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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校留学生的“教育闭环”，是扎堆做留学中介？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10-11 18:05

正文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两年多以前，刚从某所海外名校毕业的惠文，彼时并未想到自己会从事留学顾问。对于像她这样，在QS排名前50的名校就读的留学生而言，这份工作多少显得有些差强人意。一来，留学机构往往规模不大，薪资结构不透明、上升渠道不明晰；二来，比起在互联网、金融等行业工作，在留学机构任职，总会让人生出“大材小用”的惋惜。

然而，随着国内就业形势的变化，不少名校留学生陷入求职困境，最后，不得不“自降身价”，栖身在留学中介这一行。

今年8月，惠文决定辞职，离开了留学服务行业。为什么最终选择离开？在工作的这一年半时间里，她又收获了什么？以下是惠文的自白。

文 | 弗里达

兜兜转转，最后做了留学中介

我在一家留学机构工作了一年半，上个月初，我向老板提出了离职。

其实当时我并没有下定决心，只是想要借此试探一下老板的态度，看看他是否会为了挽留我，给我晋升和涨薪。

然而，对方绝口不提之前承诺过的涨薪，只是一味打感情牌，想以此稳住我。隔了半个多月，公司招进来两位本科刚毕业的留学生，学校排名也不错。

《天地豪情》剧照

到了这个时候，我总算明白了，公司根本没有想要留我的意思。我迅速递交了离职申请，交接完工作后，便头也不回离开了公司。

想想当初之所以会选择进入这一行工作，我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2021年12月，我硕士毕业，从英国回到家乡郑州。因为当时正处于疫情期间，所以对于找工作这件事，我其实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想着顶多也就待业几个月，肯定能找到各方面都不错的工作。现在回过头再看，只觉得自己很天真，在此之前，我对于郑州的就业环境并不了解，只因为认识的朋友工作都不错，有的在外企做财务，有的在国企做宣传，我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学历足够有含金量，找份体面的工作应该不是难事。

没想到国内的就业市场还是好好给我上了一课。我的本科和硕士专业都和金融相关，硕士学的是定量金融，虽然没有什么长远的职业规划，但当时的求职方向都和数据、金融相关。

《跳槽的魔王大人》剧照

我知道找工作需要先发制人，要多寻求机会，所以我在求职app上经常主动和HR打招呼，发送简历，让我有些意外的是，HR要么不回复，要么询问一些诸如“能否接受单休？”“能否接受试岗一个月？”“能否接受居家办公降半薪”等非常离谱的问题。我在英国上学的时候，也有过一些实习经历。英国人的假期很多，在疫情期间，即便居家办公，工资也是照常发放的，甚至还有不少津贴补助。所以看到对方询问这些时，我只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更为严峻的形势是，我发现在这些求职app上最常招人的便是销售以及一系列含有“销售”性质的岗位，符合我求职方向的工作则少得可怜。

我有点慌了，开始海投简历，但情况仍然没有多少好转，好多次我精心准备笔试、面试的材料，结果进入面试后却没了下文。还有几次，对方给到的薪资待遇和我的标准相差太远。一时之间，我被找工作这事弄得身心俱疲，就连做梦都梦见自己在一个大房间里被好多HR一起面试……

《她的日与夜》剧照

那时我基本不主动联系朋友同学，也关闭了朋友圈，每天窝在家里打游戏，或是看短视频，希望通过这些娱乐方式来短暂麻痹自己。没过多久，家人看不下去了，我妈找我谈了一次话，建议我先休息一段时间，再报考公务员。我爸妈都是体制内的基层工作人员，之前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们一直以来都希望我能进入体制内工作。

我当时的锐气都被磨没了，没多想就答应了。但第二天我就后悔了，我很清楚，自己不想当公务员，不想一辈子就这么一眼望到头。可是都已经答应他们了，再加上从小到大，我都是那种乖顺的小孩，很少顶撞父母，所以只能咬咬牙，买来资料积极备考。

从准备到考试，只有不到三个月时间，最后的成绩不尽如人意。但失败之后，我反倒没有之前那么焦虑，当时的心理活动是，既然现在已经如此失败了，那我再失败也不会比现在更差，只要稍微努力一点，就能比现在要好。

《垫底辣妹》剧照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投递简历更加频繁，努力和对方HR建立联系，约线上或者线下面试，状态逐渐好转，整个人开始慢慢恢复自信。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家留学机构的招聘信息。坦白说，一开始我对留学中介有些抵触，总觉得自己的学校和成绩还不错，做这一行在朋友圈子里会抬不起头。

但等到去了这家公司面试后，我迅速改变了想法。公司规模不大，团队人数在30人左右，大多数员工都很年轻。而且办公空间很大，还有茶水间和活动区，这些都让我比较满意。

人事把我领进会议室后，我才知道是老板亲自面试我。他客观分析了大环境，也帮我理清了自己的优缺点。我面试的职位是课程前端顾问，他向我详细介绍了前端顾问的工作内容，说是顾问，其实就是销售。

《玫瑰的故事》剧照

我当时有些动摇，觉得自己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他可能看出了我的顾虑，所以话锋一转，和我聊起了公司的福利待遇。双休、通勤便利、带薪年假、规范的晋升渠道……这些在郑州私企中并不常见的员工的基本福利，这家留学中介机构却都能保证。

这时我已经有些心动了，老板也“乘胜追击”，鼓励我试试看，认为我可以通过这份工作，锻炼自己与人沟通的能力，最终，我被说服了。但我很清楚，我之所以答应他，本质上是因为我太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把面试成功的消息告诉了爸妈，但他们听完后并没有表现出喜悦，反倒是有些严肃地告诉我，不要去做课程顾问这份工作，还是应该继续考公，因为公务员足够稳定。天知道我从小到大到底听过多少类似的言论，我清楚在他们眼里，什么职业都不如公务员，也知道他们是为我好，但我已经长大了，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一次。

《私藏浪漫》剧照

最终，我确认入职，在收到offer时，望着电子函件上“课程前端顾问”六个字，我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转念一想，万事开头难，先入职再说。

入职后，开启内耗人生

前端顾问的工作大致分成两块，一块是销售，先和有意向的客户建立联系，再通过技巧性的话术将其转化；一块是服务，为已签约客户提供多种选校方案，收集意向和其他关键资料，随后同步申请动态等，工作内容相对细致。

除了前端顾问，公司还设立了文书顾问以及市场渠道等岗位，但其他岗位的具体薪资，我并不清楚，公司内部也禁止打听其他人的薪资待遇。

我当年出国的时候，咨询过留学中介关于择校的一些问题，不过后续因为费用问题，没有和他们签约，是自己准备的文书。这些流程我花了半个月时间就全部熟悉，但光熟悉流程没什么用，前端顾问的工作重点是挖掘客户，转化客户，说白了，还是销售。

《舍不得星星》剧照

为了挖掘客户，我在朋友圈、小红书上打广告发笔记，甚至为了引流，还去研究了平台的算法机制……作为刚入职的顾问，即便尝试了很多方法，但收获却寥寥无几，获客渠道还是完全依赖公司供给，成单数也仍旧是0。

好不容易通过公司的渠道找到客户后，应该如何去转化促单，这对于我而言，又是一大难题。为了尽快适应工作，在加上客户的微信之后，我学着主动找他们聊天，从关心他们的日常生活，到聊聊最近流行的八卦，很快和客户们熟悉了起来，然后试图用公司培训教的话术“引导”他们签约，但可惜的是，我刚刚入行，没有口碑推荐，能成功转化的客单很少，100个人里能够转化2-3个人就已经很难得了。

作为一份带有销售性质的工作，前端顾问的工资是底薪＋提成的模式，提成越多，工资越高，而新人顾问则只能依靠底薪过活。按照我的消费习惯，不包含租房这类开销的话，到手的工资甚至都很难完全覆盖吃饭、通勤、话费等基础开销，更不用提娱乐消费以及购买数码产品、奢侈品等“大件”。

《跳槽的魔王大人》剧照

工资低尚且还能忍一忍，反正住在家里，但在工作中受到的委屈和无奈，却让我很难立刻消化掉。虽然现在关于留学的信息差正在变得越来越小，但仍然会有很多错误信息在网上流传。在工作中，我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来跟学生解释，为什么有些国家的留学政策和他们自己查阅的信息不一致。而且现在很多年轻学生不仅敏感焦虑，还很固执已见，特别是一些双非本科生，根本不考虑客观现状，非QS前50、前100不申请，哪怕和他们实话实说，申请成功的概率很低，仍然要继续。

如果说这些困难，在入职之前我多多少少有所了解，那么公司乃至整个留学行业存在的问题，才真正令我大开眼界。

首先，公司的宣传也好，促单手段也罢，在后续的服务中并不能百分百兑现，甚至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有的业务线我们并不熟悉，但为了获取客户，公司采用虚假宣传的方式，宣称内部有渠道和资源，能够办理这项业务。

《凡人歌》剧照

为此，曾有不少客户向我反映，但我面上陪着笑脸，实际上却束手无策。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对我来说非常痛苦，因为从小到大，我所秉持的价值观就是诚实重诺，而留学行业，本就充斥着虚伪的话术。比如，有些顾问在看到客户拿不定主意时，会用“越早定下来，准备也会越充分”“如果现在就能签约，我可以跟组长申请多一点优惠”这样的话术，听上去好像平平无奇，但往往成功率很高。久而久之，很多人都开始使用这套话术。

其次，公司管理混乱，拉帮结派严重。离职之前，我的业绩做得不错，然而，有一群业绩很差的同事，私下里通过一些不正当的方式，获得了更高的底薪。最讽刺的是，直到离职前几个月，我才知道这件事。现在想想，小公司乍看之下体量小、很灵活，但有时它也能将不正规、不健全的行业缩影体现得淋漓尽致。

至于行业的问题，那就复杂得多。有些偏颇地说，这个行业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真心享受帮助别人的，也有单纯想赚快钱捞一波就跑的；其次，整个行业饱和度很高，都在获客渠道这方面做足了功夫，让人大开眼界。

具体来说，在抖音、小红书等平台上，存在大量留学机构的直播号，直播内容通常是现场连线粉丝，接着在短短几分钟内就为其定校。而就我负责过的英国业务来讲，QS100院校的名单每一年都在变化，不同学校的不同专业，都存在隐形的录取偏好，这些都需要查阅以往的录取案例才能确定，怎么可能在直播中就迅速给出精准定校？

最后，行业用人成本之低，也超出外界的想象。在这一行，海外学历并不具备多少竞争力，一旦有员工离职，很快便能找到新人顶替ta的位置。

事实上，现在的留学机构对于客户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而一个背负名校光环的从业者，ta所能发挥的作用，则更是微乎其微。

坦白说，我认为很多客户，其实已经对拥有名校学历的中介“祛魅”了。毕竟，销售的嘴，骗人的鬼，为了KPI，很多人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伪造自己的学历，一张嘴就是牛津、剑桥毕业生，当人人都拥有“顶级”学历之后，学历反而会迅速贬值。

《金宵大厦》剧照

我还记得有一次，一位哈尔滨的客户阿姨，因为女儿刚上大三，打算申请澳洲大学的商科专业，因为在小红书上看到了我发布的笔记，所以就来找我咨询一些相关的信息。在得知我毕业于某所名校后，这个阿姨和我打了五个多小时电话，其中有将近2/3的时间，都在劝我别干这行，“孩子，别想不开，赶紧辞职，考公考编才是正经事。”

在这样的境况下，我产生了严重的内耗，我意识到，自己是时候离开了。如果再不离开，那么我就会被情绪的浪潮直接淹没。

离职后，奔赴下一站未知

最先发觉我不对劲的，还是我妈妈。她看到我的朋友圈设为仅三天可见后，便主动找我聊了聊。也就是这次聊天，我才发现，原来他们当初再三强调“稳定”，并不是在逼迫我考公，而是希望我能够意识到，稳定的收入和事业发展，对于一个普通人的重要性。

《什么都不想做》剧照

他们确实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从事这一行，原因很简单：他们觉得这份工作太辛苦。当我妈妈说完以后，我很感动，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们，但在我表达了这种想法后，没想到一向严格要求我的妈妈，却安慰我说，“你一辈子不工作也没关系，只要开心就好。”有了父母给予我的底气，再加上我认清了老板的真实嘴脸后，我没有犹豫，立刻离职。

当我回望这段经历时，内心其实五味杂陈。在前司工作时，身边的同事有好几个都毕业于QS前100的大学，所学专业也是五花八门，有的同事学的是法律，有的则是工科生，今年年初，还有一个学校排名比我好的同事入职。私下聊天的时候，也有同事问过，为什么选择做这一行，大家的回答也都基本相似，要么是图双休，要么是图离家近。也有极个别人是因为之前在大公司做过销售，业务能力又不错，所以跳槽到这个行业，想要获得更高的收入。从我的经历中不难发现，进入留学行业工作，并不是少数名校毕业生迫不得已的选择，而是正在成为一个难以被忽视的现象。

《极速悖论》剧照

在当前的大环境下，留学生就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被制造出来，等到毕业之后，拿着贬值的学历茫然四顾，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必然有人无法跻身那些体面却充满压力的行业，而留学生身份，将会是他们最后一枚筹码。留学行业也会宽容地向他们张开怀抱。然而，当你真正进入这一行后，它又会像一面筛子，只把如鱼得水的人会留下来。

那么，在行业不规范、遍地高材生等标签之外，留学行业是否真的没有一点可取之处？答案也不尽然。

总的说来，我认为留学机构能够为客户提供一定程度上的便利，但无法为其提供关于未来的规划。便利这点很好理解，准备申请的客户一般都是刚上大四的本科生，论文和实习就足够让他们手忙脚乱，哪里有时间去研究申请的相关事宜？所以，如果客户想要节约时间和精力，还希望拿到一个相对不错的录取结果，找中介是相对来说比较稳妥的一条路径，毕竟现在英澳等国，留学产业化程度很高。

《富贵男与贫穷女》剧照

至于未来规划，这就完全不是留学机构能够提供的东西了。但不少客户会认为，自己既然签约了中介，那就应该把这些关乎个人态度和规划的内容，帮忙一并编造出来，放进个人陈述里。实际上，当问起未来有什么打算时，很多客户都会一脸茫然，“不知道，先读完书吧！”类似的回答层出不穷。

我作为留学生，加上又在留学行业工作过，其实非常清楚，除了少部分对于学术有追求以及绩点确实优秀的学生外，剩下的大部分学生，都是被家长和周围的环境推着往前走的。有个男孩，本科是211大学，专业学的是计算机，在上大学以前，学习成绩很好，但进入大学以后，因为专业课程很难，自己也不感兴趣，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到了大三，绩点吊车尾。他爸爸知道后，立刻就给他安排好了出路：去美国读研。也不问问他本人的意见，直接就一手包办了。

我始终相信，有很多人对于“留学”这件事，是仍然怀有热忱的，所以，虽然我已经离开了留学行业，但身边亲戚的小孩如果有出国的打算，我还是会建议他们出去看看。但我会提醒他们：第一，申请学校时，最好不要找留学中介；第二，如果家里经济条件一般，那么工作几年之后再出国，也不算晚；第三，除了英美澳日等留学热门国家外，其实这两年新加坡、泰国等地的大学，关注度也越来越高了，如果不是非某所大学不可的话，适当降低预期，也未尝不可。

《欢迎回来，旅人》剧照

最近这段时间，我去了国外旅行，看到当地年轻人慢节奏的生活，闲暇之余去图书馆阅读、参观电影展和艺术展，说实话我很羡慕，但当我想起过去那一年半的生活时，我仍然不后悔自己曾经从事过留学行业，为了完成目标而拼搏努力，这是我最熟悉的节奏和韵律。山本耀司曾经说过：“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只有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现在想想，这句话用来形容这段历程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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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桃桃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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