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单读
《单读》出版物(前《单向街》杂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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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都是渴望藏起来也能被找到的人 | 单读

单读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2-17 08:32

正文


今天推荐的文章来自一位单读读者。他 目前在学医,结业尚早。 写作是他从小的兴趣,并于此衍生了读书、做微信个人公众号的动力。 两年时间里,他致力于人生第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虽不确定意义和结果,但又觉得:“暂时不去想这些才是正确的。”


从“匿名者计划”到“寻找我们的黄金时代”,一直以来,单读坚持成为一个平台,始终接纳、关注并支持青年作者的创作。尽管有时他们的文字和思想能力还需时间和经历的沉淀,但他们的直觉式的表达和对创作的热情,值得保护和鼓励。 期待你加入到我们之中,来稿请至: [email protected]



垃圾桶

小艾


这段故事,如果我画工稍微过得去些,我一定会选择把它画成漫画,因为此间有太多个人感情的撕扯和密集的聊天框,让这个故事变得很零碎。


在思考阿蒂要是落在画纸上该是什么形象的时候,我始终拿捏不定,又不肯草率下笔,于是只好作罢。那就写一写吧,不然的话总有个声音在心里提醒我:


你可千万不能忘记她呀。



我家在十六楼,顶楼。父母觉得这是个英明的决定,因为可以多送一层阁楼。这对刚上初中的我来说这也不错,因为屋子里有一个供我发呆的绝妙去处。


那就是阁楼上我的卧室的飘窗,这是一小块伸出楼体的空间,三面尽是玻璃,窗台铺着祖母绿的石板。只要再拉上身后的窗帘,我就可以把自己隔离在这栋楼之外,悬浮在夕阳的手掌里。


每到黄昏,我就坐在飘窗上向远处看,小区外是一条河,河对岸就是商业区。大多数时间里,我的视线会停在修建在建筑物群腰间的高架地铁轨道上,地铁从地底下钻出来,像是专门为了透气,每当它以亘古不变的速度开过,无论我原先在看什么——飞过的鸟、河上的船、遥远的天边,我的视线都会被地铁吸引过去,它穿梭过高楼大厦,直至没入地底下。我幻想着此刻那班地铁上都有些什么人,他们知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人在高处关注着他们。


要是他们想到这一点,心里会不会有些小小的波动?



我就这样赖在飘窗里不愿下来,更别提下楼去了,我没有玩伴。久而久之,这成了我的怪癖,有时大半夜的爬上去睡着了,第二天连学校也忘了去。我把旷课的理由说给老师听,老师觉得我是为了逃避学业找的借口,事情被同学知道了以后,又成了他们用来嘲笑我的话柄。


我这样做倒不是讳世自闭——我压根无法做到那样。其实我的心是浮躁的,跟随这个世界的格律起伏着,也会去在意别人的目光,也会关心不关己的八卦,并且,正如我所烦恼的那样,我还得上学,学一些完全不感兴趣的知识,和一群只会嘲弄和攀比的同学打交道。


只是无聊起来,我克制不住这样反锁自己。


“喂,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呆在那上面?”问我这话的是爸爸,他恨不得用木板把这个窗台封起来。


我不语。


“你整天功课也不看就这么坐那儿,知识能跑去你的脑袋里?”


我还是没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


“好吧,好吧,儿子,爸爸也不逼你复习功课了,只要你下来,想去跟谁玩都可以。”


“跟谁玩?”我茫然的问爸爸。


爸爸愣住了。


“小时候,你告诉我,城市里非常危险,有坏人会把我抓走卖掉,有汽车会冲出来撞到我。你要我整天呆在家里哪都不去才最安全。不许我把作业丢在一边,不许我结交你不满意的朋友,不许我和女生说话,甚至不许我单独坐地铁。现在这些我都遵守了呀,爸爸你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爸爸叹了口气,他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只好随我留在飘窗上。


转机出现在去年国庆。事实上当我被父母从窗台上强行拖出家门的时候,我还在做最后的抵抗,希望他们不要干扰我的宁静。


妈妈语气带着同情,说我呆在家成天也不干别的,就知道坐在飘窗上,怕我坐傻了,她想拉我出来透透气,她已经约好了两个同事,都是带上一家人,一起去城市边的一座叫龙龟岛的小岛上,去事先预订的农家乐度两天假。


大人们聚在一起,不就是想找地方打牌吗?我一眼洞穿,却没说出口。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我想着既然已经被拖出了门,就这样随他们去吧,一个人在家没饭吃也是件不小的麻烦事。


车子发动后稍过了一会,妈妈对爸爸说,待会要是顺路的话要去接个女孩,是新来的同事家的女儿,刚好上午补课结束。


真用功,爸爸只说了三个字。


听到这个消息,我突然感觉到惊恐,那个女生上车,想必是要坐在我身边的。她长什么样子,爱不爱说话,我该怎么和她相处这一路?想到这里我开始努力回忆今早起床有没有梳头发了,该死,真应该一起床就梳头发的。我按了几下后脑勺翘起的几根毛,知道无力让他们听话服帖才无奈放弃。又下意识去扶了扶眼镜,生怕它架的低了像个装考究的小大人,架高了又显得怪异……



车子不紧不慢的开着,我的情绪像被火舌烫了般跳动。这得赖我从小到大没有多少和女孩接触的经历,尤其是在学校里,看到那些冲谁都会咧开嘴角微笑的“小天使们”我选择躲的越远越好,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成天都在笑,为什么看到任何事物都要笑出声来。


车刹住,侧门被打开,我不敢别过头来看。身边先是传来一声略带疲惫感的“叔叔阿姨好”,接着是车门被干脆带上的声响,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除了妈妈会找话般时不时跟她嘘寒问暖。果然,我被忽视了,我把头整个埋在抱枕里,内心很是伤感。


“喂,吃吗?”


我迟疑着转过头,才看清身边坐着的女生的长相,短发齐耳,略显稚嫩的五官,脸色苍白且面无表情,眼睛很大,但双眼下挂着两副本该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眼袋。她单手托着一包雪花山楂,举到我和眼睛平行的高度。我连忙把手伸进纸袋里,胡乱抓了一颗,还未拿出纸袋,又落了进去,慌乱中我又想起该说声谢谢,女生耐心的等我终于把一颗山楂顺利抓出来放进口中,才脸转回去了,于是我也继续把脸深埋在抱枕里。


车子里恢复安静,我的舌尖头一次被雪花山楂酸甜晶凉的味觉抓紧,我把头埋在抱枕里,等着那晶凉在舌尖融化,像独自潜入了无人问津的桂花小巷。


小岛叫龙龟岛,可岛上没有龙也没有龟。从码头这边看去,岛上最高的海拔是两道并肩的丘陵,呈 S 曲线,青黛色。


女孩的爸爸没有来,她妈妈的解释是有事来不了,于是大家也没在意。另外一家的孩子是个上小学二年级的男孩,大人们喊他“丘丘”,长得一脸的机灵相,擅长讨喜,于是他自然而然的成了大人们关注的中心。


我穿上救生衣,低着头踏上冲锋舟,坐下后才发现船头早早立了个人,是那个女生,侧身对着我,她背着一个小包,没有穿救生衣。海风凛冽的刮过来,从侧面看,她的脸全被头发挡住,她身着的湛蓝色衬衫紧贴着身体,裹紧了贫乏的胸部。我坐在潮湿的船舱内,发现自己的视线正好平视她的大腿。赶忙低下头。


“一看你就知道你没学过游泳。”不知何时女生坐在了我的前座,说话时头也不回。


“没……没有。”


“哎,被我猜中了吧。你应该学学,不然就永远要穿这么丑的救生衣。”


“唔,我本来也想去学的来着,可是……”


“我叫孟蓝蒂,你可以叫我蓝蒂,也可以叫我阿蒂。”女生回过头,我们再一次四目相对,这一次,我端详的更仔细,她的脸颊像是有未脱去的婴儿肥,皮肤准确的说应该是白净,鼻梁矮矮的,鼻尖却倔强的挺立着,她的肩膀很窄,显得衣服不太合身。


“我,我叫志雨。”


这时只听见掌船的喊了句“抓紧了”,冲锋舟的发动机开始运作,阿蒂笑了笑回过头去。船开出去时我的身子往后仰,我下意识去抓住前面座椅的靠背,才发现根本没地方下手,于是在空气中胡乱抓了一阵又缩了回去。


如果抓住了面前她窄窄的肩膀的话,会怎么样?这念头在我脑海一闪而过,丢进了湍急的水流里。


上岛,骑着岛上提供的自行车稍微逛了逛,便随众人回到了农家乐准备尝一尝岛上的特色菜。桌上摆了八到凉菜,我一眼就发现,阿蒂不在。


“你啊就应该给她买个手机,这样就能联系上啦。”我妈对阿蒂的妈妈讲。


“手机给她买了呀,但平时不许她用的,你们不知道,她逮着机会就知道玩手机,根本管不住。”


“那要不去找找?”


“别管那孩子,过会儿准回来,都快上菜了,你们快坐下吧。”


妈妈突然指着我说:“志雨,要不你去帮忙找找吧。”


我?我直摆手。


“找个人难道不应该是小孩子最擅长的事嘛,你们小孩子的心思啊我们可猜不透。”


我还想再争辩,可发现桌上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包括丘丘。这些目光像汽油一样倾倒在我身上,随时都会有人点火。我从椅子上“噌”的站了起来,勉为其难的接受了这个任务。


就当去岛上再骑一圈吧,找不到最好,找到了就……解释说是大人让我来找的。我离开圆桌,打定主意后,去租了车,往来时的路继续骑去。


龙龟岛景区码头


岛上的自行车道是一个环岛的圆形,刚刚大多数人都没有骑完就掉头回来了,阿蒂大概是骑得远了一些,而我只要沿着原路继续骑下去,就算找不到也可以回到出发点。天色暗下来,路上尽是和我反方向骑行的游人,我的心竟开始“砰砰”的狂跳。


找到阿蒂远比想象的轻松,我在岛上唯一的那座山坡后面一眼就发现了阿蒂。她站在一片淡粉色的木槿花里,低头拨弄成熟的花瓣,嘟嘴吹着轻快的口哨,地上满是伤残的花瓣,粘在黝黑的土壤上,粘在阿蒂的鞋底,她一脸的无所谓。看到我,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直起腰来,一脸疑惑的看着我。我一只脚抵在踏板上,一只脚撑着地面,不敢下车走向她,也不敢说一句话,此刻我更像个陌生游客。长久的凝望,阿蒂笑了笑,笑容很浅,而且转瞬即逝。


然后她拍拍手向我走来,踩着一地新近的败落。她说:“只有你来找我啦。”


“是呀。”我不自然的回答,手心沁出汗来:“快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吃饭呢,况且,这天貌似要下雨。”


“好,我跟你回去。”阿蒂走向来时骑的车,双手抓住龙头,踢掉了挡板跨上车,潇洒的蹬出老远,我连忙跟上。


路上,阿蒂开口说:“你知道吗?这是我一直以来喜欢玩的游戏。”


“游戏?”我连忙放慢速度和她保持平行。


“对啊,游戏。躲在一个不算隐秘的地方,等别人来找到我,整个过程里都会满心期待,心脏扑通扑通的像要蹦出来,期待被找到,时间越是往后推心跳就越加速。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本以为今天会来找我的是我妈。”


“你爸呢?”我下意识地问。


“他啊,压根没把我和妈妈放心上过。”


我们并排继续前行,打算画完这个圆,沿着车道故意骑得歪歪斜斜,随时可能一个踉跄扎进路边的水里。


“这么多年,我每次躲起来,大都是我妈来找我。可这么玩有时候是会等到天荒地老的,没人来就是没人来,连我妈都不高兴来找我,到最后的最后,我还是得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孤零零的回去。”


我听着阿蒂介绍她的游戏,脑子里想起了自己的赖以为生的飘窗,我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来找我。


“那样啊,就算你输了。”


我心不在焉的骑车。


“这一次,是你找到我的,也不错啊。”


前轮打了滑,我费了好大劲才稳住,我这才意识到路面是潮的,已经开始下雨了。阿蒂喊了声,骑快点。加紧了脚下的频率,冲在前头。我急忙跟上。两道车轮一前一后,在雨中的路面上划出轮印。


“我多么希望这场雨就这样下啊下啊的不停,我们都被困在这座小岛上,从此再也回不去。”


“这样的话,不是很可惜吗,人生还没过完呢。”


“还好啦,过完了你就会发现,可能还不如死在这样一个小岛上呢。况且啊,至少我现在还有个伴呢,那个时候就不清楚是不是能有个伴了。”


“一个伴?”


“你啊。”


密集的雨点打下来,我和阿蒂坐在吊脚楼的屋檐底下的藤椅上,中间的茶几上横竖摆着各种零食和饮料,阿蒂始终没有停止过往嘴里投食的动作。


在刚刚过去的夏天里,多少次夜晚我坐在窗台上,耳边静的可怕,我想听一听来自地面的声音、蝉鸣、蛙叫,甚至是汽车的喇叭声也可以。可无奈离地太远,这些我都听不到。


而现在,我坐在这儿,耳边满满的是雨打在陆地万物上的声音,裂缝交错的青石板、夹杂沙砾的泥土、颤动的芭蕉叶。而且还有个女孩把自己当成伴,在身边跟我打趣。说一些有的没的,富有少女的想象力,如她的胸部般乏味而又充满神秘。


“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我开始慌乱,因为小说上写的那些动人的故事——他们至少有个故事,而我呢,连个像样的经历也没有,连我自己,也不想当自己的说书人。


“总不能一点故事也没有吧,你喜欢过的女孩,你热爱的活动。”


“我喜欢……喜欢发呆。”


“这世上没人不喜欢发呆吧。”阿蒂咯咯的笑,“算了,这也算一项兴趣吧,可就是无法两人一起。”


“有一年的夏天,我和别人打了一架。”我开始小声说起来。


“哦?真看不出来,你也会和别人打架,发生什么了?”


“他是我,是我最好的朋友。有天我看见他翻进老师办公室偷卷子,他也发现了我,当然,他叮嘱我别告诉别人。可最后事情暴露了,他受了处罚,把责任全推给了我,认为是我告的密。第二天......”


“等等,是你告的密吗?”


“当然不是。”


“嗯,你接着说。”


“那天晚上,我们和往常一样一起乘校车回家的时候,他把我拦在靠窗的位置不让我下车,硬是把我带到了最后一站下车,那里离我家很远了,是个公园。”


“然后你们打架了?”


“打了。”我红着脸,那一晚其实是我被狠揍了,他早早的回了家,留我在偏僻的地方没有车,最后我咬着牙半夜才走回到家里,从此就再也不搭校车了。


“谁打赢了?”


“他。”我不想说谎,垂头丧气。


“你也没输。至少你认清并抛掉了一个蹩脚的朋友。”


“可再蹩脚,那也是我最后一个朋友。”


“你可以再试着找一个朋友啊。”


“找不到了……我试过,然后发现他们已经都有伴了。而剩下的离群的,是压根不会考虑和同样离群的人结伴的。”



眼前的女孩怕是体会不了我的感情吧,那我不管怎么说她都不会懂了。身处在亲手筑起的护城河里,我只会跟最亲近的人争吵,直到把他们都吵走为止,因为我只了解他们,所以只知道和他们争吵该说什么,该把刺扎在什么地方。


“别哭丧着脸了,我想喝果汁了,我们一起去买吧。”


“好啊。”


“走。”


农家乐毕竟身处农村,村里的道路七怪八绕,我总有一种再走下去我们要迷路的感觉,问了好几个路人,我们才找到村头的杂货铺,不巧的是,店里没有卖阿蒂想喝的那种果汁,我们只好一人买了根奶油冰棍。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忙着舔自个手里的冰棍,几乎同时吃完,随手丢进身边的水沟里。


“真开心,我好久没这么晚还吃冰棍了。”


“我也是。”


“你等等。”阿蒂突然叫住了我,她站在一个乡下人家用来储存草料的棚子前不走了,我也停下,望着她。


“你说,要是我们往这里面一躲,他们天亮前会不会找到我们?”


“什么?你居然要在……这儿多脏啊,再说还下着雨。”


“你别急,就是要让他们意料不到才好玩嘛,你帮我打个手电。”


我还没来得及打开手电的开关,阿蒂已经一猫腰钻了进去,只听见木头掉落的声响。我站在棚子前,棚子内黑漆漆的,根本看不见阿蒂的身影了。“阿蒂,”我唤她名字“阿蒂,阿蒂你出来呀。”没人应我。


“阿蒂。”我说着竟也弯下腰打算钻进这个低矮的棚子里,突然脑门和什么东西相撞,我踉跄了几步,差点坐在地上。


“你撞到我啦。”原来是阿蒂正从里头钻出来,我们撞在了一块。阿蒂揉着额头,把刘海都揉到了一边,我也揉着额头傻笑。


“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呀,我就进去考察一下。”


“我说的吧,里头一定很脏。”


回到农家乐,我们把伞收起放在一边,坐回老位置,还在讲刚才发生的事。


“要是钻出来的不是你,我可就要报警了。”我一本正经的说道。


“不是我还是鬼啊,哈哈哈。”


直到大人们的牌局结束,唤我们回房睡觉,我们才各回各的住所。


雨还在下,可雨声在我耳边仿佛没有起初那么敏锐了。


发现自己出麻疹的时候,月考才考了头一门。在同学们的议论声和老师的逐令下,我一个人没遮拦的穿过雨幕里的校园。


校门口的公交车站是初驶站,车歇在石子路上。我上车后司机看也没看我一眼,继续抽着烟。车内潮湿的空气混着机油味,劣质烟的烟圈袅袅,窗外的雨好似学业般冗长,我闭上眼开始回味这所学校上学一年的经历,回想着有谁能称得上和自己关系不错。上学以前,我们的生活乐趣好像全赖这层层叠叠的人际关系,建立、修补、善后。我曾下定决心不再为此费心,此刻我走了,正在午睡时间的教室照样寂静。


这几天父母远在桂林旅游,要过好几天才能回来,家里只有外婆照料我。也好,要是他们在家,免不了成天唠叨。


此刻外婆在打麻将,我回到家坐了一会,还是给父母打了通电话,听他们的声音从疑惑到激动,他们说帮我联系楼上的邻居带我去看病。以前每次去都是爸爸到处跑手上不停的变幻着单子和药品,自己只要跟着在门诊和输液室间打转就好了。


今天同样是这样,楼上的阿姨认识医院里的医生,帮我插了个队。很快的确诊、隔离,我被安排去小单间里挂水。


我告诉阿姨,让她早些回去吧,上班被叫回来带我看病真是抱歉。


阿姨却执意要陪我挂水。


我再次表示感谢,说不用了,有什么事打电话给她。她再三确认,这才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输液室,我长吁了一口气,总算完成了这番客套。就不给人家添麻烦了,因为我连手机也没有。


输液的当儿,我闭上眼,眼前长久的出现了这一幕。


从龙龟岛回来的路上,我和阿蒂,还有那个小男孩同坐一辆车,阿蒂坐在正中间,我还是蜷缩在一旁抱着抱枕。两天的旅程虽然短暂,但还是有些累,正当我昏昏欲睡,肩膀上突然多了一个重物,阿蒂就像只嬉闹倦了的小兽般把脑袋安在我肩上小憩。


一瞬间,周身战栗,我已无法安心打盹。


我知道自己的肩膀太单薄,枕起来很硬不舒服,意识里我渴望自己是一块海绵,能让阿蒂舒适,也能张开每个毛孔充分感受她的气息。


可笑的是,她枕在我肩上还没过一分钟,我就开始疯狂的担心这次车程的终点。时间拜托你慢一点、慢一点,窗外落叶下降的速度算不算慢,时间就该是这样的速度打着卷儿零落。不不不,你最好一动不动的挂在枝头,还没做好剥离的准备。



我突然觉得,倘若这一刻还会发生在我今后的生命里,我就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封闭自己。


一个只接触了一天零六个小时的女生,一个把自己藏在淡粉色木槿丛里等待被找到的女生,一个毫不犹豫钻进黑暗草棚里的女生,给了我无比的信任。就像她边骑车边说的,是你找到的我啊,也不错嘛。


所以即使这已经是旅途的终点,我也要坚持,剩下的车程里,我一动未动,努力压住车身的颠簸,保持上身的稳妥,为了不惊扰阿蒂的休憩……


睁开眼,塑料导管里已经有了红色,我拜托护士给拔了针,离开了医院。


家里还是空无一人,我一头栽进沙发里,等外婆打完麻将回来做饭。可身下的沙发突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将房间内的所有吸入它的巨口,我感觉身体在往下陷,身体像被蜘蛛吐得毒液沾过般开始融化,之后便没有意识了。



咳,您有新的好友提醒。


“黯蓝色浅海。”好文艺的网名。我点开这个好友申请,同意。顺手翻了资料,同城、女、十七岁,和我一样大。


在临睡前打开电脑,只为了找点音乐听一听。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端坐在窗台上,大腿上放着电脑,耳朵里塞着没有歌词的曲子。我靠这个进入外面的世界,我需要一个无限倍于自身大小的空间来启发自己的想象力。若是集中精力,这个窗台与外面的世界是没有隔阂的。


“志雨噢。”那个刚刚加上的头像跳动起来。


完全出乎意料,我回:“你是?”


“我是阿蒂。”


天边有一颗星星闪了一下。


“我在家,我生病了,麻疹。”


“那么惨。”


“还不错,能在家呆几天,不用去上学。”


“刚好我无聊,找你聊聊吧。”


“哪儿来的我的号码?”


“那天晚上你留给我的呀,你忘啦?”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天南地北,千奇百怪。我脑子有些迷糊,说的话有时不着边际,可那些都是我平生想对他人说的又憋回肚子里的话。我也曾暗恋过女孩,我也曾争取过荣誉,我也曾想把梦想挂在头上这样生活。可为什么突然这一切戛然而止,我不知道,自卑战胜了所有。



“是因为开始长青春痘的原因吗?”


“是吗?又像不是,我周围也有很多长青春痘的同学啊,比我严重的也有,可也没见谁像我这样。”


“说的也是,其实就算长了痘痘,你也不算特别难看。”


“真的吗?”


“对啊,比你严重的多的我都见过。”


……


“也许你,从来没有停止这些啊。也许,这些渴望还藏在你身体里的角落里,可以被发掘啊。”


“可我发掘不出呀。”


“你也不像个孤僻的人,为什么做不到呢?”


“因为……因为没有基础吧,就像这次生病,我连一个可以告诉的人都没有,我觉得自己不值得任何人担心。”


“嘿,你还真是……”


我坐在初秋冰凉的窗台上,和阿蒂东拉西扯,此时此刻内心有一种渴望急剧的在膨胀,我很想和阿蒂分享坐在这儿望向外头的体验,告诉她发呆可以是两个人的事。我甚至可以对她讲述我发呆的内容:当空气中出现可以被捕捉的振动,就能看到亮着橘色灯光的地铁突然出现在身披玻璃盔甲的高楼身后,每一天每一班每一节上都坐着不同的人,他们也许在欢笑,也许在流泪,也许在咒骂,也许在冥想。只要这条城市的血管不停歇的收缩和舒张,就永远有故事在发生,有久别的人在相逢。就像头顶的亿万颗星球,银河里每天都在发生毁灭和重生,只要它们不甘心静止,它们流动,万物都在飞速的流动,速度令我恐惧。身处这样的世界上,我企图做那个唯独静止的人,无所作为,与世无争。这大概是一样病态,可我总能说服自己。


“当世界小到只剩下这咫尺的距离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切身的安全感。欸......你还在听吗?”我问。


“嗯,在听,而且我在想,我能不能有一天试试去拉开你的窗帘,把你从窗台上带下来,四处去走走。”


起初发愣的我此刻几乎晕厥在窗台上,这一天会到来吗?我身体里腐朽的血管开始有了弹性和韧度,它们在期待。


过了一会,那边说,时候不早了,晚安。


唔,晚安。


你可一定要来啊。


阿蒂会拉小提琴,可是懒得练,没考过什么证书。阿蒂有厌食症,可总喜欢不停的吃零食,只对主食抵触。阿蒂喜欢跑酷,具体有多厉害,我不知道,滑板是她的最爱。阿蒂嗜睡,可她总是熬夜到很晚,往往过了零点她还在线。


这些,都是三天里我了解到的,我觉得我已经掌握了很多。毕竟这三天里,我除了每天一次去医院挂水,就是坐在电脑前和阿蒂聊天,她有手机,所以可以随时跟我说话,而我也小心翼翼的,生怕打扰她学习。


她也发牢骚,琐碎而细小,有些甚至是微不足道的,比如许久不练的小提琴上的灰尘。人生中第一次我试着为别人解开心结,对她的每次所说都全神贯注的回应,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好不好、对不对。


“你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吗?”我突然想起,阿蒂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她的任何朋友。


“……”


“没有吗?”


“……”


“欸,那你在学校里,难道没有遇上过什么好玩的事吗?”


“没有。”


“欸,不想说是吗,那就,那就……算了。”


空白。自此我再也没怎么问她有关学校里的事情,她貌似很不愿被触及这个问题,虽然我曾听她提起过初一时,她曾在体育课结束时给班里男生代买水喝,赚几笔外快,我夸这很有商业头脑,阿蒂说,有个男生不愿付钱,她就见一次打一次,直打到他还钱为止。


“我可从来不喜欢被人占便宜,还有,男生不敢打女生,挨两下打不会还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


“为了男子汉那点可笑的尊严。所以我向来不怕男生,倒是女生之间勾心斗角的事情比较心烦。”


关于这一点我深表赞同。可除了初一的这件事,阿蒂再没说过别的学校里的事。


有一次我问她:“现在应该是上课时间啊,你怎么还在和我聊天,难不成你和我一样也请了病假?”


“没有,我就是不想上课。”


阿蒂不爱上课啊,不爱学习的孩子总是会受到这样那样的指责和非议的吧。这些我都没说,大概这么评价她她会不高兴的。


出麻疹的第三天晚上,我爬上窗台的时候很迟了,这一天我去医院挂完最后一瓶水,回到家看了会电视,等到五点半,估计阿蒂那里下课了,我打了声招呼,汇报病情,告诉她再也不用去医院了,身上的那些疹子也都消了不少。


阿蒂很晚才回我。


“恭喜,病要好了。”


我不无遗憾的回她:“病好了我就要去上课了,但也不大能经常和你聊天了。”


“没事,我自己很好。”


“欸,等哪个周末,我去找你吧,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学校,平时很难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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