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大做普通人,在宇宙中做默默无闻的一抔星尘,做时间里可能性的一段漫舞,做唯我所知的短暂永恒。
初看到助手征稿时心中同时升起了“这征收的正是我这样的样本”和“我绝不想多写什么因为似乎随时将因此把自己拽回一种优绩主义框架中去”的念头,于是我给每篇帖子点赞,但迟迟没有任何写下自己“普通故事”的动机。
今天,带着因为新任务和新阶段产生的似乎在过去类比甚繁的焦虑,早早在六点的天色未明中醒来。积水从屋檐坠下,均匀清晰,仿佛闹钟的走针滴答作响。打开手机看了从前同学的动态,发现在南大的优秀的同窗依然在那个熟悉的校园活跃着,依然在奖项和评选的舞台上光芒四射。即使已经遥隔日月同兼万里,过去曾经搅扰我的心思还是像起雾的玻璃窗后冬日灯火一样清楚:一擦,一种紧绷和有些黯淡的心绪就像窗间水雾被打破平衡开始聚集向下滑落。
是的,毕业之后,我很少提起我在南大的几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也没有丰富多彩的履历,就连人际关系和社团活动,比起一些人来说都是寥寥惨淡。
但更重要的或许是,我并不喜欢自己那几年里大多数时间的心态和状态:严苛,僵硬,沉重,有那么些片刻甚至还能说得上阴暗扭曲,而又勉力在白日维持一种“参与秩序”的生活,这样,对自己也是虚伪和极尽嘲讽的。
一切都在坠落,锋利地,割伤我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的双手。
一切都在坠落,无可挽回的时间不留情地推搡着我。
可我在这个遥远的早晨,还是想写下,一个有后来的南大毕业故事。
让我试着将一个普通故事分享。
作为普通人的我,在南大学会了很多,但和上课的内容或许无甚紧密。
带着一种从小的梦想如愿进入了想去的院系,甚至还成功申请进了拔尖班。然而在迅速降临的各种基础大课上发现自己好像总是不能完全弄明白,主要体现在不会写作业的证明题。
同学们使用的许多词汇并不知道是什么,他们一边轻松学习一边已经在熟稔地规划着学生活动和出去玩的样子让我感到不知所措。作为一个小城来的普通学生,甚至上大学之前不知道商场语义含义之外是什么,也不知道托福和GRE是什么,也不知道许多物理、数学、计算机的术语。
梦想阶段性实现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就变成了一种我正走在毁灭之路上的恐惧感。和从前的同学也无法如实相告:你不是个很厉害的学生吗?我感到一种清楚的虚无。
在这个应许之地,我本应当意气风发,不是吗?可为什么,意气风发是真实存在的,却只有我是一个平庸而无知的家伙,把这一切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骗局?对不懂的东西尝试询问和学习,却常常碰壁,其带来一种隐约的被蔑视感:这,你也不懂吗?
咬牙勉强完成着学业,一边挤出自己的积极性参加了少许学生活动,心中晃荡着巨大的虚无和茫然,就这样以大约1/3位置的GPA晃过了本科的前一半。然而,我自觉没什么长进,仅仅是包装自己像一个南大学生,在一种偶尔升起的热切里痛哭流涕,多数时候却在质疑自己,为什么做不到任何事情。我觉得这一切终将破灭,以一种我无法预期的形式,因为它的摇摇欲坠如此醒目,无时无刻不在拉动我的神经。
终于,在人类命运的巨大意外面前——正是covid的几年——我的焦虑伴随着自己雪上加霜的躯体症状爆发。我无法上课,无法学习,无法和人交流。人类要完了吗?我好像要完了。
那时候我还有个恋爱对象,但这恋情以一种巨大的含混的失败告终:我似乎无法分清那关系中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多少出自于一种带着投射美好他人以帮助糟糕的自己取得胜利的卑劣心情,也无法在恶劣的身心状态下为对方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亦不敢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糟糕却又难以克制将祈求转机的渴望倾诉。这是一场分离,十分普通,如同万千的分离一样,如同万千的年轻人类要从中学取自我的那样。
这分离带有转折的隐喻,而我后来才从许多的碎片里捡拾起这样的景象。
首先,对于理想学业和规划的一切就这样急转直下地终止了。或许我本该休学,但我没有。在命运抛下的不确定感中,勉强拖着身子回了学校,那年学校有四个同学自杀,而我在深夜从床帘缝隙中透过的走廊灯光里,无数次感到他们只是概率上带走了我的行动。
我很少去上课,而那年专业课很多,也很难。但我无法在教室里坐着超过半个小时,因为疼痛。许多时间我躺着,在宿舍或者体育馆的地面上。呼吸,练习明白自己的身体。练习接受这一切无可避免地发生:学业的失败,生活的不可控,疼痛。如同一截还没怎么开始生长的枝条被轻而易举地折断,其清脆的咔嚓声随着经年日久仍然新鲜的名为悔疚的树液持续流淌着,渗进关于南大的所有记忆里。
不过,尽管想着死亡好像是触手可及的解脱的途径,可我还是活着。我为什么要活着呢?这样普通的我,连普通人这下也做不成。普通的南大学生尚且有着即使不出彩也还正常进行的生活,而我这下不仅是个伪装者,还是艰难的伪装者。有谁会共情我的失败吗?有谁会理解吗?大家都是青春正当时的年轻人,悲哀和无力不是值得赞赏的词汇。
我不能再伪装下去。
在生存的虚无和看似触手可及的自戕之间,还有必由之路:放手下落,面对自己的真实。
认真思考是不是该去死的时候,必须要知道自己“真是如何想的”。当我在恐惧无力地不知所措的时候,我恐惧的是什么?是失败吗?是痛苦的不间断吗?还是因痛苦的持续而不得不面临的失败?是自己宣称的梦想的无力吗?是失控吗?……
索性也是失败,想做点什么就去做吧。仅有的能够勉强学习的时间里,我开始在图书馆看闲书,选上另一个专业的课,试图从一种不是由公式和证明建构起来的非此即彼的世界里学点什么。
这时,或许我终于真正接受了那普通,从而才拥抱了那特别。因为普通的我离开原来的学科也不会让它失去什么——这样的句式甚至当时显得可笑——所以我离开也没关系。
普通的我做什么也不是不正常的,因为根本不会引起世界的声音,那就随心所欲吧。
普通的我也可以像“那些更普通的人”一样去过一种“声色犬马的日常”,终于放下一种潜在不明的自以为是的对芸芸众生的脱离,在“世俗”中尝试理解了他人,也理解了有限的自己。
在仍然持续的疼痛和反复无常的心境里,我接受自己活下去,因为我是普通的,如同无数的普通人一样活下去,这正是普通的。
我仍然普通,甚至放纵那普通,带有一种不管不顾的意味。最后一门专业课,我考了六十分。我不知道老师明不明白我的处境,但我在试卷上努力写下自己学过的对一系列原理的理解:这是说,我根本一个题也没做出来,仅仅是凭着记忆和理解把课程的内容写了一遍。或许老师也想“放这个普通学生一条生路”,我没有挂科。以一个惨淡的几个分数结束了我在南大的专业学习,然后转身投向了一个新的学科,就此,我离开南大。
某种意义上,我几乎是带着对新鲜空气的渴望逃离了南大,但我仍然也会想起金陵的日夜,心心念念。
普通的你,如果你这样认为的话,见过东门草坪的星空吗?你可曾在星云楼美术馆的展品前流连?你是不是还会从裕光路的昏黄香樟树影下走过,转角走向方肇周边上的丹桂和栀子花?
普通的你,去看过黑匣子的话剧吗?大活三楼的琴房里传来的旋律里有你的一段吗?十楼的咨询中心里有许多真心想要帮助学生却十分缺人手的咨询师,你想和他们聊聊吗?
普通的你,今天也在杜厦学习了吗?下雨天的海棠花是不是仍然晶莹剔透,像春日的梦境?你最喜欢的自行车今天要带你去哪里,或许去九乡河边坐坐吧?
普通的你,今天也打算去吃苏小朵吗?或许和朋友约在学则路也不错?
普通的你,手指划过万千书籍的背脊的时候,那种颤栗如今还在吗?看明白一段历史和推导的时候,人类知识和命运的模式与整体是不是还是让你心驰神往而倍感喜悦?或者你觉得难以理解,在走进黑夜呼出的白汽里意犹未尽?
普通的你,在闪闪发光的玉兰叶子间穿行而过,那么多人在身边来来往往,这辈子还会见到他们吗……
我和南大的故事,是万千南大学生故事里普通的一个。它关于一个人如何更好地找到了自己和世界,以及其间铺陈的道路。
我不喜欢沉重和激烈的竞争,但我喜欢知识。
我不喜欢弱小无力的自己,但我学会了承担。
我不喜欢在无所思无所为的虚无中度此一生,但这与我是否在某个体系框架中成功无关。
我不喜欢校园里弥漫的某种来自于更大的社会或时弊的次生气味,但我喜欢所有在四季陪我走过的植物的芬芳。
我在南大做了好几年普通人,最后我学会分清普通和无意义感。这篇即兴而为的文字无法容纳我普通的生活中精彩的一切,正如“普通”或者“南大”一词无法盖住任何人复杂而唯有自己能够承受与书写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