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李忠哲,四十七岁,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公民。我到东南亚已经十三年,最近五年生活在马来西亚。
是我杀死了金正男。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所为。这次行动从策划到实施,前前后后参与进来的人众多,而且,从监控录像里,全世界都看到了,直接向金正男下手的,是段悌香和西蒂艾莎,她们两人也都被抓到了,说她们是凶手似乎更加准确。但是,正像你们分析判断的那样,她们只是被我们利用的工具,我们使用她们好比使用枪、毒、刀。而且,她们只跟最后那个环节有关,对整个计划一无所知。她们不是我们组织的人。她们是两个爱慕虚荣、贪图享乐、糊里糊涂的傻瓜。我呢,我是受伟大领袖关怀、受党教育培养多年的祖国的战士。我不是刺杀金正男的主谋,却是不折不扣的骨干,是制定和执行行动细节的主力。可惜,在这次向领袖尽忠、为国效力的行动中,我表现得不像一个合格的战士,辜负了领袖的恩泽。我的私心常常作祟。在最紧要的关头,私心竟然像魔鬼一样,吞噬了我的大脑,不然你们一定抓不到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后面会说到。
一九九一年,我还在金日成大学生物专业学习,打算毕业后到中学去当一个生物老师。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作为一个普通的工人子弟,能够进入满是显赫的革命家后代的金日成大学,极其不容易。我珍惜命运的眷顾,学习非常努力,成绩很优异。在大学第三学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一天傍晚,我们的英语任课老师许东万老师,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叫住了我,说想跟我聊聊。当时许老师三十多岁,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能跟他一起散步,我感到莫大的荣幸。
随便问了一些我的学习和生活以后,许老师给我看了他家人的照片。他妻子美丽优雅,一儿一女都十分可爱。他说,他父母都是最早追随伟大领袖的老革命,他们一家三代对领袖的一贯热爱、一贯忠诚得到了远远超出想象的回报,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他问我愿不愿意挖掘自己的潜力,为领袖的革命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我说这是毫无疑问的,想想南朝鲜傀儡政权下劳动人民悲惨的处境,想想美帝和其它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腐朽没落,我一个工人阶级的儿子,幸运地沐浴在伟大领袖温暖的阳光下,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许老师满意地笑了。他又问,如果有敌对势力企图诋毁或僭越我们伟大的领袖,即使是针头大的诋毁或僭越,为了消灭这诋毁僭越,你能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吗。这时,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许老师是在向我发出神圣的召唤。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像许老师一样光荣又光明的前程。能够和许老师这样高贵的革命后代并肩而立,这是我之前做梦都想不到的。我抑制住内心的狂喜,竭力平稳地答道,为了领袖,任何牺牲我都在所不惜。
这样,在进行了一系列严格的考察后,我进入了劳动党35号室(现为人民军侦察总局第三局)。我接受了爆破、暗号、通信、摄影、窃听等专门训练,还被送到平壤体育大学进行了跆拳道和柔道训练。我去过东京、首里、北京、上海、曼谷、新加坡等地,前期主要是在东盟几个国家搜集情报,后来,因为对朝鲜的经济制裁越来越严厉,连中国都背信弃义地加入了反朝的阵营,我的主要任务变为为国家赚取外汇,关系也被转到了劳动党中央委员会第38室牡丹峰指导局。二零一二年,我以一家朝鲜餐厅负责人的身份定居吉隆坡。
开在国外的朝鲜餐厅,经营形式千篇一律,不需要有我自己的想法。招牌菜平壤冷面、传统腌辣泡菜,也供应人参鸡、烧烤牛肉、石锅拌饭、千年佳酿灵通酒和开城人参茶等。服务员是训练有素的姑娘,一般年轻貌美。她们陪客人唱卡拉OK,只要有人点歌,唱当地民间小调、世界名曲都行。姑娘们多才多艺,还能即兴以钢琴、吉他乐器伴奏。你们想到过没有,我们餐厅里,客人点唱率最高、最能赚取客人眼泪的,竟是《祖国深深的爱温暖我心》和《我的愿望是统一》?曲终人散前,我们安排献给客人的最后一首歌,一般是昂扬的《将军您在何方》。海外的朝鲜餐厅是祖国亲善外交的窗口,殷勤热情的姑娘们为祖国服务,回国后会给她们记大功。
由于我们的姑娘秀外慧中,所以很受南朝鲜和日本游客的喜欢,他们常常向她们暗送秋波,但是与他们打情骂俏的姑娘会受到严厉的责罚。她们严重损害了我们民族的形象,因此要强制遣返回国。你们可能很好奇,我和这些姑娘会不会有染呢?这我不能告诉你们。我只说,我们的纪律无比严格,我决不能让组织看到、甚至只是隐约觉得我跟姑娘们有一丝一毫的个人瓜葛。我早已结婚,生有一子,妻儿按规定都留在国内。我妻子和许老师的妻子一样漂亮,我儿子和许老师的孩子一样可爱。我很少见到他们。我每年回国两三次,每次几天到十几天,最长的一次一个月。我回国都是从日本、中国、俄罗斯绕道,甚至从哈萨克斯坦、土耳其绕道。我思念我的妻儿,可是,我并不想调回国内。是的,就是如此。我已经习惯了国外的生活,这就是导致我在最后关头鬼迷心窍的根本原因。
劳动党和革命的血脉——白头山血统要永远延续下去,伟大、慈爱、英明、睿智的金正恩将军是这一血统的第三代继承者,关系到主体革命光明的前途,我们必须用一切武器、一切手段,用鲜血和生命加以捍卫。敌人对伟大的金正恩将军又恨又怕,对他领导下朝鲜取得的成就气急败坏,对朝鲜牢牢占据了世界强国的地位食不甘味、夜不安寝,他们狼狈为奸,绞尽脑汁地搞破坏。金正男是他们手中的棋子,用来颠覆我们的江山。而金正男为了自己不自量力的野心,甘愿被敌人利用,甘愿做白头山血统的罪人,因此,我们无法容忍他在世上逍遥。
张成泽长期纠集不纯势力形成派别,企图篡夺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以各种方法和卑劣手段实施颠覆国家的阴谋犯罪,也是把金正男作为筹码。领袖火眼金睛,识破了张成泽的真面目,二零一三年,断然处决了张成泽。张成泽被处决后,我们就开始谋划铲除金正男。我们曾有过几次被你们视为失败的行动,其实那不是我们失败了,我们本来就只是试探一下,试探各方的反应。然后,我们确信去掉金正男是必须的、可行的,才开始着手谋划真正的行动方案。两年前,我们确定把吉隆坡作为消灭金正男的最佳地点。两年时间的精心准备,保证我们万无一失。其间,已经身为我们的高级指挥官的许老师曾亲临吉隆坡指导,跟我说,真正考验我的时刻到了。我的职责,先是摸清金正男在吉隆坡的所有生活习惯,回国汇报,然后针对他的生活习惯,仔细分析,找出漏洞,制定具体方案。那段时间,我们在澳门和吉隆坡两地昼夜不停地跟踪着金正男。我无数次出入吉隆坡Kuala Lumpur国际机场,对机场的每一块天花板、每一块地砖都了然于心。
显然,我已习惯的生活被打乱了,而且很可能将永远失去,这使我有些抵触和沮丧。这些负面的情绪不足以影响我的行动,长期教育和训练的威力如此强大,像巨浪一样推动着我,总能把小泡沫似的心理垃圾冲刷得无影无踪。
金正男和他背后的主子既愚蠢又傲慢,他们既低估了我们领袖明察秋毫的能力,又低估了我们领袖毫不留情的铁拳。在我们看来,他的安全漏洞简直可以用千疮百孔来形容。我们消灭他的办法可以信手拈来。领袖迟迟没有下达最后的命令,一则是仁慈的胸怀,想给他尽可能多的悔过的机会。二则是等待能给予敌人最大打击的时机。
最终我们采取的方法,不仅敌人没料到,恐怕全世界没人能料到。这是我们在伟大领袖的指导下,在伟大的主体思想的启发下,想象力的极致的发挥。
段悌香和西蒂艾莎是我主动交往的两个朋友。跟她们交往,基本是工作的需要,不排除有一点点个人的欲念。她们与我们朝鲜姑娘不一样,她们的活力和狂放,有时令我着迷。段悌香做过导游,有一次她带几个游客到我们餐厅吃饭,这样我们认识了。之后一有机会她就把客人往我们餐厅带,我给她回扣。她说她想移民到南朝鲜。她并不喜欢马来西亚,这里的热带风光对她不新鲜,伊斯兰教也令她害怕。她说她特别喜欢南朝鲜。我说没问题,我在南朝鲜有很多关系,能帮她,她相信了。跟西蒂艾莎认识得更早,在酒吧里认识的。她先跟我搭讪,说,帅哥,怎么不请我喝一杯呢。后来她跟我说,她很喜欢我这种皮肤白、又没有西方白人的体味的男人。她们俩在自己的国家都属于异类,不受人待见。她们是没有信仰、没有根基、没有灵魂的人,四处乱窜,不知哪里是自己的家园。
金正男和长住大马的商人韩勋日有业务往来,我们的外号詹姆士的李吉欧同志从韩勋日那里掌握了金正男在马来西亚的全部行程。以金哲身份入境的金正男2月6日乘亚航AK A321航班从澳门飞抵马来西亚吉隆坡,计划在13日早上10时50分乘亚航AK A320班机飞回澳门。
根据金正男的行程确定了实施方案后,提前几天,我就把段悌香和西蒂艾莎约到餐厅。这是她们俩第一次碰到一起。她们对我们几个人的相互关系应该心知肚明,却毫无芥蒂,一见如故。她们吃喝、唱歌,一直到很晚,再没有其他客人。西蒂艾莎不怎么爱卡拉OK,我唱了两三首,主要是段悌香唱,所以大部分时间是我和西蒂艾莎坐在下面喝酒聊天。她爱酒,我不能多喝,这是纪律。我故意叹息说,生活好闷,好无聊。她说,你们韩国男人确实无趣,日本人、中国人也一样,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不会享受生活,只会挣钱不会花钱。她心里只有南朝鲜,没有我们朝鲜,我从不纠正她。我趁机说,谁说不是呢,我们自己都不明白活着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我好像临时起意地说,要不这样吧,过几天,又有一个韩国朋友来找我谈生意,很麻烦的,我真想不赚这个钱。干脆,我们捉弄他一下,跟他开个玩笑,同时拍个短片,拿到电视台去播放,拿到网上去播放。她问怎么开玩笑、怎么拍短片,我就如何如何地一介绍,还说,说不定你们就因为这个短片出名了,成为网络红人。她听了兴奋极了,连珠炮似的问,你这个朋友有趣吗?大方吗?我说,超级逗趣,超级大方,这个死胖子钱多得花不完,经常给不认识的人送礼物。她嚷嚷着,好呀好呀,我要认识他。
等段悌香唱了几首歌下来,西蒂艾莎把这事跟她一说,她同样兴趣盎然。她们对我说的事深信不疑,不管我说的有多荒唐,同时被出大名、挣大钱的梦想激动着。都说妥了,我给了她们每人三百林吉特,让她们这几天不要到处跑,要排练一下,得随叫随到。我说,拍这个短片我要请好几个人帮忙,都需要花钱,所以不能马虎,玩笑要开得逼真,那样拍出的片子效果才好,才有可能火。另外,只要把我朋友玩高兴了,他会大大地奖励她们。
行动前一天,我们在机场进行了最后一次演练,机场的工作人员都以为我们在拍短片。
当天,金正男好像有意配合我们,身着轻便西装,独自一人到机场。他在我们预先埋伏的出境大厅停下脚步,抬头观看航班电子显示幕,接着走向自动柜台专区,准备办理登机。我把金正男指给段悌香和西蒂艾莎。她们跟过去,段悌香从后面靠近,西蒂艾莎从正面上前,跟金正男搭话,分散他的注意力。段氏香随即在后面迅速地箍住他的脖子,把毒物抹到他口鼻上。整个过程不到三秒。尔后,不等金正男反应过来,她们俩若无其事脱身,分别往不同方向离开机场。段悌香施毒时左手曾戴着手套,她还到卫生间将手套脱下并洗了手。
事后媒体上分析我们用的什么毒,帖子铺天盖地,很可笑。我明白地告诉你们,我们用的不是钋,不是砒霜,不是毒鼠强,不是河豚毒素,不是蓖麻毒素,不是相思子毒素,不是VX神经毒剂,不是肉毒杆菌素……我们用的是我们自己研发的一种化学合成毒素,我们称它为“宇宙的叹息”。它的化学成分是最高机密,我也不知道。它类似于河豚毒素,为非蛋白神经毒素,中毒后全身麻木,四肢瘫痪,呼吸麻痹,心律失常。它的毒性比河豚毒素略低,但它有两大无与伦比的特性。一,在精确计量下,毒性在十分钟后才明显发作,而一旦发作,则排山倒海、势不可挡,迅速毙命,这就给施毒者留出了从容脱身的机会。二,它不仅溶于水,无臭无味,让人难以防范,更奇妙的是,人在中了此毒后,会出现大量虚汗的现象,而它置人于死地之后,会随着死者的汗液快速排除挥发,在身体内不留任何痕迹。我知道,那些貌似强大的国家很蔑视我们的科技水平。不错,我们是个小国,在一些方面还比较落后,但你们别忘了,我们一直有着大国强国的雄心壮志,当我们举全国之力发展我们的武器的时候,当我们的人民宁可饿着肚子也全力支持先军强军政治的时候,我们就能创造出你们意想不到的奇迹。
宇宙的叹息的这两大特点,就使你们看到,金正男遭到袭击后,还到卫生间洗脸,随后似乎感到不适,才折返到一旁的亚航客服柜台,向女地勤人员求助。这时他仍然脚步稳定地下楼,神智清晰地讲述。女职员把他带去见警察,他向警察讲述遇袭经过后,再被带往机场诊所接受治疗,之后再于10时左右紧急转送布城医院抢救。可神仙也救不了金正男啦,医生于上午11时宣布他死亡。
事情的经过已经被各路媒体反反复复报道过了,我不再赘述。两个稀里糊涂的姑娘,一场游戏。总之,轻而易举地,我们就把金正男从人间抹去了。
告诉你们一个细节,这是段悌香后来告诉我的,她说,当她抱住金正男,向他涂抹毒液的时候,他喊了三个字:成蕙琳。段悌香不知道这三个字的含义,只觉得他喊得十分深情,犹如梦呓。我一听就理解了。我知道这是他母亲的名字。就是说,致命的毒素没有让他感到任何不适,相反,由于我们有意加入了一点芬芳剂,那淡淡的芳香,加上跟两个姑娘温暖柔软的身体接触,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一切顺利,大功告成。我坐在旁边的餐厅里,另有其他同事散布在机场各处。我目睹了整个过程,见事情已成,便到机场外事先说好的地点跟段悌香和西蒂艾莎汇合。我对她们说,很好,真把我朋友吓坏了,过几天就可以看到拍好的片子了。现在你们回去,等我的电话。她们回到了各自的酒店。对,一个在雪州梳邦再也帝国酒店,一个在吉隆坡沙叻秀酒店。
其他同志也都安全撤离了。我看了你们给我的报纸了,从中得知李吉勇等四位同志于当天夜晚乘机离开马来西亚,经由印尼泗水机场转机到迪拜,再由迪拜乘飞机到俄罗斯海参崴,最后回到平壤。还有几位同志的情况我不清楚,得你们告诉我。现在我在你们手上,和组织已经中断了一切联系。
是的,我完全可以和那些同志一道回到祖国的。但就在机场外,在我目送段悌香和西蒂艾莎离去后,当我抬头迎向灼热的阳光时,我一阵眩晕。我突然动摇了。一想到再也见不到高高的椰子树,再也听不到喧闹的红男绿女,再没机会咒骂闷热潮湿的天气,我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依依不舍之情。我自认为坚强的信念和意志在那一刻崩塌了。我问自己:在这里生活,难道不是比在祖国生活自在得多吗?
于是,鬼使神差地,我向段悌香的酒店而去。我也不知道我去哪里干吗。告别?挽留?不知道。我那时残存的理性只够我想到,去段悌香那里,她比西蒂艾莎靠谱一点。现在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会被你们抓到的原因。潜意识中,我似乎希望被你们抓到,这样我就可以留在这里了。是不是这是这样我还不敢肯定,因为这实在是太可耻了,太可恨了。难道我真的变成这样了吗?这是万劫不复的罪过啊。
本文体裁:小说,来源:郭麦子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