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时候,我在世博家园小学遇见佐藤学。
他头发凌乱,松松垮垮的西服罩在一件薄薄的羽绒服的外面,总是微笑着,而当他展示一张张学生专注学习的照片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睛居然湿润了;不过他有时候也是一个严格的人,不过他的严格却又显得宽厚,在讲演中,他的PPT有一张没有翻译成中文,当他讲到那里的时候,略略一顿,将柔和的眼光向他的翻译一瞥,随即又投入到讲演之中去了。
佐藤学听课,总是手里握着照相机或者摄像机,在教室里像猫一样的游走。之前,我对于他这样的听课方式颇不以为意。——你都没有坐下来好好听老师在讲什么,这么乱转有意思吗?但后来我读了他的著作,听了他的弟子陈静静的介绍,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佐藤学关注的是学生的学。他要通过观察,发现学生是不是真正的进入学习的状态。眼神、表情和动作,是最不会欺骗人的,学习状态之中的眼神、表情与动作就是对于教育活动最好的评价。这样一想,忽然觉得,有些问题我们是不是想多了,佐藤学很像我们古代的禅师,用了最简截的方法,破除了我们许多人心中的妄执。
佐藤学的讲演里最近常出现的词语就是“安静”和“润泽”。他很直率地说:“中国的课堂太喧嚣了”。他充满深情的表扬世博家园小学的课堂是“润泽”的。说老实话,我是很感激佐藤学先生的。在我早先的心理词典中,教育,总是和一些西洋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赫尔巴特、杜威、凯洛夫、加涅……我对他们奉为神明。但是当我读了佐藤学的《静悄悄的革命》、《教师花传书》之后,忽然有了一种“高高山上立,深深海底行”(《禅林僧宝传》)的感觉。我忽然发现如果以东方思维看待我们的教育,有时候会一种“南泉斩猫”(《百僧一案》)的痛快感。
佐藤学的教育观念,概括起来就是共同成长、对话与修炼、反思与挑战。我最欣赏的是佐藤学先生提出的“学习共同体”,在同一个“场”中间,教师与学生都在学习,都在提升。尤其是教师,在这样的学习氛围里,不是单向度的知识与经验的付出者,而同样是学习过程的获益者,在倾听与交流中发生豁然开朗的开悟感,这是多么好的生命体验啊。佛教讲“众生平等”,是传递一种“共生的意识”。我们的课堂不就应该是这样的一种每个人都感受到自己的成长与进步的地方吗?教师以自己的专长睥睨学生,“学霸”以自己的优秀孤立“学渣”,这种紧张不堪的课堂难道是好的教育生态吗?记得一位台湾的语文老师说,她很怕在大陆开公开课,因为“这里的课堂是不允许冷场的”。迅疾的反应来自学生们对于这个问题已然的了解,或者来自一些反应灵敏的学生的第一反应,但是更多的沉默者呢?他们不是也应该有思考、琢磨的紧张和豁然开朗的快乐呢?我现在越来越能够体会到佐藤学先生所说的“润泽”是一个多么富有诗意而且温暖的词语啊。
所以,在好的课堂上,相互的倾听就变得非常重要。因为倾听的心理基础是平等与相互尊重,听话的人是站在说话人的角度去理解所说的内容。有了这样的基础,课堂里师生之间,同学之间就呈现出一种“相互学”而不是“相互教”的关系。也有朋友跟我说,这不是一回事儿吗?其实关键的问题是一字之差所体现的人际交往的心理的差异。“教”是将已知的东西告诉别人,有着一定的心理优势,“学”是将自己探索的困惑、过程和可能的结果到同伴那儿去寻找帮助与印证。《诗经》里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概讲的就是这样的境界与状态吧。
在教学实施过程中,则应该在目标明确的前提下,轻预设而重生成。我一直很欣赏苏东坡在《滟滪堆赋》中的一段话:“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教学就是一个“随物赋形”的过程,通过倾听与观察去了解学生,在即时把握学生学习状况的的基础上选择更好的教学策略去促成真实的学习发生,这大概就是教学之乐吧。
而所有的一切最终就是指向“真实的学习”的发生。这种“发生”,在佐藤学先生看来,就是学生在课堂上的姿态是否“柔软”,氛围是否“润泽”。——这种具有东方文化色彩的思考方式,反而避开了科学主义的繁琐与拘谨,体现出一种爽快利落,直指人心的智慧。
以众生平等的心思去面对教育,以诸行无常的态度去实施教育,让我们的课堂变得更有生命的温度和厚度,这大概就是这个初春的下午,佐藤学教授给予我们最好的启迪了。和佐藤学先生一起走出学校的时候,一群意兴不减的老师纷纷让佐藤学先生签名留念,他恭恭敬敬的写一个字,那就是“学”,既是他的名字,却又别有意味。
华灯初上,走在大街上,忽然发现大路两边的玉兰花已经吐出了毛茸茸的花苞,在依然带着寒意的春天里传递出温暖的意思。(刊于《上海教育》04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