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劳动法改革：马克龙势在必得的战役 | 欧罗万象·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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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1日，法国政府公布了劳动法改革的五条法令（ordonnance）。劳动部长佩尼科（Muriel Pénicaud）称，这项改革将“改变劳动法的精神”，为企业提供更多“柔韧性”（souplesse），加强企业内的劳资对话。总理菲利普（Edouard Philippe）称，这是一次“大胆的、平衡的、公正的改革”。作为总统马克龙上任后的第一项重大改革，劳动法改革法令的公布无疑是夏季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重大政治事件。

这远非是法国在劳动、就业相关方面的首次改革。自从1998年到2000年间若斯潘政府（Gouvernement Lionel Jospin）实行35小时制改革（Réforme des 35 heures）之后，无论是2006年希拉克任期内遭抗议而最终放弃的初次雇佣合同（CPE）法案、2007年萨科齐当选后实施的加班工资免税政策（défiscalisation des heures supplémentaires），还是2016年奥朗德面对左翼的激烈反对而推行的劳动法改革（loi El Khomri），历届法国政府都曾试图朝着放宽劳动法规、增加劳动力市场灵活性的方向上推行改革，并受到程度不一的阻力。马克龙当选后推行的这次劳动法改革，在方法和内容上都与之前的历次改革有所不同。

总理菲利普和劳动部长佩尼科8月31日在公布劳动法改革法令的新闻发布会上

“法令改革”——乘当选之势速战速决

首先是全新的改革方法。自2006年初次雇佣合同法案在抗议声浪下流产以来，法国采取了新的关于“社会对话”的方法：在涉及到劳动、就业、职业培训等议题的改革前，政府必须召集“社会伙伴”（partenaires sociaux）——也即具有全国代表性的工会和资方组织——进行协商。社会伙伴的谈判结果由政府写成法案，先向咨询委员会征询意见，再送交议会审议。而这次马克龙采取的“法令改革”（réforme par ordonnances）的方法与此截然不同。

要通过法令（ordonnance）来“立法”，政府需要事先获得议会的许可——议会需先通过一个“授权法案”（loi d’habilitation），授权政府在指定的领域内颁布法令。随后，政府即可起草法令，经由部长会议通过、总统签署后颁布，法令随即生效。在一定期限内，需再由议会通过一个“批准法案”（loi de ratification），法令方才正式具有法律效力。这一程序虽需两次经过议会，但在法令具体内容部分则完全由政府主动操办，绕开了可能拉锯甚久的议会辩论（普通法案可以在国民议会和上议院之间来回三轮），加快了立法速度。同时，在“法令改革”的方法中，政府自行起草法令，而不受制于工会与资方的谈判结果。工会与资方组织的立场分歧近几年愈发明显。而同时，法国的几大工会之间立场往往各不相同，被视为是“改良派”的法国民主工联（CFDT）与“抗议性”的总工会（CGT）在过去几乎每次都姿态不一；几个资方组织法国企业运动（MEDEF）和中小企业联盟（CPME）等等之间也有不同的利益导向。这都使得工会与资方的谈判往往成果甚微。

马克龙之所以可以采取“法令改革”，与他通过总统选举获得的政治能量密不可分。这位以政治革新为旗帜的候选人在竞选期间便将他改革劳动法的计划公之于众，而他最终以高得票率当选总统、并在议会选举中拿下明显多数，在某种程度上给了他的政府以加速立法的合法性。这一情况和奥朗德在2016年推行劳动法改革时截然不同：劳动法并未出现在前总统的竞选纲领中，他的改革并未“事先通知”民意，因此也遭到了来自左翼选民的背弃。

同时，新政府也并未完全忽视社会对话。从6月中旬起，劳动部长佩尼科开始密集召见工会和资方组织，展开了两个多月协商。而这种紧密的对话是政府得以减弱压力、消解反对声音的得力武器。在2016年坚决反对埃尔库姆里法案的工会组织工人力量（FO）这次采取了温和的立场，政府的对话态度是很重要的原因。工人力量领导人马伊（Jean-Claude Mailly）表示在“一些根本点上（与政府）有分歧”的同时，强调这次与2016年的情形完全不同，他与政府展开了“真正的社会对话”。然而，这些对话大都是在政府和每个工会、资方组织间单独进行，而没有劳资双方的直接谈判，政府一直在发挥主导作用。此外，这些协商进行之时正是法国的夏季假期，新闻相对贫乏。自6月底议会通过授权法案授权政府起草法令后，政府一直保持了相对低调，不对协商各方确认最终的法令内容，直到假期结束后的8月底才正式公布。这一时机选择也相当巧妙。

8月31日，法国总理Edouard Philippe与劳动部长Muriel Pénicaud向工会代表介绍劳动法改革指令。

对劳动法的“深入改造”——灵活全面压过保障

在内容上，8月31日公布的法令比之前任何一届政府的改革步伐都要大。马克龙自己在接受《观点》（Le Point）杂志访谈时将这一改革称为“一项深入改造的改革”（« une réforme de transformation profonde »）无论是《解放报》《世界报》还是《费加罗报》，都以不同方式确认了改革的规模：“这一措施让我们倒退了几十年。”“这一改革的确是大胆的。”“埃马纽埃尔·马克龙曾承诺开启对劳动法的宏大改革，这一改革目前势头良好。”

按照政府的介绍，这些法令共分4大主线，36项措施。其中最受关注的几条包括：在无正当理由解雇（licenciement abusif）的诉讼中，法令为劳资法庭（Conseil de prud'hommes）能裁定的解雇赔偿金额设立了下限和上限；企业因经济困难需要进行裁员（plan social）时，仅需要根据该企业在法国境内的经济状况进行认定；企业内部谈判的权限被扩大，在一些领域优先于职业部门（branche professionnelle）；50人以下小企业可以与非工会委派的员工直接展开劳资谈判……

无正当理由解雇时的劳资法庭赔偿限额在2016年埃尔库姆里法案时就曾是争议焦点。当时，赔偿限额在法案的第一个版本中出现，随后又在左翼的压力下在第二个版本中被撤出。而当时力主将这一限额写进法律的正式时任经济部长的马克龙。对右翼来说，雇主有了赔偿限额后可以明确解雇成本，才更敢于雇佣新人；而在左翼看来，对无正当理由解雇设赔偿上限是纵容雇主任意解雇。法令中的其他几条和劳资法庭相关的措施也都倾向于放宽解雇条件：缩短解雇后的起诉期限、为雇主排除因“形式瑕疵”（vice de forme）被判赔偿的可能……关于经济裁员的地理认定范围也是如此：在《解放报》看来，将企业经济困难的认定范围缩小到法国境内，便给了跨国公司故意制造账目上的经济困难以便于大规模裁员提供了机会，“给许多手脚留下了可能”。

而劳动法、职业部门和企业协定三个层级的法律关系，也一直是各方争议的焦点。在左翼看来，劳动法是对劳工权益的根本保障，而在每个行业由工会和资方集体谈判而形成的部门协议（accord de branche, ou convention collective）则根据各行业情况，进一步维护了劳工福利。但在右翼眼中，经济形势的瞬息万变，小企业的境况各不相同，应当以更灵活的方式处理劳资关系，给企业内部谈判得到的企业协定以更优先地位——如《费加罗报》所说：“灵活性就是最好的保护。”此次劳动法改革规定了部门协议优先的范畴（各层级最低工资、层级划分、男女平等措施等等，原本由劳动法管辖的短期合同也交由了部门协议）以及部门协议可以优先的范畴（职业艰苦性预防等等），并规定只要在这些范畴外，企业内部谈判优先。应该说，此次改革继埃尔库姆里法案之后，进一步明确了部门协议和企业谈判的地位。对左翼来说，这是“规范次序的颠倒”（« inversion de la hiérarchie des normes »）；而在劳动部长口中，这只是“澄清了哪些是法律的领地——也即基本权利和原则，哪些不应由法律来定义。”

在企业内部的劳资对话方面，小企业可以与非工会委派的员工代表（un délégué du personnel non mandaté）直接展开谈判的规定，更是让工会感到不满。《解放报》认为，绕过工会的谈判“可能导致劳工权利的大幅倒退”；而在《费加罗报》眼中，工会已被陈旧的观念绑定，“把保护员工与拼命守卫旧时代的权益混为一谈”。

9月11日在图卢兹的反对劳动法改革游行

左翼分裂 右翼失声 民意含糊

法令公布后，反响最积极的无疑是资方组织法国企业运动（MEDEF）。往常极少对政府的改革措施表示满意的该组织主席加塔兹（Pierre Gattaz）称，8月31日公布的法令是“巩固企业主信心”的“第一个重要步骤”，他对政府“在看待劳动法问题上的观念转变”表示赞赏。而中小企业联盟（CPME）也称赞说，这些法令“格外实际，和实地情况吻合。”《费加罗报》的社论清晰地展现了这种资方的欣喜：“我们都不认得这个亲爱的古老的法国了。法国人真的最终皈依了改革。”

而工会方面的反应自然完全相反。“所有的担忧都变成了现实，”总工会（CGT）领导人马蒂奈兹（Philippe Martinez）说，“这是劳动合同的终结。”他号召在9月12日发起动员，上街示威。而法国民主工联（CFDT）领导人贝尔热（Laurent Berger）也对法令内容感到失望，尽管民主工联并不呼吁示威。如果说总工会的抗议号召和民主工联相对温和的态度都在意料之中的话，工人力量（FO）这次的态度则耐人寻味。通过协商与部分让步，政府成功“拉拢”了过去时常与总工会一道走在抗议第一线的工人力量领导层，后者宣布不参与总工会发动的示威。正如《世界报》所说，“避免了一个反对改革的广泛工会联盟的形成”是马克龙可以“赢得第一局”的关键。

在政坛，右翼共和党的主要政治人物大都对这次改革持正面评价。“（这些法令）带来了更多的柔韧性，让劳动法变得更加简易，这是必不可少的。”上法兰西大区主席贝尔特朗（Xavier Bertrand）说。就连被视为是共和党中强硬右翼的代表人物沃基耶（Laurent Wauquiez）也表示：“当政府提出了符合我们所捍卫的关于劳动法的措施时，我们当然是可以支持的。”的确，在国民议会共和党党团的100名议员中，有81人在授权政府颁布法令的授权法案时就已经投了赞成票。

而在左翼，反对声音最激烈的自然是激进左翼的不屈法国（La France insoumise）了，他们的领导人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将这次劳动法改革称为“社会政变”（« coup d’Etat social »），并号召于9月23日展开示威游行。社会党也对政府的法令持批评态度，但2016年的埃尔库姆里法案正是社会党政府推行的，在反对姿态上，社会党也没法过于高调。作为党内“造反派”（« frondeurs »）的一员、曾试图对强行通过埃尔库姆里法案的政府提出不信任案的总统候选人阿蒙（Benoît Hamon）表示将参加9月12日和23日由总工会和不屈法国组织的两次游行。

对于这次劳动法改革，不同的民调展现了十分复杂的民意态度。8月31日公布的Odoxa-Dentsu为《费加罗报》和France Info广播台进行的民调显示，52%的受访者认同“劳动法改革可以促进就业和企业发展”，对法令可能涉及的几项主要措施，除无正当理由解雇的赔偿上限遭到57%受访者反对以外，其他几条都获得了60%以上的支持。而在法令内容公布之后的9月1日，Harris Interative为RMC广播台和Atlantico网站进行的民调又显示：有58%的受访者反对前一天公布的法令，54%的受访者认为法令会使员工工作条件恶化，仅有31%的受访者认为法令可以降低法国的失业率。而在9月11日，也就是总工会发动的示威前一天，Ifop-Fiducial为Sud Radio广播台进行的民调显示，有57%的受访者认为第二天的示威号召是“合理的”。但这一数字和2016年5月反对埃尔库姆里法案时的数字相比也不算高——当时对示威持肯定态度的比例一开始是65%，连续几次示威后，降到了59%……

马克龙和法国企业运动（MEDEF）主席加塔兹

总统挑衅 改革未竟 左右分野重现

面对工会和左翼的分裂，《解放报》感叹道：“每个人都想证明实力，做工会中或是政坛上反对派的领导，而对面的政府已不再想要谈判。”而《费加罗报》则讥讽道：“左翼？左翼已经快死了。”总统马克龙似乎也并不想与左派寻求和解，甚至还主动发起攻击。9月8日，他在出访希腊期间表示自己“拥有绝对的决心，绝不会向懒汉、厚颜无耻者和极端分子让步”（« ni aux fainéants, ni aux cyniques, ni aux extrêmes »）。这一言论很快激起了反对者的强烈反响。“总统在抨击所有抵抗他的政策的人。”梅朗雄指出。他在推特上号召所有懒汉都参加9月12日和23日的示威。

梅朗雄发布推特：“蠢货、无耻者、懒汉，9月12日和23日都来上街吧！”

爱丽舍宫不得不随后给出解释：总统所指的“懒汉”并非针对法国人，而是说过去三十年来没能进行真正改革的政治人物……在9月12日的示威到来前，这一解释是否能足够平息愤怒？9月12日以及23日的示威能动员多少人？这将是对总工会、对梅朗雄动员能力的检验，也是马克龙所面临的第一次真正政治考验。

劳动法改革还未结束：9月22日，法令将正式提交部长会议通过，9月底才正式生效。如果遭遇的示威规模巨大，政府也有可能在这之前再度对法令进行微调。而如果放眼未来几年，马克龙计划中的重大改革还有好几项：失业保险改革、退休制度改革等等。他还会采取法令改革的方式吗？接下来的改革遭遇的阻力会更大还是会减弱？这些恐怕都和这次劳动法改革的结局直接相关。而对于左翼政党来说，如果不能在这次反对劳动法改革法令的运动中重整旗鼓，提升士气，也很难看到它们在今后几年密集的政治日程中真正东山再起的前景。

这次劳动法改革和它引起的反响，让此前似乎正在淡去的左右分野再度明确地展现在公众面前。保护劳工权益还是放宽解雇条件？重视工会、强调职业部门角色还是绕过工会、推崇企业内部谈判？在“弹性保障”（flexisécurité）中究竟偏向保障还是偏向弹性？马克龙清晰地选择了后者。《解放报》批评道：“法国企业运动胜利了。”认定这次改革是一次“倒退”。《世界报》指出，这次改革“明显是倾向于灵活性一边”，难以说得上是“公正”。《费加罗报》并不掩饰对总统的赞许：“总统的手没有颤抖！”甚至得意地嘲讽那些“无可避免将要死去的”力量，宣布激进左翼的“反击将会失败”。从这些社论的言语中，左右之争的激烈程度可以略见一斑。民意在社会经济议题上的分歧不会消失，而马克龙“懒人”的言论无论如何都无助于更理性的政治辩论的进行。

（明日我们将为大家放出法国各大报社关于劳动法改革的社论，敬请期待）

编辑：杜卿

校对：张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