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浑身战栗了一下。“掏”字仿佛生了手,一把将我的胸腔剥开,捞出鲜血淋漓、生机勃勃的心脏来。她接着说,
文学从本质上看,和高雅体面没多大关系,和诚恳忠直、和人的眼泪痛苦有关系。
比如,史铁生在写《秋天的怀念》时就完全没有顾及自己的形象,作品才显得那样充满质地。
如何做到“诚实写作”?一方面,写作对作家人格的要求很奇怪,既要纯粹天真,也要细密复杂。为人处世要尽可能简单,而在写作的时候就要尽可能复杂。
课堂上,她用了一个很巧妙的比喻,让我印象深刻。她说,小说是一块排骨,生活是一头猪。面对一块排骨的时候,我们可以用约略学过的烹饪知识去配菜熬汤,若是做得不好大不了换块排骨重做。而生活,它是一头活着的猪,总是扑面而来。它在田野里啃青,在玉米秆子里睡觉,四处游移、哼哼唧唧、形态兼备。当我们面对它的时候,不能立刻固定它、解剖它,于是本能的反应就是懵懂和简单。这就需要我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笼着一窝灶火,慢慢地,尽可能地去深入钻研,炖好心灵的排骨汤。
诚实写作的另一层面就是不要害怕展露自己的复杂心事。
她说写作就是在写心事,心事中不一定有故事,但故事中一定要有心事。从某种程度上说,作品的重量是由心事的重量决定的,心事有多沉作品就有多深。生活中,我们可能会听到许多非常跌宕起伏的故事,想要写进小说里,但是写作的时候一定要撇去表面那层热闹漂浮的泡沫,实打实地沉下来,和自己的心事联系到一起,将人物的情绪落实。哪怕是写温暖治愈的童话故事,也不能美化现实、隐藏心事。
诚然,
写作不是为了表达体面,而是向最信任的朋友讲述心事,写出人性的复杂和心灵的广度。
我们在写作中探究真实的生命感受,其间难免有很多不堪、不阳光明亮的部分,但它们构成了最实际可感的人本身。如果没有阴影,明亮就站不住,就像画画一样,是阴影造就了画面的立体感。正如鲁迅评价托尔斯泰的《穷人》时所说:“人能从洁白中拷打出罪恶,也能从罪恶里拷打出洁白。”当我们诚实地讲述最隐秘的心事,敞开心扉去展示自己的阴影,一部作品就会因作家的诚实而充满力量。
当晚,我就坐在座椅上,戴着耳机,外界喧嚣尽皆屏蔽,只沉浸在老师温柔和煦的声音里。乔叶老师讲课十分从容,无需PPT的辅助,仅凭那双清透闪亮又恬淡可亲的圆眼睛凝视着屏幕,好像就坐在我面前,娓娓道来了两个钟头。
课程于九点左右结束,我走到宿舍阳台,才发现室外寒风凛冽,成群的乌鸦在枝头发出凄厉的啼叫。京师路上走过三三两两的“大白”,他们裹着厚重的衣物,行色匆匆。寒意袭人,听完课的我脸上却烫烫的,有一股暖流在全身流淌。回到屋内,我趁热打铁地读起来乔叶的小说《最慢的是活着》。
一口气读完整篇小说,我的泪水不知不觉洇湿了衣领。关于孤独的低语,关于情感的复杂纠葛,关于内心深处的真实,关于天人永隔的疼痛,关于爱、恨、救赎与慈悲,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文字里慢慢浮现,小星子般,温暖熨帖地向无边寂静蔓延开去,点燃了整个夜晚。那些炽烈的火星子在我心中噼里啪啦地炸开,引导我去了趟图书馆,找出了她的其他作品,一部部地看。
于是我读到,《认罪书》用跌宕起伏的故事探讨着人性的复杂与矛盾、罪与罚、救赎与宽恕等深刻主题。女性角色在小说中被置于无奈和被动的境地,面临着身份、命运、社会和道德等方面的困境,她们内心的挣扎、痛苦与觉醒给同为女性的我带来巨大的心灵震撼。
《藏珠记》通过多视角叙述和细腻的心理描写,采用了“穿越”的形式,但着力点始终置于鲜活生动的当下,展现了人物内心对爱情、生命和自我的探索。
《给母亲洗澡》以细致而深情的笔触刻画了为母亲洗澡这一生活细节,将我带入了一个充满温情的场景之中。无论是母亲身体上的皱纹、还是洗澡水溅起的水花,都被她描绘得栩栩如生,不禁让人回忆起自己与母亲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
非虚构作品《拆楼记》则直接以社会变迁为背景,不仅关注了拆楼事件本身,而且深入地挖掘了背后人性的贪婪与自私、社会的公平与正义、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等主题,展现出她深切的现实人文关怀。
彼时,得知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刚刚出版,我立刻下了单,成为了最早的读者之一。《宝水》那时还没有获得茅盾文学奖,但得知获奖结果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意外,唯有满满的喜悦与骄傲。
期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有幸参加了北京文联举办的“大家小课”活动。出乎意料的是,那次活动的主持人正是乔叶老师。第一次见到她本人,老师衣着简约,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说话态度亲和谦逊,流露出无尽的善意。我觉得,这与她小说中那些敢于冒犯常规、跨越轨道的人物形象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张力。活动结束后,我们几位北师大的校友与张莉老师共同拍摄了一张合影。
时至今日,这张照片依然对我意义非凡,因为当时的我其实特别紧张。我在心里默念,与优秀的师友站在一起,何其有幸,她们都是我学习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