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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巴丹吉林沙漠的绝美不再是秘密:一个世界自然遗产的诞生

三联生活周刊  · 公众号  · 杂志  · 2024-10-05 21:00

正文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内蒙古巴丹吉林沙漠拥有目前世界上已知最高大的沙山,以及144处分布在沙山之间的湖泊。曾经,这里只是一个流传于沙漠爱好者之中的小众旅游地,今年7月,“巴丹吉林沙漠-沙山湖泊群”成功申报世界自然遗产,成为我国第15个世界自然遗产地。9月,本刊记者跟随申遗团队的专家、学者,进入巴丹吉林沙漠的腹地,试图理解:为什么是巴丹吉林申遗成功?巴丹吉林值得全人类保护和关注的核心是什么?在今天,成为“世界遗产”,对于一片区域和那里的居民有什么意义?


记者|覃思

编辑|王珊

申遗之路

乘越野车从内蒙古西部的巴丹吉林镇出发,一直向东北行驶,车轮下的柏油公路逐渐消失,只剩无边无际、连绵成片的沙丘,坐车穿行其中,就像在大海的浪里浮沉。大约两个小时后,司机把车停在一座沙丘的缓坡。我们下车,脚踩被雨水浸得坚实的细沙,攀上沙山的山脊,眼前霎时跃出一个宝石般的圆形湖泊,清晰映照着碧空闲云的倒影。这是今年7月刚申遗成功的“巴丹吉林沙漠-沙山湖泊群”的一角。

高大沙山

广袤的巴丹吉林沙漠-沙山湖泊群位于巴丹吉林沙漠的中部,是一片大约161.7万公顷的地区,包含集中的高大沙山和丘间湖泊景观。如果通过卫星遥感技术,人们能看见上百处湖泊密集而有序地嵌在沙山之间,如同棋盘一样规整,与一般人认知里的“沙漠=缺水”相悖。7月26日,在印度新德里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46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巴丹吉林沙漠—沙山湖泊群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我国的第15项世界自然遗产,也是第一处沙漠类自然遗产。
“已经来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觉得震撼。不同季节,不同天气,总能看到不同的景象。”在沙山上,董治宝举起手中的单反相机,把沙丘如鲸脊般的轮廓收入取景框。他是陕西师范大学地理学教授、中国科学院研究员,自2005年第一次带队进巴丹吉林沙漠实地考察以来,几乎每年都会进沙漠一次,他开玩笑地称自己是“最熟悉巴丹吉林的‘外人’”。今年,董治宝的心情和以往有些不同,这是他在申遗成功后第一次重返巴丹吉林。作为申遗过程中提供科研支持的主要学者之一,董治宝语气中难掩兴奋,“申遗成功,对我们团队多年来的科研成果也是一个肯定。”

在印度新德里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46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受访者孙铁供图)

巴丹吉林会走上申遗之路,始于一个偶然的发现。中国风景名胜区协会党支部副书记、顾问刘强告诉本刊,2017年,中国风景名胜区协会专家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读到IUCN(国际自然保护联盟)2011年一篇关于世界沙漠遗产状况的报告。报告里,英国牛津大学的高迪(Goudie)教授列出了沙漠景观的 25 个突出的地貌特色和过程特征,并评估了 29 个现有的和潜在的世界遗产地。高迪表示“巴达吉林沙漠具备世界遗产价值”: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三处沙漠地区之一,也是仅有的两处气候凉爽的干旱区沙漠之一,是展示了其中 5 个沙漠特征的一处范例。
IUCN是世界上最大的全球性非营利自然生态保护机构,负责世界自然遗产的评估,参与编写遗产管理方法,给各国提供指导,其作出“具备遗产价值”的判断,意味着巴丹吉林有很大的申遗潜力。刘强从80年代我国第一批世界自然遗产申报开始,就是技术支持团队的成员,参与过泰山等成功申报世界遗产的案例,他很清楚申遗的分量。“申遗等于是对遗产地生态和社会文化、经济价值的肯定。根据这么多年经验,我看到申遗会促进当地环境科学研究的开展,给当地的生态系统、文化发展带来更有效的保护与传承,同时,也会让当地老百姓生产经营的方式不断完善和丰富。”

庙海子

2017年,风景名胜协会就组织专业人员先去拜访了高迪,随后他们又去巴丹吉林考察。这是刘强第一次到巴丹吉林。他形容自己对沙漠的实景感到“惊讶和震撼”,“从事风景名胜区的工作多年了,对沙漠多少有一定了解和接触,但还是没想到这里湖泊和高大沙山会这么集中。”2018年,阿拉善盟、阿拉善右旗两级成立了申报世界自然遗产的领导小组,国家林草局自然保护地管理司自然遗产管理处处长孙铁全程参与指导。
孙铁介绍,自然遗产能否申报成功,“最硬”的条件,就是看提名地能否至少满足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要求的4项自然遗产评价标准之一。这包括突出的美学价值,是否代表地球演化史中的重要阶段、呈现正在进行中的重要生态系统演化过程,或者对保护生物多样性有突出价值。“同时,必须证明提名地具备‘突出普遍价值’(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术语,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换句话说,不像其他国际保护地,只要具备一定价值就能入选,全世界有很多同类的也没关系,世界自然遗产必须证明自己在全世界具有唯一性、独特性。”孙铁说,上述要求意味着申遗技术团队必须将巴丹吉林沙漠和全世界的沙漠放在一块对比论述,讲清楚巴丹吉林的独特性。

沙海驼影

为此,申遗小组找到了董治宝。董治宝说自己在多年的沙漠研究中,之所以近20年锚定巴丹吉林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就是被这里独特的自然地理特征吸引:巴丹吉林拥有世界上最高的沙山必鲁图峰,它海拔高度1611米、相对高度445米,被誉为“沙漠珠穆朗玛峰”,“腾格里沙漠湖泊也多,但沙丘都是十几米高,巴西也有‘千湖沙漠’,不过沙丘也只有数十米。巴丹吉林的沙山高达数百米,在全世界独一无二。”

董治宝告诉本刊,多年来他们团队通过观测沙山、湖泊上的热力、风速风向,用雷达、钻探分析沙山底下的成分,一直致力于解决三个科学问题:“沙山为什么那么高?湖泊里的水从哪来?沙山和湖泊的关系是怎么样的?”现在,他们得出了一些解释:“我们发现沙山底下没有岩石基岩,沙山之所以垂直向上生长,是风力作用的结果。而这些沙山就是水库,沙漠里只要有点降水,都能渗下去,没一点浪费的,往下渗30厘米之后,蒸发也蒸发不掉,沙山储的水慢慢渗出来补给湖泊。”董治宝对这些问题的科学分析,恰好为申遗团队论证巴丹吉林的特殊地貌成因提供了一种依据。

沙漠里的骆驼
最终,在又综合了中国科学院遥感与数字地球中心、兰州大学等学术机构的学者的意见后,申遗团队形成结论,提出巴丹吉林沙漠符合世界自然遗产四项标准当中的两项,即“绝妙的自然现象或具有罕见自然美和美学价值的地区”,以及“构成代表地球演化史中重要阶段的突出例证,包括生命的记录、地貌发展中重要的正在进行的地质过程或重要的地貌或地理特征。”这个意见,在世界遗产委员会的会议上得到了采纳。

沙漠里的人

“要把自然遗产保护起来,会不会把我们都清出去?我们的生意是否还进行的下去?”去年,刚听说自己生活的这片沙漠可能成为世界自然遗产,对于这个陌生的词汇,塔娜心里打过一个问号。牧民塔娜是雅布赖镇巴丹吉林嘎查(“嘎查”相当于行政村)的牧民。巴丹吉林嘎查一共3184平方公里,有51户、127人,大多数是40到50岁的牧民,他们一边放牧,一边从事旅游,包括开旅游车和经营餐馆、民宿。

巴丹吉林嘎查的书记阿拉腾格日乐告诉本刊,在申遗之初,很多牧民都向他提出过类似疑虑:“会不会让大家迁出去?骆驼让放不放?房子让盖不盖”。他告诉本刊,村里的人年轻时多在外打工,后来又回到沙漠。对他们来讲,沙漠不仅是家乡,也是谋生的依靠。

红色的丘间湖泊“红海子”
阿拉腾格日乐今年44岁,体格敦实,圆鼻圆脸,两颊被沙漠强烈的紫外线晒得黝黑。20岁时,他也曾外出打工,在阿拉善右旗的一家硅铁厂打工,做体力活,工资一个月800元。“年轻的时候,就想从沙漠走出去。”阿拉腾格日乐说,“小时候,沙漠里车不通,见不着人,邻居也要一个月见一次。去镇上上小学,骑骆驼要花上四五天,所以一年只回一次家,比较艰苦。出去打工,住在外面至少交通方便。”在硅铁厂干了四年,厂子倒闭了,阿拉腾格日乐又去新疆的戈壁滩上给人放羊,一个月也是八九百的工资。

也是在这段时间,巴丹吉林嘎查的面貌开始出现变化:2000年之后,沙漠里有越野车能开进来了,旅游的生意开始萌芽。2005、2006年,牧民们陆续买了自己的车,用于载客和运货,2006年,阿拉腾格日乐听说了老家的变化,回到巴丹吉林买车开始载客。阿拉腾格日乐记得,到了2010年,旅游的人已经多起来了,能给他带来不错的收入。现在,他一边养着五十多只骆驼,一边跑车拉游客,“骆驼一头能卖1万多块钱,但要养到十几岁才卖,速度有点慢”,跑车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一年能有五六万”。交通便利了,阿拉腾格日乐得以在沙漠里挣钱、在镇上安家,妻儿平时都住在教育、医疗更方便的镇上。

连绵的沙漠
塔娜是少数回到沙漠的女性。6年前,塔娜还在阿拉善左旗的水泥厂做机房操作工。2018年,在外打工十多年的塔娜觉得“不太自由”,她想“自己干一份事业,不用受人管,不用早上迟到被罚款”。刚好,塔娜的母亲提出想孩子回家给民宿帮把手。塔娜母亲是嘎查里最早开起民宿的牧户之一,早在2007年,她就把家里的土房子改成了民宿,大通铺,一间房子里摆六架折叠床,没有卫生间,设施简陋,可是每年游客都能住满。
2018年,塔娜和丈夫拿出打工攒下的积蓄,又四处向亲戚朋友借了些钱,把土房翻新,又添了蒙古包,如今有19间客房,在沙漠民宿里属于规模中上。“去年五一、十一假期游客都把房间住满了,有跟团来的,也有南方自驾过来的,夏天来家庭游的游客也特别多,还有不少韩国游客特意来拍骆驼。”塔娜觉得旅游生意已经走上了正轨。但沙漠里开民宿显然是辛苦的,最大的成本在于运输,“一块砖头,镇上卖一块多,运进来就要三四块钱了”。塔娜告诉本刊,在沙漠里,蔬菜是稀缺品,要开两三个小时车到镇上买,每逢节假日之前,塔娜的丈夫都要一次性采购大量的菜带进沙漠,但还是会遇到不够用的情况,“有时候托进沙漠来的司机带一点进来,或者向邻居借一点。”

沙漠里的绿洲

阿拉腾格日乐说,去年嘎查里办的一场座谈会,让焦虑的牧民安了心。2023年6月,IUCN专家禹卿植(Kyung-Sik Woo)到巴丹吉林沙漠进行实地评估考察,考察期间召开座谈会,会上有牧民问起要不要搬迁的问题,禹卿植说,“你们一直住在这里,会去放羊或者放骆驼,这是你们的生活习惯了,而且这种放牧可能会带来更好的自然景观,会吸引更多的游客,其实你们已经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了,不会再有更多的对你们的限制了,你们跟自然都是我们都需要去保护的,不要有这方面的顾虑。但是不能过度生产。”“现在看起来,申遗不但不会把我们清走,反而会有更多媒体来宣传,比以前要更好。”塔娜说。

在保护中发展

从启动申遗、入选申遗预备名单,到获得参选资格,再到最后由委员会的21国代表投票通过,巴丹吉林沙漠的申遗之路走了7年。孙铁参与了在印度新德里举行的现场评议,他告诉本刊,委员会宣布申报通过的那一刻,他“脑子突然一下空了”,只记得同事激动地拽上自己一起合影留念。那是连日失眠、紧张筹备后,他第一次感到放松。孙铁说现在申请自然遗产是比以往更困难的,“从2019年开始,要求从每年一国最多申报两项变成一国一项,这让申遗的名额更稀缺,国内的选拔也更激烈。”
申遗成功后,对于刘强、孙铁等人来说,着重思考的是如何更好的去保护巴丹吉林沙漠-沙山湖泊群。刘强说,一般对于成功申请世界遗产的地方来说,挂上“金字招牌”,意味着旅游业发展的一个新机会,但是如何平衡保护和发展,是遗产地要面临的新挑战。“有的遗产地一开始不为人知,忽然之间传遍世界,游客剧增。所以遗产地申报的同时,就要考虑游客数量会如何变化、基础服务设施的需不需要扩容、如何对游览做有效疏导等等。”

群湖
遗产本身的意义是保护、传承和展示三方面,保护是最首要的。”刘强说,“申遗成功意味着对遗产的保护进入一个全新的、要求更严格的阶段。为了保护遗产地范围之内的核心价值,严格意义上说,不能再进行过多的人为扰动或者开发,国际专家每6年会对遗产地进行评估,如果过度开发,遗产地的环境状况退化,就会受到警告甚至被除名。”国际上也有被除名的先例。2007年,阿曼在该国世界自然遗产保护区“阿拉伯羚羊保护区”进行油气勘探,将保护区面积缩减90%,阿拉伯羚羊数量也因为偷猎和环境破坏而骤减,世界遗产委员会就决定将保护区《世界遗产名录》中除名。

刘强告诉本刊,我国的可可西里自然遗产地为了保护珍稀野生动物和生态,严格控制区域内人类的各种活动,但是巴丹吉林的情况还不同,“这个地方人与自然的生态环境一直维持得非常稳定,目前游客的人数也在环境承载量的范围之内。在保护这块资源的同时,让世人能去观摩、游览、了解,能创造社会效益,也能给牧民带来一些经济上的收益。”保持牧民现有的生活状态,是学者们多方考察后提出的建议。孙铁认为,可以尝试通过规划合理线路、在遗产地边缘划定沙漠体验项目区域的办法,“这样真正进入核心区的游客量是可控的”。

巴丹吉林沙漠被称为“漠中江南”

留在巴丹吉林沙漠里的牧户,也世代传承着一套朴素的守护沙漠的方式。塔娜说,在沙漠里,牧民知道垃圾不能随便挖坑填埋,因为风一吹,把沙带走,垃圾又会露出来,所以牧民都有给垃圾分类的习惯,“厨余就会让毛驴、羊或者各种鸟过来把它吃掉了,易拉罐、玻璃瓶之类的,我们就用车拉到镇上,送到垃圾站,纸类的会就地焚烧。”塔娜说,“我们的车走在路上,看到垃圾都会停下来捡一下,旅游公司的司机拉上客人以后,司机就会提醒游客不乱丢垃圾,而且现在游客的素质也也提高了,有些自驾车的游客看见有垃圾,还会主动把它捡起来。”

除了依靠牧民自发的行动,近十多年来,巴丹吉林的生态环境保护也逐渐形成了科学的方式和系统。刘维斌是阿拉善右旗自然保护地和野生动植物保护中心主任,他负责监测巴丹吉林沙漠的生态系统情况。刘维斌随身携带的一个平板显示屏,记录了这块广阔沙漠里所有需要巡视的点位。“通过卫星遥感监测的地图,我们能看到哪里多出来一个坑,就会去实地核查情况,判定是否是违法挖坑的行为。”刘维斌告诉本刊,夏天每个月他都会开车进沙漠巡一到两趟,一趟7到8天,每天有十几个小时在路上。“我们主要检查保护区里有没有私搭乱建、私自开采、违法狩猎等现象,救助受伤的野生动物,检查维护界碑、标识牌和摄像头。”

沙漠里的骆驼
孙铁提到,下一步监测非常重要,“不仅要监测旅游开发,也要监测保护生态系统的效果,比如可以设立一些观测站、摄像头。”刘强说,接下来,巴丹吉林的生态保护还需要更多法律支撑和保障。“目前遗产地范围的保护管理主要依据自然保护区条例和自然保护地相关管理规定,而世界自然遗产主要依据《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及其操作指南进行管理,相关规定和要求较为宽泛,缺乏具体操作要求,我们还需要以编制保护规划和地方立法的形式来实现遗产地更高级别和更严格的保护。”刘强说,专家正在给巴丹吉林进行《保护管理规划》的研究,这当中也包括了旅游方面的规划。这将会是遗产地保护的重要参照。

(除特殊标注外,本文图片由阿右旗融媒体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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