌管着观察天象、把握龙脉的朝廷大事。然而,同是官衙的东厂却显得格外简陋。不过,广场上也有比东厂更为破烂的府衙,比如通政司——自从当今圣上开辟密奏制度,这个衙门也就名存实亡了。
两名身配利剑、手持长戟的护卫守在东厂朴素的大门边上。曹文拿出兵部公文递上去。一人仔细地检查着这份公文,示意曹文跟着他,随后转身走了进去。
曹文跟着护卫来到东厂大堂。一块硕大的匾额悬在堂上,上面刻着“朝廷心腹”四个大字。
“大人在此稍候,在下这就通传。”护卫略一欠身,掉头走了出去,带着公文消失在来时层层叠叠的门廊里。
东厂的护卫来来往往,他们是皇帝的心腹。这些人大多身着青灰长袍,对默默等在大厅里的曹文只是投去匆匆一瞥,好似他只是街市中的一个过客。
少数几人披着锦制的披风。他们是大内密探,其名锦衣卫。
不久,护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身穿棉褂的长者。长者肥厚的嘴唇下是光洁的下巴,神态好似街市上的小商小贩。他半闭着眼,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圆润的五官和手足表明了他的太监身份,一个将此生献给了皇帝的无性之人。
“退下吧。”长者吩咐护卫,后者机械地点点头。
“你就是曹文?”长者开口便问,没有任何寒暄。
曹文表示肯定。他躬下身子,敬以下官之礼。尽管根据长者的衣着,他并不应该行此大礼。可是曹文知道,长者此刻的装束只是一种假象。
“咱家是东厂督主,费仁。”长者展开曹文带来的文书,看见上面盖着兵部大印,“听说你想见本府的宾客?”
“是的,督主大人,”曹文又鞠一躬,身子比之前压得更低,“这是兵部尚书大人的意思。据说,这位宾客知道一些益于圣上的机密,吾皇万岁。”
“此人在东厂许久。”费督主说,“而且,他曾在镇抚司小住。那时吾皇尚未弱冠。”
曹文按捺住心中的恶寒。他听过一些坊间传言:镇抚司的密室,密室里的囚犯。
“容我斗胆一言,此人的机密早已列进案卷。他的罪恶罄竹难书,若不是他已形容枯槁,身若皮囊,我早就挑上一条送他去了断头台。”
“督主大人所言甚是。”曹文毕恭毕敬地答复,“但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诚惶诚恐,不敢辱命。”
费督主耸耸肩,“好,无非是白走一趟。来吧,咱家让护卫带你去外厂。”
费督主招手,一个身穿素袍的护卫走上前来。此人年纪和曹文相仿,二十几岁。
“曹文,这是顾雪森顾侍卫,他会护送你。那么,咱家另有要事,恕不奉陪了。”
“大人,这边走。”顾侍卫低下头,引着曹文走向一条更为宽敞的门廊。
东厂的长廊犹如迷宫。这座宅邸比看上去要大:百转千回的长廊,数不胜数的厅堂,看得见的明路,看不见的暗路,终年不见阳光的阴冷密室。顾侍卫走在前面,边走边向曹文介绍起各个院落的来历或用途。
曹文有些意外。锦衣卫大多谨慎小心,不苟言笑,不想此人却十分健谈。随后,顾侍卫告诉曹文,自己今年才进东厂,要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才能踏出这道高门。曹文若有所思——恐怕那健谈的性格还尚未被约束。东厂人老练势利多几分规矩,年轻人能言敢闯少一些畏惧。
“曹大人,”顾侍卫还在滔滔不绝,“我们刚刚经过的是人称内行厂的别院。这里关押着最凶险可疑的嫌犯,是东厂守备最为森严的禁地,若无锦衣卫的护送,谁都无法轻易进出。”
他们走过一扇高门,门上涂着黑漆和火纹,那朱红好似人的鲜血。
顾侍卫指着这扇门,“后面就是镇抚司。”
曹文不禁缩了缩头。显然,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却不愿回想那些听到的故事。
“虽然镇抚司的隔墙能够阻挡声音,”顾侍卫没留意到曹文的小动作,“但即便如此,院外还是有人能够听到惨叫和哀号。”
离开红黑相间的大门,转弯是一处长廊。曹文心有余悸,不再去想那扇门,以及门后发生的事情。
长廊尽头是一处宽敞的庭院,四周的小路连接着一间间小屋。庭院里有男有女,他们在清晨的阳光下漫无目的地游荡。几名护卫守在院子对面的哨塔里,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外厂到了。”顾侍卫说,“锦衣卫的宾客大多暂居于此。罪行轻的就囚禁起来,罪重的就等皇帝勾决。极少一部分人,镇抚司也无法令他们服罪。这样的人会被送回外厂,等候发落。”
“如何发落?”曹文有些疑惑地从后面看着他。
“要么浩荡皇恩,要么沉冤得雪;他们只能等待。我觉得,最终等到的只会是死亡。”
说完,顾侍卫指了指坐在院子中央的老者。老者盘着腿,全神贯注地盯着两座哨塔投在地面上的阴影。
“他就是你所寻之人——凌宣。”
问询室里,曹文和老人相对而坐,顾侍卫把守在沉重的硬木门外,门上包裹着厚厚的铁皮,恐怕连最凄惨的哀号也无法穿透。
曹文在面前摆好一沓纸页。面前的老人垂着肩膀,手放在膝盖上,挤满皱纹的脸上挂着呆滞的笑容。
“凌宣?”曹文喊了几次,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老人的视线落在桌上,木桌的棱角已被这里世世代代的双手抚平。自前朝永乐时锦衣卫创立,此间留有多少悲戚之音。
“你可是凌宣?”
老者深吸一口气,鼻翼微微翕动,眨了几下眼睛,僵硬的目光依然留在桌面。他张开口,声音轻柔却充满底气,像是远方传来的雷鸣。
“木桌上雕琢的图案取自衣袍上的金丝祥云,先帝之时,我穿过这么一件朝服。很意外,过了这么多年,这些图案居然随我而来。许是看我境况渐佳,来叙旧了。”
他的语速很慢,却没有停顿,言辞之间竟感觉不到一丝换气的痕迹。
曹文看看桌面,上面只有杂乱无章的木纹和结痂。老人是不是已经疯了,他的问询是不是只能到此为止了?
曹文的声音平缓有力:“我奉兵部尚书之令前来,其言犹若圣谕。现在,我再问一次,你可是……”
“是的,”老者的目光丝毫没有移动,“我就是凌宣。”
曹文点头,“那么,你可是这份名单上的凌宣?”
曹文推过一张纸,上面记录着他在《崇祯实录》的一张张残页里拼凑出来的明朝皇帝纪事。
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有一行字被朱红圈了出来:《东行游记——大海彼岸,墨西哥纪实》,贡士凌宣著。
凌宣一言不发地紧盯着这张纸,好像在思考一个难解的谜题。过了很久,房间里再次响起他低雷般的声音:“从前。”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之后,老者点点头,慢慢地抬起眼睛看向曹文。
“是的,我就是这个人。”
“好。”曹文已经有些不耐烦,“那么,很遗憾地告诉你,这部书仅仅剩下书名,内容恐怕已经遗落在了前朝。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你……”
“从前是那么难以忘记,一切都好似昨天。”
曹文停下来等待老人继续。可是凌宣并没有说话,曹文点点头,“善,我就是要……”
“年轻的时候,”沉重的雷声似乎更加接近,“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慢。漫长的夏天如同几个世纪。等到步入暮年,岁岁年年就如蜻蜓点水般匆匆飞过。却看年历,一天依旧是一天。君以为,为何时过而境迁?”
曹文捺着性子翻弄面前那沓白纸,“我怎么知道。你听着……”
“何为时间,时间为何?受制于人,谁能言明?我的一天与你的一天不同。假如用你的眼睛来观看我的时间,可会奇异?”
“凌宣你听着,我说话,你听话。我发问,你回答。”
“明天吧,看看明天会怎样?”凌宣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用长瘤的指节叩了叩铁栏,“也许那时候,我们能更加客观地感受时间。”
曹文急忙站起来,大声斥责道:“凌宣,回答问题!”
听到敲击声的顾侍卫拉开了房门。
凌宣走出房间,朝顾侍卫微微点了点头。
曹文冲向门口,下巴涨得通红,嚷着:“顾侍卫,带他回来!”
然而,顾侍卫只是目送着这名囚犯离开。
“这位老人在镇抚司多年。”顾侍卫说,“他从未认罪,难道我有办法让他开口不成?”
曹文双拳紧握,跟着顾侍卫来到庭院。
凌宣站在一片明亮的庭院中央。他坐下来,瞟了一眼曹文,平静地盘起双腿。
“明日,”他提醒道,“明日或许就有你要找的答案。”
兵部。
曹文待在自己狭小的隔间,面前厚厚的纸页上写满注释,他为此耗去数月心血。
“曹文。”背后郁怒的声音让他一惊。
曹文回过头,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站在他身后的是兵部侍郎。
“吴大人。”曹文匆忙起身行礼。
吴侍郎抬手示意他坐下,长满胡须的脸上挂着不满,“本打算把你的上详交给尚书大人过目,看来我的期望要落空了?”
曹文脸色刷白,摇头辩解道:“望侍郎大人恕罪,上详就快写完,仅剩一处尚待查实。”
“你指的可是那个东厂囚犯?难道你不是今天去审他的?”
“下官去过了,”曹文回答得有点勉强,“可是初次会面并未……立竿见影。我已要求他明天另行供述。”
“这个凌宣对墨西哥的兵力部署可知一二?待扶桑平定,吾皇出征墨西哥地峡,一份详尽的征战方略定能为其分忧,此乃兵部之责。”
“是的,兵贵神速。”曹文不自在地挪挪身子,“我保证,这份上详一定关乎军机至要,吾皇必会赞赏有加。”
“想必你明白这份上详在殿试上的分量,它能为你在朝中谋个美差。”
曹文面露喜色。他挺起腰板,谢道:“承蒙侍郎大人厚爱。”
“不过,别说这本折子惹恼了圣上,”吴侍郎眯起眼睛,“就算让尚书大人皱个眉头,你就走到了仕途的末路。你将被发配边疆,终年与税赋相伴。”
曹文哽咽了一下,小声回答:“我明白了,侍郎大人。”
吴侍郎点点头,说:“善。”他迅速地转身离去,“谨记。”
翌日,曹文站在凌宣面前。老人依然稳坐在庭院中央,只注视着地上的阴影。
“留意两座哨塔的影子,”凌宣并不抬头,也不等曹文开口,“塔尖如同晷针,小径如同刻度。塔尖的投影指出时辰。夏日当空,南塔为针;冬日低垂,北塔为针。”
终于,凌宣抬起了头。
“你觉得,”老人说,“东厂的双塔是人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作,抑或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曹文扫了眼等在身后的顾侍卫,他也无奈地耸了耸肩。
“随我去问询室,”曹文冷冰冰地说,“我们好好说。”
“遵命。”凌宣微微一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曾随明朝宝船行至天方、扶桑、墨西哥。”曹文一字一顿地陈述。他没有发问,而是故意停顿好让凌宣插嘴。
“那时我还是个没有及第的年轻贡士,”凌宣说,“我离开江南前往北都,一心报效皇上。后适任宝船太史,尽我所长。我记得,去往天方的路程很长,需在广袤的海面上航行数月。”
“主要谈谈墨西哥……”
“来吧。”凌宣回头看了眼站在院子里的曹文,那里一片明亮,“墨西哥,是吧?”
曹文在破旧的桌前坐好,从袍内取出一只皮筒。他取下盖子丢在一旁,从里面抽出一卷纸铺展在桌上。凌宣却始终神色涣散、面无表情。
等到准备妥当,曹文提起毛笔,急不可待地说:“凌宣,这份上详我已拖延半年之久,我希望能在年末之时上达天听。”
“年末?又是哪一种历法的年末?”凌宣挑起眉毛,“我朝但有二历,二十四节气之阳历,一十二三朔月之阴阳历。墨西哥的历法也不止一种。”
曹文叹了口气。老者似乎又要抒发人生感慨。
“墨西哥的历法,同我朝三百六十五日之历法十分类似。”老人并未等他开口,“是不是很奇妙?两国两地,距离之远,习俗之异,但年岁相同。亦有不同,墨西哥二十日为一月,十八月为一年,另余五日谓之‘虚’。五日凶兆,诸事不行,亦忌祭祀。”
“真有趣。”曹文匆匆回答,“回到正题……”
“和我朝一样,单一的历法也不及所需。”凌宣没有理会,“作为阳历的补充,他们在阳历的内圈刻上神历。二十个象征天的符号,十三个代表月的数字,日月之轮相乘相锁,表示两百六十天——这可似天干地支?”
“大概如此。”曹文很无力地应允。
“可墨西哥还有一历,这个被称为‘仙人掌之国’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圆石。它位于国都,其厚好比幼童,其高堪比巨汉。这块巨石就是一部历法,但是,它记录的并非年月的过往,而是世界的寿命。墨西哥人相信,此时的世界已是诸神创造的第五个世界,时间也进入了第十三个轮回。每个轮回里都发生着相同的事,万事皆为注定,轮回就是神对墨西哥人信仰的试炼。”
“你还去过国都?”曹文挺身抓起毛笔。
“是的。”老者的目光突然飘远起来,“我们的一支队伍随着宝船正使前往国都,数日后抵达墨西哥腹地。那座仙人掌之城与北都一样宽广,有成千上万的男女效忠他们的皇帝。”
凌宣轻轻闭上眼,身子微微摇晃,似乎陷入了沉思。
“墨西哥人知道世界于何时结束。”他睁开眼睛,“那是一个闰年,世界的日历将在此年撕下最后一页。在仙人掌之国,我见过蒸汽驱使的铜机,那种机械将摧毁世界,正如被猎豹、飓风、火焰还有大雨摧毁的前四个世界。”
曹文的毛笔在纸上龙飞凤舞,他准确地记下每一个字。
“蒸汽驱使?”
凌宣点点头,回答道:“是的,墨西哥没有马匹,铜车一眨眼就能载他们穿过宽阔的峡谷。”
“他们兵力如何?”曹文露出急切的眼神,“你可见过他们的武器?”
凌宣慢慢地眨了几下眼睛,答道:“见过,我与雄鹰骑士相处甚久,学到了一点墨西哥的纳瓦特尔语。正因如此,宝船正使派我去他们的城市巡回,蜂鸟之羽为我引路。”
凌宣垂下视线,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边缘的皮筒上。
“和它有关系?”
老者点点头,视线还在圆筒上。接着,他又摇摇头。曹文弄不懂这个老人有何用意。是也,非也,似是而非也?
“钦天监的前任监正姓崔,字山高,因开罪权臣被关押至此。我们互相鼓励着活过了那段岁月。我告诉他海外异闻,他教授我天文地理。我曾听他提起过一种金属圆筒,其两端嵌有水晶,可眺远。他称其为望远镜。此物应为钦天监所有,你可曾听说过?”
曹文不耐烦地点点头,回答道:“我见他们用过此物,这又如何?”
“我很想亲眼见见此物。我的眼睛已经大不如从前,但是明月上的美景依旧会让我心生喜悦。如果你能将此物带来,我定将墨西哥之事倾囊相告。”
老者起身敲响了房门,离开了。曹文的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留下记载,留下疑问。
数周后,曹文获得兵部侍郎的授印。他带着授印前往钦天监索要那眺远之器。数日后,曹文弄清此器物的归属,再过一周,终于仗着兵部权势劝服了那位太史。
其间,曹文也不停地前来寻访凌宣,但老人每次都是干巴巴地盯着他眨眼,问他是否已将眺远之器带来。只要他看到曹文两手空空,就会重新凝视地面,继续看双塔缓缓移动的阴影。
等曹文接过钦天监送来的包裹,不及片刻便将它带到问询室。当着凌宣的面小心翼翼地打开它,让顾侍卫站在一旁见证。
凌宣不住地把玩这个仪器,眼睛和嘴巴张得老大。曹文开始宣读钦天监监正和兵部侍郎共同签署的文书:“眺远之器,望远镜,为钦天监所有,受吾皇之令,兵部之托,现借于东厂宾客凌宣。不可转借他人,亦不可泄露其工。”
曹文顿了顿,看了一眼公文后面的老人,发现他心思还在手中的仪器上面。
“凌宣,你可听到?”
老人凑近仪器仔细地观察、抚弄。
“宾客凌宣,”顾侍卫声音冰冷,朝着凌宣一步步逼近,“你可听清楚了?”
凌宣匆忙地点头,回答道:“是,是的,大人。”
“顾侍卫,承蒙见证。”曹文点点头,示意他出去,“如果你允许,我就继续审问凌宣。”
顾侍卫欠身,走出房间。
“那么,”曹文的声音变得低沉,“说说墨西哥。”
凌宣对望远镜爱不释手,头也不抬。
“蜂鸟之羽是我在仙人掌之地结识的好友,他告诉过我墨西哥的兵制。他是雄鹰骑士,库亚卡特尔,墨西哥的大尉,是一个能够以一当五的战士。他告诉我,宝船抵岸时,墨西哥已经与邻国和平相处了一个世代,不过,他们还在战斗——用另一种方式,鲜花战争。
“墨西哥一旗有二十人——是的,好似我们满族诸旗。他们如同镜中的满族。一营有二十旗,二十营的八千军士听从雄鹰与猎豹的号令。他们以抓获俘虏的多寡定战功。不过既然与邻无争,那么何来俘虏?
“故,墨西哥向邻国宣以鲜花之战。那时,我们有幸亲眼目睹了这场盛典——墨西哥在峡谷里与敌军开战,任双方将士肆意扭打。这是一场不死人的搏斗,一个不染血的战场,然而代价却丝毫不亚于一场战争。被打倒的战士将成为战俘,战斗将在双方俘虏足够的战俘后结束,战俘数多的那一方即为胜者,而后各自班师回朝。那些成为俘虏的战士或被直接处决,或者沦为奴隶,他们的命运取决于俘获者的心情。
“所以说虽然没有敌人,墨西哥的军队也能以此操练士兵。”
曹文头也不抬,毛笔在纸上纷飞。
“是,是。”
曹文并未满足,“那么,他们的将军如何向各个旗主下达命令,旗主之间又如何联系?”
一天又一天,曹文在外厂和兵部之间来来回回,墨西哥的上详也越叠越高。原本,他只希望凌宣的口述能够成为上详的佐证,而且此前,这个固执的囚犯带来的几周不愉快经历让他一度想放弃。不过现在,眼前似乎大门敞开,老者的供词里包含着曹文做梦都想不到的细节。尚书大人的赏赐似乎近在咫尺,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这天早上,老人等在问询室里,望远镜搁在他的腿上。
“凌宣,问询就要结束了。”曹文开门见山。他坐在老人对面的凳子上,展开书页拿起毛笔,“还有一笔,上详即告结束。有些内容我还不是很清楚,不过你肯定知道。你曾提起过墨西哥的铜车。据你所言,墨西哥的技术与我朝截然不同,似乎也并不落后。”
凌宣抬起头,笑了。
“昨夜,我用这巧夺天工之器观测天空——托顾侍卫的福,我留在了开阔的庭院里。”桌对面的老人将望远镜托在右眼前面,眯眼盯着曹文,接着放声大笑。他那奇怪的笑声好似远方的雷音,“我看到了荧惑(即火星)在夜空中的轨迹。数月之前,荧惑因朝而升,绕东而行,此后则一日先于一日。数周之前,它因暮而升,紧接着,最为奇妙的事发生了。崔兄曾告诉过我,我却始终无缘得见——荧惑滞在天空,继而回转,开始向西而行。如今,荧惑因暮而升,绕西而行,遇朝而落。再有数周,荧惑的轨迹将再次逆转,绕东而行,继而一日先于一日,直至朝起而暮落。”
“有意思,”曹文干巴巴地回答,“那么,再说说墨西哥……”
“荧惑之上,有形,有影,阵列其间。若不是这巧夺天工之器,恐怕我今生亦无以得见。”
“墨西哥的铜车,”曹文重复了一遍,“你说它们只是机巧之物,只能在固定的路线上移动。这会不会是墨西哥有意隐瞒,这种机械是否另有他用——譬如造成攻城之器?”
老人半闭着眼,轻轻晃着凳子,好似狂风下的树干。
“我乏了。日日夜夜的问询,我已疲倦。明日再叙如何?我会精神抖擞地回答你的问询。”
凌宣站起来,敲了敲门。
“等……”曹文站起来,看到顾侍卫为老人拉开门——他叹了口气,耸耸肩膀。讽刺。等了这么久,难道还在乎一日?但是明日他就能寻得答案吗?……
曹文感觉自己的忍耐已经接近极点。他收起纸,对着空房说:“明日。”
第二天,熟悉的地方,曹文和凌宣。
凌宣的神志似乎更加不清,但不等曹文提起,他便主动谈起两人间仅存的话题:“有一关乎至要之事,我几乎忘记提起。那是在我离开墨西哥王朝数年之后才想到的军机政要。”
“是什么?”曹文郑重其事。
“那是你必须写进上详的事,倘若征战墨西哥,看到它就是看到胜利。不过作为交换条件,我希望你满足我最后一个请求。”
曹文瞟了下老人手里的望远镜——这次他又想要点什么?
“我想,就一次,走出东厂——在外厂里面,我能观察到的天空非常、非常有限。要知道,高墙之后的天空更为广阔。”
曹文挺起身,双臂交叉。“绝对不行,”他警惕地回答,“没有余地。”他摸着鼻梁,想要反击,“而且,我要罚你。是的,望远镜我拿走了。”
凌宣耸耸肩,一动不动地答复他:“眼睛本是我眺望天空的工具,但就算你弄瞎我,苍穹的美景依然留在我的脑海。不过,如果我不能走出这堵高墙,那么那些秘密将永远成为我的记忆——拿走了?”
曹文一跺脚站了起来。他满脸通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荒谬,凌宣,荒谬!”
“荒谬,却是事实。”凌宣自然地回答。
曹文冲到门边,用拳头砸着铁门。
顾侍卫打开门,一脸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