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偷闲在爱奇艺上看了两三集《大宋少年志》。
看它的原因是：5月份，市场传闻说上面下了一个“限古令”，禁止《大宋少年志》和《长安十二时辰》等古装剧播出。也有人说是因为民族问题。我当时想不太通。因为《大宋少年志》讲的是大宋少年对抗西夏（1038~1227）的故事，而西夏灭亡后，党项人也早就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了，料想没人会自称西夏人的后代来碰瓷。《长安十二时辰》讲的是天宝三年（744年）上元节前夕，突厥恐怖分子企图在长安城发动恐怖袭击、被万年县前任不良帅（刑警队队长）张小敬缉捕的故事。众所周知，大唐之后，突厥人或西迁，或与其他民族融合，也早就消失了。上面怕个毛啊？难道怕19世纪以来借尸还魂的泛突厥主义？
不过最近这两个剧都开始播出了，我就想看看到底为什么之前不给播。结果也没看出啥问题。
《长安十二时辰》比较吸睛。因为作者马伯庸比较重视考据，对天宝年间的官制、兵制、税制、兵器、服饰、长安布局、店铺、市井文化、市民生活......都有深入的研究，拍得也比较认真，细节严谨到位。网上已经很多人夸赞了，我就不多说了。只是剪辑不当，导致衔接有些问题。另外电视剧把原著中的历史人物名字全改了，“李泌”改成“李必”、“贺知章”改成“何执正”、“李林甫”改成“林九郎”、“高力士”改成“郭利仕”........看起来非常别扭。更不能忍的是，把唐玄宗的年号“天宝”（742-756）改成了“天保”，而“天保”是北齐文宣帝高洋的年号（550-559），因此显得非常213，导致电视剧远远没有小说好看。
据说上面这样改是为了“反对历史虚无主义”，即防止广大没文化的愚夫愚妇们看了电视之后以为这就是正史，导致“历史虚无主义”。哈哈！最善于搞历史虚无主义、掩盖历史真相、颠倒黑白的人，却打着反对历史虚无主义的幌子，义正辞严地篡改古装剧里面的人名，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看来搞历史虚无主义跟卖国一样，也要有资格的。
我要说的是昨晚看的这几集《大宋少年志》。据说这部剧没有原著，直接编剧本拍的。导演在演员服装、衣着、台词上显然都不太讲究，但是有一些细节却做得比较到位：一是宋辽夏关系，二是汴梁城的街道布局，三是汴梁城的小吃。
按说拍电视剧自然应该注意这些细节，然而这些年影视行业比较浮躁，一群没文化的导演、编剧、演员、配音、剪辑胡编乱造，拍出一堆堆的垃圾，令人作呕。突然冒出一个稍微讲究细节的，就显得很有良心了。
首先说宋辽夏关系。
电视的第一集，说大宋庆历年间（1041-1048），北宋（960-1127）与辽国（916-1125）、西夏（1038-1227）对峙。在庆历初年（没说哪一年），宋与西夏在“祁川寨”大战，宋军惨败，两万军队全军覆没，只有元伯鳍一路厮杀，逃了回去。
历史上并没有这个“祁川寨战役”，但是有“
定川寨战役
”。
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九月下旬，西夏皇帝李元昊派10万大军兵分两路攻宋。一路从刘燔堡（今宁夏隆德）出击，一路从彭阳城（今宁夏固原东南部）出发向渭州（今甘肃平凉）发动攻击。
闰九月初一，宋泾原路经略安抚招讨使
王沿
获知夏军来攻，命副使
葛怀敏
率军自渭州（今甘肃平凉）至瓦亭寨（今宁夏隆德东北）阻击。
葛怀敏是个蠢货。王沿遣使持书戒勿深入，命其背城为营，示弱诱敌，设伏奇袭，攻其不备。他不听，会知镇戎军曹英、泾原路都监赵珣、两路都巡检李良臣、孟渊等部，集兵数万，继续北进。
闰九月二十二日，在定川寨（今宁夏固原西北）附近，遭遇夏军围攻，葛怀敏与部将曹英，李知和、赵珣、王保、王文、刘贺等16将被杀，损失9400余人。走马承受王昭明、赵政等退保定川寨，后军一部迂回笼竿城（今宁夏隆德北）。西夏挥师南下，连破数寨，直抵渭州，在纵横600里的地区，焚民舍、毁城寨，所到之处，宋军皆壁垒自守。十月初，元昊得知环庆路经略安抚使
范仲淹
率军来援，又受陕西诸路20万屯兵的牵制，未再深入，大掠而还。
1044年，北宋与西夏达成协议。和约规定：西夏向宋称臣，元昊接受宋的封号；宋夏战争中双方所掳掠的将校、士兵、民户不再归还对方，史称“
庆历和议
”。
因此电视剧中的“祁川寨之战”，其实就是历史上的“定川寨之战”。电视剧中的宋夏议和，指的就是1044年的
庆历和议
。也就是在这一年，禁军教头梁竹受命去逮捕在此次战争中没有牺牲的“元伯鳍”。从历史上看，这个元伯鳍的原型应该是王昭明或者赵政。
此时北宋与辽国的关系如何呢？公元1005年澶渊之盟，宋辽约为兄弟之国，互不侵犯。但是双方互派间谍刺探情报是免不了的。
因此辽国往汴梁派出了间谍“韩断章”韩都监。
这个“韩”姓不是随便取的。此前韩知古（？~930）韩匡嗣（918~983）、韩德让（941~1011）祖孙三人是辽国的重臣。韩匡嗣曾被封为晋王、秦王；韩德让更是被封为摄政王，据说与大名鼎鼎的辽国太后萧绰（即萧燕燕，953-1009）还有一leg。编剧在给该间谍取名字时，显然是暗示他与韩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电视剧里还提到了搞新政失势的
樊宰执
，其原型显然是
范仲淹
（989~1052）。庆历三年（1043年）8月，宋仁宗拜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副总理），范仲淹发起“庆历新政”，提出了多项改革措施。被改革损害利益的人开始攻击范仲淹。1044年，毁谤新政的言论逐渐增多，指责范仲淹、富弼等人是朋党。1044年6月，边事再起，范仲淹请求外出巡守，仁宗任命为陕西、河东宣抚使。
1045年正月，反对声愈加激烈，范仲淹请求出知邠州，仁宗准奏，遂罢免其参知政事之职，改为资政殿学士、知邠州，兼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1045年十一月，范仲淹因病上表请求解除四路帅任、出任邓州，以避边塞严寒，仁宗升为给事中、知邓州。历时仅一年有余的新政也逐渐被废止，改革以失败告终。
至于电视剧里面把范仲淹改为“樊宰执”，则是上面 “反对历史虚无主义”的另一个骚操作。
因此电视剧开头设定，1044年这一年，庆历新政遭到反对，范仲淹离京，朝中宵小之辈认为范仲淹失势，开始打击他的门生故旧。元伯鳍曾是范仲淹的家将，因此他在两年前的“祁川寨之战”（定川寨之战）中没有战死的事情被翻了出来，被禁军教头梁竹逮捕了。太学的张学官也见风使舵，把元伯鳍的弟弟元仲辛从太学中赶了出来。故事就这样展开了。
再说说汴梁城的街道布局。
先上两张地图。下面图1是2015年我为了读冶文彪的小说《清明上河图密码》自己绘制的地图。冶文彪这部小说写得很讲究，大叔我当年为了读它，不辞辛苦地去翻论文、查资料，画了这么一张地图。据说慈文传媒前几年以天价把影视改编权买去了，但到现在也没拍出来。图2则来自网络。
图1 北宋东京汴梁地图（我自己手绘的）
图2 北宋东京汴梁地图（来自网络）
电视剧里，辽国间谍拿着写有“韩断章 秦枫路岷州荔州寨人士 岷州府庆历二年十月”的假路引（介绍信）混入汴梁城，去了间谍联络处“染香阁”。这个“染香阁”是卖香料香粉的“香铺”。从地图上看，从东水门进入汴梁，旁边就是香染街，街口是孙羊店（就是《清明上河图》上那个孙羊正店）。如果染香阁在香染街，则韩断章就应该是从东水门入城，进入香染街的。此处离旧曹门不远。所以染香阁老板说元仲辛在旧曹门外南斜街的
欢门
，他当即表示要亲自去看看。
不过，宋朝并无“秦枫路”。宋太宗置全国为十五路，各设转运使。当时的十五路为京东、京西、河北、河东、陕西、淮南、江南、湖南、湖北、两浙、福建、西川、峡西、广东、广西，其中七路之名至今仍然沿用。到宋仁宗时，析京东路之开封府与京西路四州置京畿路，又以与辽相接之河北路析为四路，遂成十九路。顺便说一句，宋仁宗赵祯（1010-1063，1022-1063年在位）是历史上最好的皇帝，没有之一。
到宋神宗（1067-1085年在位）时，又重定为二十三路，即京东、河北、淮南、江南四路各分东西，凡八路；京西路分为南北二路；陕西路分为永兴、秦凤二路；西川、峡西二路改划为成都、梓州、蘷州、利州四路，合河东、两浙、福建、荆湖北(原湖北)、荆湖南(原湖南)、广南东(原广东)、广南西(原广西)七路，共二十三路。
即在宋仁宗庆历年间，并无“秦枫路”。有点心眼的编剧都不会写成这样。电视剧里的“秦枫路”，估计也是上面“反对历史虚无主义”，强行要求瞎编的。
岷州是今天的甘肃岷县。公元1073年（北宋熙宁六年），王韶收复岷州，岷州下辖三县、五寨、三堡、一监，其中有一个 “荔川寨”。按说韩断章冒充岷州人士，应该从汴梁的西北方向入城才对。
电视剧第三集中，王宽被小景蒙着眼睛，坐马车拉去见陆观年。他立刻猜出是在大内的
崇文院
。理由是：“就算眼睛被蒙上，方向和距离也可以心算。马车自南斜街起，一路西行，入
旧曹门
，拐去
榆林巷
，过
观音院
，横穿
两条甜水巷
，直抵
御街
，然后北行，从距离算，应该过了
宣德楼
。再往里走，只能是大内了。”
王宽说的汴京道路，与图1、图2绘制的基本一致。说明编剧在细节上用心了。不过，从旧曹门进城，往西要经过三条甜水巷，不是两条。所谓甜水巷，我推测是因为汴梁人口稠密，生活污水下渗，导致水质苦涩（这与唐长安城类似），甜水巷说明这巷子里的井水比较好。所以市井中有挑“甜蜜蜜井水”卖的。记得曾经有个教授在论文中绘制的汴梁地图上，三条甜水巷是东西走向，明显不对。电视剧里说“横穿两条甜水巷”，显然也认为甜水巷是南北走向，与图1、图2一致。
现在来看汴京的小吃。
电视剧第三集中，元仲辛带着间谍韩断章逛
马行街
，说“此处前行，便是
旧封丘门
”，这说明他们是自南向北走。
元仲辛说：“这边的茶坊勾肆极多。刚才经过的便是
矾楼
前的
李四家
，做得一手极好的
獾肉
。前面九曲子周家的
果木翘羹
也是一绝，周家擅做南方餐食，若是太阳下山再来，它的夜市也是极繁忙的。它家的
红丝水晶脍
和
糍糕
都该试一试。”
这里介绍了一堆店铺和小吃，并不是瞎说胡编的，而是历史上确实存在的。我们要请出一部大名鼎鼎的书——
《东京梦华录》
。这是1126年北宋灭亡、汴梁被毁之后，一个文人孟元老于1127年写的一部笔记，描绘了居住在东京的上至王公贵族、下及庶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情景，对汴梁的街道、店铺、禅院、勾栏瓦舍、政府部门、风俗人情，都有详细的描述，是研究北宋都市社会生活、经济文化的一部极其重要的历史文献古籍。比如里面记载：
“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
欢门
。”这就是电视剧里赵简约元仲辛去旧曹门外南斜街的“
欢门
”的由来。
“.......北去杨楼，以北穿马行街，东西两巷，谓之大小货行，皆工作伎巧所居。小货行通鸡儿巷妓馆，大货行通牒纸店白
矾楼
，后改为丰乐楼，宣和间，更修三层相高。”
“北食则矾楼前
李四家
、段家爊物、石逢巴子，南食则寺桥金家、
九曲子周家
，最为屈指。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寻常四梢远静去处，夜市亦有燋酸豏、猪胰、胡饼、和菜饼、
獾儿
、野狐肉、果木翘羹、灌肠、香糖果子之类。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枼刂子姜豉、抹脏、
红丝水晶脍
、煎肝脏、蛤蜊、螃蟹、胡桃、泽州饧、奇豆、鹅梨、石榴、查子、榲腉、糍糕、团子、盐豉汤之类。至三更方有提瓶卖茶者。盖都人公私荣乾，夜深方归也。”
这就是元仲辛提到的各种店铺、小吃的由来。可见编剧之用心。顺便说一句，今人认为狐狸肉不好吃，味比较骚，但是《东京梦华录》明确说东京马行街夜市有野狐肉，看样子有独到的做法。
最后感叹几句。
在古代，笔墨纸砚都比较贵，浪费不起，所以写文章的人多比较认真。大家对文字也比较尊重，不会随便瞎写。
自从电脑普及之后，写文字不废纸张，认几个字的人都想写书，导致垃圾满天飞。没文化的作者，加上没文化的编剧、导演、演员，简直是一场灾难。但是没文化的受众更多，因此这些垃圾居然还有大批大批的人追捧。垃圾导演拍出垃圾电视，垃圾观众追捧，拍出更多垃圾，形成恶性循环，最后全民欣赏能力一起下降。
在这种情况下，作者、编剧稍微认真一点，就让人很感动啊！
另外，2018年五一，我专门去开封了一次，想体会一下汴梁的繁华。结果其残破脏乱差让我大吃一惊。著名的七朝古都，文化名城，市容市貌居然非常之差，尤其是大相国寺以南，简直就是个放大版的18线乡镇。当然，这一切的背后是经济的落后。可能郑州的虹吸效应太明显了。
游客对人造景点（开封府、天波杨府等）趋之若鹜，对真正的古迹繁塔、吹台却少有涉足。
之前我一直奇怪，清明上河图绘制的明明是东水门外汴河上的景观，为什么今天开封要把清明上河园建在金水河上、北宋的大内。去开封后，
看到吹台附近的惠济河就是一条窄臭脏乱的臭水沟，根本没有流水，恍然大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