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下扬州。三月初,《秋意浓》在扬州开机。
秋意浓也不能尽是写秋,赶上早春,取景取的就是瘦西湖边烟云一样的嫩红新绿。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在此之前,陈青云从来没有到过江南。
白潇然穿着雪白蕾丝旗袍,打一把洋伞。她演的是富家千金小姐,天真娇憨,不知自己即将经历家国之变。
这一场戏在青砖石板路。街市热闹,有江湖艺人在宽阔处演杂耍吸引观众,使的活儿是叠椅。
叠椅是传统节目,艺人倒立撑在第一把椅子上,旁边有人给艺人递第二把椅子。如此类推,表演者利用平衡的原理将一把一把椅子斜着叠上去。椅子摇摇晃晃叠成高塔,人始终在更高处。惊险惊心,因此精彩异常。
拍戏只要一个镜头,原不用这么麻烦。
椅子先叠好,说声开拍,有人抱着腰把杂技演员送到椅子顶上去。演员双手撑住椅子,分腿倒立,只这一下,拍过去算完。大可不必从低处往高处起。
这一天椅子早早叠好,只等演员上去就开拍,左等右等,演员不来。那个副导演接一个电话,说演员堵在了公路上,来不了。
不该有的事。这种演员应该天不亮的时候就在片场等好。
“不就是个倒立么?还有谁能来?”导演举着喇叭大喊。
救场如救火,一时间众人目光看向陈青云。除了白潇然。
“就我吧。”陈青云脱了外套,任化妆师举着刷子三两下替她上妆。
换好衣服,走到叠好的椅子前,副导演就要托着腰把她送上去,她一闪身躲开,说声不用。
众人注视之下,陈青云慢条斯理将五把椅子一把一把放到地上,一字排开,一把一把地晃一晃,再按一按。
晃到第四把,陈青云停了手。弯腰蹲下,扶着椅背。“哗”地一声,陈青云抽下一条椅子腿——那椅子是坏的。
五十多个群众演员连着剧组所有人一时寂静无声。
陈青云头也不抬,说,换一把。
副导演的声音几乎在哆嗦:其实四把也够了。
陈青云把椅子腿平放到地上,站起身,无所谓地笑笑:“也是,没问题。”
陈青云曾经是专业杂技演员,童子功。多年不练,但意思意思也不是不可以。
她说:“导演,我从头叠。”
导演由着她去,喊声开机。
白潇然在近处与恋人相会,说不尽的耳语呢喃。远处高台之上陈青云的椅子已经叠到了第四把,椅子塔摇摇晃晃,将倒不倒,陈青云凌空打一个回旋,转过身,四张叠起的椅子瞬间又一动不动。
险中稳,平中奇,围观群众演员的喝彩震耳欲聋。
另一边白潇然也颇争气,就这么一条就过了。
中午吃饭休息,白潇然坐在椅子上喝水,陈青云坐到她旁边。
白潇然见陈青云来,管不住手似地一个哆嗦,保温杯里的开水洒了一身。
陈青云笑了,一包纸巾递过去:擦擦。
白潇然狐疑地看着陈青云,没接。
到这时候助理才发现问题,连滚带爬又送一份纸巾过来。白潇然剜助理一眼,把身上的水擦干。
陈青云顾自把纸巾揣回兜,还是那种很轻的声音,只她和白潇然两个人能听见:“你别说,刚才我心里也没底。多少年不练了,现在我最多也就叠这四张。换五六年前,我个也小,身子也轻,我在顶上撑着,我大哥给我从下往上扔椅子,不吹牛,能叠七八张。”
人都看着,白潇然不好走,只好听她说下去。
“我妈养两个。先有一个是我大哥,按理说不用生我。所以我妈怀我的时候也不想要。我爹说,怀了就生下来,跟老大做个伴。
“我落地,我爹高兴,说是个妮儿好,这下他儿女双全,凑一个好字,他是有福之人。结果我七岁那年我们老家发大水,我爹这个有福之人让水冲走,但把我扔上岸。我一个轱辘爬起来找我爹,眼睁睁地看着我爹跟着水就那么没了。”
白潇然眼睛动一动。
陈青云脸上没有表情,接着往下说。
“那之后我妈恨天骂地,没有用,天地不会说话也不会挨打,她过不下去。最后她想出一个法儿——她来恨我。她从床上爬起来,力气老大,追着我在院子里打,说原本不该生我,我是丧门星,是我克死了我爹。我哥比我大六岁,那时候拦在我前面,老鹰抓小鸡那么挡着我。我妈么,舍不得打她儿。
“再往后我跟我哥都挣钱去了。我跟着我哥,他演得好,让他演的人多。叠椅他最会。叠椅这个东西,最怕椅子出毛病,所以上台之前,最亲的人给他查。椅子没毛病,他才上去演。我哥最亲的人,可不就是我?”
白潇然听到这儿,脸刷地白了。陈青云抬抬手,示意她别急。
“结果就那一次,我推也推了,坐也坐了,那椅子稳稳当当,没有毛病。我哥上去叠,我们一个村那个叫大毛的给他把椅子往上扔。就这么顺顺当当叠到第五张——第一张塌了。人就是个命,没法说。有人五层楼上摔下来,没有事。五把椅子能有多高?给我哥摔瘫了。”说到这里,陈青云直视白潇然,“白老师,你要是我妈,这回你再恨谁?”
白潇然说不出话。
“我出来干这几年,挣的钱攒着,一分不花,寄家去的也少。我想着哪天领着我哥我娘去北京看看。要是看不好病,舒舒服服玩一趟也行。话说回来,人就是个命,万一看好了呢?对吧。所以白老师,谁挡我的路,我砸谁的摊子。去年拍蜀山的时候,挡我路的人不是你——你记着吧?”
“不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白潇然终于起身要走。
“白老师,你不想知道我哥那时候第一张椅子为什么塌?”陈青云笃定白潇然会坐回来。
白潇然果然坐了回来。
陈青云抬起手,在空中虚点着比划:“这种叠椅的椅子得是结结实实四四方方的木头老椅子,榫卯的,稳当,不晃。要是把椅子腿卸下来,把上头带榫的那块斜着锯开,再随便拿点什么不牢固的胶水蘸黏好,再把椅子腿装回去,这么着,椅子外面看不出问题,摇也不晃,你在上面站着蹦都没事。但是叠椅的时候它这么倒扣着,上面再加上四把椅子一个人,就——啪。你明白了吧。刚才让我上的那椅子,榫头都快拆下来了,腿还打晃,蒙不了人的。换谁谁也不能上。”
“知道了。”白潇然冷冷道。这次她真的起身走了。
陈青云笃定地跟在她身后,声音也从她身后阴魂不散地传来:“在我哥那把椅子上做手脚的就是大毛。没人说破,但都知道。他技术也好,但不如我哥俊。人都爱看我哥,他落个只能在旁边扔凳子。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说他心能有多狠?当时无非想着椅子塌了,我哥出个丑,以后有他露脸的机会。你说是吧。我哥这一躺下,大毛没脸跟着村里的人混下去,一个人去城里打工。在工地上没几天,让天上掉下来的钢筋扎了——白老师,你见没见过摊子上碳烤牛蛙什么样?”
白潇然站定,转身直视陈青云,眼中惊惧。
陈青云被白潇然这么一看,反而笑了:“白老师,我这个故事这么长,你听完不容易。其实我就想告诉你两件事,特别简单。第一,我当时没针对你,我是别人的枪,你也是让人当枪使的。你就该去找拿你当枪的算账。第二,你是大明星,为了我损这么大阴德,不值。”
陈青云说完,转身便走,根本不再看一眼白潇然。
唐深的耳报神好快,没过两个小时电话就打过来,接通也不说废话:“白潇然就算了。那个副导演,我让他明天走。”
“不用。”陈青云说。
“不用?”
“冤有头债有主。拍蜀山的时候白潇然不是好好的么?我现在也好好的。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
“对,没事儿了,这事翻篇。你忙吧。”陈青云挂了电话。一天忙到后半夜。冲完淋浴躺在酒店床上,手机上有唐深的消息。
下午就发来的,她才看见。也没有别的,四个字:注意安全。
陈青云笑笑,按出一行英文:It's not personal, it’s business.
这不是私人恩怨,这是生意。
——话还是你告诉我的,自己先忘了?
睡前刷刷朋友圈,刘冰若也在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