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老妈13,小舅12,“大炼钢铁”已发动了一年,饥荒已经开始。
煤炭,是家家户户必备的燃料,在县城里买,加了运费,价格自然高,自己去出城十多公里外的煤厂买了挑回家,能省下不小的一笔。外公眼已失明,外婆年迈,大舅是劳改中的右派,二嬢体弱,这项重活只能由老妈和小舅承担。
一大早,外婆把钱交给姐弟俩,逐一嘱咐煤钱多少,饭钱多少,早去早回。两人匆匆喝了一大碗凉水上路,到了煤厂,先如数买了煤炭,开始返程路,走了不多远,又见到另一处煤厂的卖煤点,上去一看,价格不但低廉,质量也更好,卖煤的说是数量不多,卖完不知道何时才有下一次。
我妈同小舅商量,这么好的煤,不买可惜了,我们先把这些煤拿去寄了,再拿饭钱买点回去如何?小舅也觉得好。
离此处不远,有个亲戚,两人把煤挑去他家放了,折回到煤厂,又掏钱各自挑了满满两担,朝家走。
说来也巧,路上经过一个炼钢厂,那天正好把一大堆青冈木碳倒到渣场上,外面一层白灰,里面都是没有完全烧透的,不要钱,任人拾取。
姐弟俩乐得雀跃。
又返回亲戚家去,把框里的煤炭再度卸存。
亲戚问,吃饭了没?
一齐回答,吃了吃了,那年月,在别人家吃顿饭,是天大的事。
转身就走,只恐去晚了,青冈木碳被人捡光了。
又是满满两担,一份买煤的钱,竟得了三份,外婆的愁苦,今天怕是能多少得些慰藉,心里欢喜到不行,一路快走,唯一没有算计到的,是自己的体力。
中午时间都已过去,除了凉水,一口东西没吃,到家约莫还有三分之二的路,阳光却是越来越毒,马路是泥土和石块相嵌而成,石块坚硬锐利,晒得滚烫,只着了草鞋的脚,要在石块和泥土间不停选择,走不成直线,装满了木炭的箩筐,尽管用了力气抓紧筐绳,还是摆个不停,两具小小的身体被牵回来,又荡出去,热汗出罢,衣服还没干,冷汗开始冒了出来,两根扁担越发沉重,压得肩膀钻心痛。
我妈回头看小舅,小舅低着头,不说话,像是在憋着一口气,晃悠着的身子,被汗水湿透了的衣服贴着,下面的肋骨清晰可见,妈说,再走一段儿,再走一段儿,拐过那道弯,就停下歇口气。
终于拐过那道弯,正要放下扁担,路边的水沟旁,趴了一个人,脸朝下,衣服裤子都是土,瘦得不成样子,一动不动,不知道已经在那里趴了多久。
姐弟对视,各自吃了一惊,不敢多看,赶紧又朝前走。一口气又过了好几道拐,才敢停下,把扁担朝箩筐上一搭,大口喘气,弯了腰,路边水沟里匆匆捧了几把水灌下去,坐在扁担上,走不动了。
这一歇,身上越发没有劲。
过了好久,来了个人,五十多岁,戴了副眼镜,灰白衬衣,肩膀上背了个军用挎包,洗得发白,等他走到跟前,我妈说,大爷,能帮我们挑一段路吗?实在走不动了。
那人问,你们是两姐弟吧,多大?
答13的12。
那人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来挑你这一担,你替你弟挑,说完,把身上的挎包给了小舅。
重新调了筐绳,放到肩上,走在前面,我妈中间,小舅走后面。
那人一边走,一边讲,我是附近乡中学的老师,正好去城里办事,不想就遇见你们姐弟俩,也算是有缘。
问了家里的情况,青冈木碳的由来,那人默默摇头,又点头。
他说,你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出门在外,要注意,果园不摘冠,瓜田不弯腰,冠就是帽子,摘冠就是脱帽子,果园里摘帽子,瓜田菜地里面弯腰系鞋带这些动作,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你们偷东西,我们虽然穷,但是要有志气,再饿也不能干这件事,要昂首挺胸走过去。
走了几里路,那人放下担子,说,你俩先歇歇,我们再走。
三人在扁担上坐了下来。
他也是一头的汗,摘了眼镜,拿袖口擦,又笑眯眯地问小舅,你晓得我挎包里装了啥子?
小舅说,我接过来的时候,从外面摸了一下,应该是李子。
那人说,你们饭都没吃,咋个不拿来吃?
小舅说,家里大人说过,再饿也不能拿别人的。
那人连声道好,说,你们小小年纪,能懂这个道理,将来一定有出息。
来吧,李子你们一人吃点,总算能扛一下,这是我请你们吃的,不是你们要的,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