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史上总有那么一些天才人物,一出手便技惊四座,影史留名。米尔科·曼彻夫斯基便是其中一个。
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把他请来,专门做了一个小型的回顾展映。中国观众反响异常热烈。能近距离接触到这位大师,算是圆了许多人的梦。
今年上影节颁奖礼上,曼彻夫斯基与于佩尔共同颁发评委会大奖
1994年,他的长片处女作《暴雨将至》出战威尼斯,一举拿下金狮奖,让全世界都认识了这个来自马其顿的年轻人。也让中国观众在饱览VCD的时代,受到了第一波艺术电影启蒙。
而这次,曼彻夫斯基不仅带来了他的电影,还带来了他的系列摄影作品——《梦的五言诗》(Five Drops Of Dream)。
在新华艺术空间主办的摄影展后,经曼彻夫斯基在南伊利诺伊大学电影系的师弟——导演舒浩伦穿针引线,我们与曼彻夫斯基有了一次长谈。
记得摄影展当天,上海老中青几代文青都聚首在一起,许多久未露面的朋友也现身了。
舒浩伦打趣曼彻夫斯基:“你真是一个时间机器,让朋友们都穿越时间聚在一起了。”这恰好对应了《暴雨将至》里的那条金句: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
对谈中的曼彻夫斯基,席地而坐者是舒浩仑导演。
特别鸣谢舒导促成了这次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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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_ 鲸 鱼
米尔科·曼彻夫斯基生于1959年的马其顿社会主义共和国。这是一个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的国家。
马其顿社会主义共和国属于南联盟,1991年在南联盟解体,马其顿独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曼彻夫斯基成为导演之后拍摄的作品总是带有一抹悲剧色彩。
《尘土》中垂死的老太太和失败的牛仔,《影子》中的车祸和梦魇,《母亲们》中的暴露狂和连环杀人案......更不用说《暴雨将至》中彼此错位的三段式暴力与杀戮。
《尘土》,一个不寻常的牛仔故事
但曼彻夫斯基并没有亲眼见证过祖国的消失。早在她脱离南联盟之前,他就提前离开了。
1978年左右,曼彻夫斯基开始寻找出国留学的机会。他想去布拉格,想去洛兹,但都没能如愿。最后,跟时下大多留学生一样,他去了机会更多的美国。
曼彻夫斯基对去美国的事是十拿九稳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是“那一代里最好的学生”。
在此之前,他长期为马其顿一家报社供稿,发表了两百多篇关于电影的文章。
年轻时的曼彻夫斯基就痴迷于影像
从美国毕业之后,他也像大多数留学生一样,选择了回家。尽管这里的创作环境显然远不如美国自由。
马其顿电影界的陈旧势力,碾压了曼彻夫斯基回国后开发的第一个电影项目。他为这部难产的片子奔波努力了三年,最后还是无疾而终。
于是,1985年,曼彻夫斯基移民到了美国。他在纽约安家,一直住到现在。
刚毕业的曼彻夫斯基拍了不少实验短片
这并不代表曼彻夫斯基完全失去了对马其顿的兴趣。他远望着这个国家的分裂,仍然能感到内心深处的某种牵动。
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成了孤儿,与马其顿没有多少亲情的联系。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反倒给了他另一种视角。
童年的曼彻夫斯基,被阿姨带大
1993年,马其顿正式以“前南斯拉夫马其顿共和国”的名义加入了联合国。第二年,曼彻夫斯基的《暴雨将至》将这个国家的争端与冲突暴露在了世界观众眼前。
电影中的“时间不逝,圆圈不圆”成了一句暗语。它既总结了过去,又预言了未来,正像电影海报上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的马其顿女孩。
2010年6月24日,CC公司发行了《暴雨将至》的修复版DVD,后被中国的盗版商隆而重之推出。据非官方统计,这张盗版DVD在中国售出超过10万套
这部片子不仅获得了金狮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提名,也赶上了中国“淘碟时代”的成长期。很多原本对马其顿一问三不知的人,现在都把曼彻夫斯基当成了这个偏僻小国的代言人。
成名之后的曼彻夫斯基依然如故,他后续的长片仍在用片段化的艺术手法摸索现实与虚构间模糊的分界线。
这些片子未必不如《暴雨将至》,但它们都没有前者的好运气,既没拿到奖,也没在影迷中间激起多少关注。
2007年的《影子》,评分在豆瓣和IMDb上都跌至7分以下
如今,中国观众提到他多半还是只能说出《暴雨将至》。这无妨他跻身电影大师的阵营,只是多少有些辜负了他艺术家的苦心。
在曼彻夫斯基精心经营的个人网站上,官方介绍是这样的:
“很多人认为米尔科·曼彻夫斯基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具原创性和创新性的艺术家。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将实验、诗歌、情感和观众们想要共同构建意义的诉求,融合在了一起。”
艺术家曼彻夫斯基非常注重对个人社交网站的维护,看得出,来过中国一趟,他及时上传更新了一波照片
所以曼彻夫斯基最为重视的,可能不仅是单方面的呈现,而更多是双向的交流。
最近几年,他的摄影展“Five Drops Of Dream”(梦的五言诗)在世界各地巡展,也来到了的中国。
这些照片被曼彻夫斯基安排成五张一组的松散结构。这又是他在向你提问了。在虚实的对比间,你得到了什么答案?
这是曼彻夫斯基首次来中国,采访当天上影节已闭幕,他特意为了摄影展多留一天,连日的活动他显得有点疲倦了,但遇上能跟他聊电影的,他还是特别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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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 访 & 整 理 _ 胤 祥
M=曼彻夫斯基 Q=奇遇
Q: 看了这次摄影展,我对您使用的器材很感兴趣。您主要用什么型号的相机?
M: 我最早开始为这个主题拍照是在1999年。一开始用的是35mm富士800胶片,然后换成佳能的数码相机,再就是我特别喜欢的滑盖款索尼T-100,很好用。
我非常看重拍照的速度,用小相机可以轻松地随手拍摄。
(说着曼彻夫斯基随手掏出兜里的索尼黑卡3)
展览上的曼彻夫斯基仍然机不离手
Q:我问这个是因为我觉得器材其实很重要。比如老塔,特别喜欢拍立得,文德斯用的基本就是徕卡。但是您只用这种便宜相机……
M:因为我不愿意成为器材的奴隶。而且,我的摄影创作方式是去捕捉瞬间,大多数时候是街拍。
Q:您也用手机摄影吗?
M:当然,这次的展览里面有些照片是用iPhone拍的,还有些甚至是用诺基亚拍的。
这是一种混合的材料。当然我也有些很贵的大相机,不过我从来不用。我也从来不裁切,更不PS。
曼彻夫斯基的手机摄影作品,好像有点歪歪的,显得很不经意
Q:我看过您给威尼斯电影节70周年拍摄的短片《星期四》,对装在纸箱子里的那个婴儿印象深刻。
M:那一段是我拍的,不过里面也用到了真实的新闻素材。
路过的行人们在手机上看的那个视频,是我在YouTube上找到的。那是一段监控视频,一个小孩子被一辆汽车撞倒并且碾压。这个视频发生在中国,有朋友转发给我,我当时震惊了。
《星期四》是一部时长1分半的短片,忙碌的城市里人们边走边看手机,一个年轻女孩看到了这样的视频。这段视频,就是发生于2011年10月13日中国佛山的碾压女童事件(小悦悦事件),当时震惊全国
从另一方面看,这就是我对纪录与虚构,或者说是真实与谎言交汇处的探索。无论是摄影,还是拍《星期四》、《时间尽头》、《母亲们》这样的片子,都是如此。
《母亲们》里的一二两段是虚构的,关于连环杀手的第三段是真正的纪录片,里面的人物都是真实的。
在《母亲们》中,一个虚构的故事慢慢变成了纪录片,结构很新颖
Q:实际上《母亲们》的第三段是可以独立成片的。
M:确实可以。不过这部片的概念,正如我摄影展中五张一组的照片,是“对比”,在纪录和虚构之间形成对比。
《母亲们》里的段落联系是主题性的。我探讨了侵害、真相与谎言。段落间的主题和情绪是连续的。一开始比较黑暗,然后越来越黑,最后特别黑。
《母亲们》的群像中有爱和奉献也有忽视、怪异甚至谋杀
Q:我知道您是在美国学电影的,那么您之前在前南斯拉夫学过电影吗?
M:没有。还在前南斯拉夫的时候我看了很多电影,不过我高中毕业之后就打算离开。一开始我想去布拉格学电影,但没去成。然后我又想去洛兹,但是去那里需要有关系。
所以我转而去申请美国的学校了。等了一年,拿到了Offer。
神一般的波兰洛兹电影学院,采用博洛尼亚协议的五年本科学制,制定了大量有关电影史、艺术理论的课程
我去美国不需要关系,因为我是这一代里最好的学生。我很早就开始写作,到出国前已经发了两百多篇文章。大多数是关于电影的,有影评,也有访谈,报道之类。发在报纸上。
我从电影学院毕业之后拍了一些MV,80年代初的时候,拍了一些实验电影。后来的短片就拍得比较少了。
Q:您在美国学习和工作后,再回到马其顿有什么感觉?
M:我觉得很奇怪。
1979年,我去美国学习,毕业之后就回来了,想在南斯拉夫找份工作。
马其顿街景,马其顿原属于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1991年独立
我开发了一个项目,很成功,有制片人想做,剧本也得到了很好的评价。然后我就开始选角、公关等等,不过这部电影最后没拍成。有3年时间,我都在为它奔命。
之所以没拍出来,是因为一些老导演。他们用自己的影响力,让文化部不去资助这部电影。所以到1985年,我决定离开,移民到了纽约。
6年后,我短暂回到马其顿,拜访我的阿姨。我是独生子,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在马其顿其实没有什么特别近的亲戚。
说来我是被共产党养大的(笑),开玩笑,其实是我阿姨把我带大的。那次回国就是因为她生病了。4年后她去世,我又回马其顿参加了她的葬礼。
目前,曼彻夫斯基定居纽约,已加入美国籍
Q:您是怎么回到马其顿电影界的?
M:我时隔多年后回到马其顿,见到住过的房子和我的亲友。这一方面让我感到很高兴,毕竟我们当时没有网络,我跟他们之间是完全没有联系的。
另一方面,我也看到南斯拉夫在分裂,看到一些事情在发生。所以这两种感情混合在一起,我就写了一个故事——《暴雨将至》。
《暴雨将至》讲述了三段交错的悲剧故事
不过当时,我没有给别人看,因为我觉得它没什么商业价值。但是我合作过的摄影指导,劝我把这个故事送出去。
我把它寄给了伦敦的一个制片人,她拒绝了,还告诉我,这种三段式的故事早就过时了。后来British Screen Productions对这个故事感兴趣,通过了这个项目,我就开始写剧本。
他们投入了第一笔钱,然后法国制片方也加入了。马其顿其实是最后加入的,后来他们又退出了,再后来,他们又加入了……
总而言之,我从来都没有找到进入马其顿电影界的方法……这部电影是在马其顿拍摄的,它成功了,马其顿“电影界”才承认我是他们的一员。
《暴雨将至》是马其顿独立后的第二部电影,第一部是上图的《马其顿传说》(Macedonian Saga,1993)
Q:您回国拍电影的时候,有“乡愁”的感觉吗?
M:当然有。还有些“南愁”(Yugo-nostalgia)。(注:用来形容前南斯拉夫联邦共和国居民社会主义怀旧的词汇)
Q:有些评论家认为您的《暴雨将至》和昆汀的《低俗小说》开创了“环形叙事”的时代,这两部电影又恰好同年,您怎么看?
M:确实,这之后有很多电影都采用了碎片化的叙事或者环形叙事。不过我觉得与其说我们是开创者,不如说是我们让这种结构变得流行了。
这种叙事结构早就存在了。文学和电影里面有很多,比如克里斯·马克的《堤》,再比如《哈扎尔词典》。彼得洛维奇的《三故事》(Tri,1965)也很不错。
《三故事》贯穿了二战战前、战时和战后,三段故事的主角总要目击他所喜欢的人死亡
Q:您怎么看南斯拉夫黑浪潮(Yugoslavian Black Wave)作品呢?
M:其实黑浪潮我看得不多,因为很多都被禁了。
70年代他们开始禁映一些作品,但黑浪潮60年代就开始了。彼得洛维奇、马卡维耶夫、帕夫洛维奇、日利尼克……
我觉得他们那时候的作品堪称南斯拉夫的影史最佳。他们的电影作品可以看做一个整体,很有当代性。
Q:您觉得您跟南斯拉夫电影传统有关系吗?
M:肯定还是有些关系的,不过不太多。
我在那里出生,成长,看了很多南斯拉夫电影,但我从来没在南斯拉夫拍过电影。
历史上的南斯拉夫日常
Q:我感觉您的电影更多地是面向电影节而不是面向电影市场的。这是某种拍艺术电影的“战略”吗?
M:我只拍我想看的那种电影,其中有些被电影节选中了。不过,我并不认为艺术电影就比商业电影要好。
有很多好的商业电影,也有很多垃圾的艺术电影(笑)。电影节存在的意义就是支持那些比较困难的电影,让它们有渠道去接触公众。毕竟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打广告。
不幸的是,电影节实际上是另一种独立的工业体系。那些声称自己更困难的电影,得到他们支持,也经常沿用某种固定的公式。
事实上你会在电影节的影片中看到许多仅为电影节拍摄的电影。这根本算不上是艺术!
曼彻夫斯基在第69届威尼斯电影节上颁发地平线单元最佳影片奖,获奖作品是中国导演王兵的《三姊妹》
Q:您对中国电影有什么了解?
M:不好意思,我不太了解。我很喜欢《三峡好人》,也挺喜欢蔡明亮和王家卫的一部分作品。
其实我看的电影不算很多,不仅仅是中国电影,所有的电影我都看得不多。
Q:为什么?
M:看够了(笑)。比起看电影,我更喜欢读书、去画廊,或者看NBA。
Q:您支持哪支球队。
M:马刺。哦,还有南斯拉夫队。在我小时候,南斯拉夫队是篮球的世界冠军。
在大都会看展并且继续随手拍
Q:您列过自己的影史十佳吗?
M:嗯,有一次我在东京,应邀给一家音像店手写列表。他们按照我的片单备了一个分区的货。
曼彻夫斯基影史十佳
▌《十诫》,基耶斯洛夫斯基
▌《假面》,伯格曼
▌《好家伙》,马丁·斯科塞斯
▌《莫扎特传》,米洛斯·福曼
▌《感官世界》,大岛渚
▌《第三代》,法斯宾德
▌《爱我就让我快乐》,陶德·索伦兹
▌《筋疲力尽》,戈达尔
▌《公民凯恩》,奥逊·威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