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杀猪菜开始，演化冬日种种美食，这些美食储藏着岁月的味道，还有阳光与爱。一片腊味在舌尖，一丝乡愁上心头，心心念念，永生难忘。』
冬至前后，这样的声音在“有事没事多聊聊”的家族群里此起彼伏，今天聚集去你家，明早一起去他家，大家庭的话，要连着吃半个多月的杀猪菜。
杀年猪，算得上中国人四大万能平息矛盾之首——“大过年的”的开端，若是年底没能吃上一顿杀猪菜，就不知道啥时候能拉开新年序幕，缺了那点刻在血液里的年味，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
在我的印象里，杀年猪场面壮观，煞是热闹。亲戚人多，得看黄历排着队决定日期。寒冬腊月里，杀猪匠是当之无愧的限定明星，行程排得极满。天蒙蒙亮，路上还结着霜，就从村东边手起刀落，血印子还没凝固，就得骑着旧摩托轰隆隆隆转场到西边，主人家早早备好箩筐竹筛，待他一到，和几个壮汉按住四仰八叉的肥猪，行云流水一顿忙活，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屠夫宰猪。
一年级学拼音识汉字，老师在黑板上教“家”的笔顺，粉笔头都磕碎几块，满怀骄傲地解释：“汉字不是凭空想象的，每个字都有它的历史，就比如这个‘家’，有象征房屋的宝盖头，下面养着‘豕’，几千年来，我们离不开猪……”可台下的同学心不在焉，冻得想赶紧冲回家烤火炉，我是其中最急不可耐的一个，因为那天轮到我家杀年猪。
年纪尚小，我和几个堂兄弟只有旁观的份儿。大伯二伯还有我爸，早早系起围裙候在猪圈旁边，平时憨厚的猪预感到死亡降临，也变得格外灵活，有时乘人不备，在圈里兜圈子，然后撞开无人把守的门，冲到院坝上，我们被吓得连连往屋里退，有的趴着有的蹲着，一个头上垒一个头，几双眼睛隔着门缝瞧热闹，既为猪兄捏把汗，又祈祷大人们能平安缉拿。
奶奶说，那天时间没选好，大中午的猪精神饱满，以后还是多给杀猪匠递条烟，把我们排到天擦亮。
于是，当我还在美梦中流连忘返时，呃——呃——几声尖叫短促且刺耳，惊醒周遭贪睡的小孩。我爸招呼我妈递盆，二伯让奶奶赶紧添热水，大人忙得团团转，我拨开他们的腿，雾气蒸腾，汩汩鲜血从猪颈处涌出。
猪兄一命呜呼，大伯淋开水烫猪皮轻易刮毛，二伯解下绑猪蹄的绳子，杀猪师傅破开肚皮，白花花、红彤彤的肉一览无余。他不时换刀，隔断筋膜，取出内脏丢到各色胶桶里，砍断骨头。众人配合得当，有的分肉，有的冲肠，三下五除二，暂告一段落，师傅的徒弟掏出张黄纸，顺手沾点猪血乱画一通，贴在猪圈木门上。听表哥说，是为了告慰生灵，同时祈愿来年顺利。
杀猪场面虽然血腥，但速度快不虐生，而后便是另一个战场。奶奶撒一小撮盐到新鲜猪血里，盖上盖子等待凝固成血旺。每个人都不能闲着，有自己的任务，而我被分配到的，就是盯住贪嘴的小猫小狗。
后厨支起大锅，把靠近内脏的肥膘猪板油切作厚片，冷水下锅大火猛煮，出香味后转小火放葱姜八角接着炼，十几斤板油一下子熬不完，现在少熬一些，足够待会炒菜即可。
贵州方言里，杀猪后的第一顿叫做“洗澡如（肉）”或者“刨锅汤”。字面意思上，洗澡、刨汤是指刮猪毛后的热水，请客吃肉，但自谦为喝点刨锅汤，好坏不论，心意为贵。前者是新鲜肉片打底做的火锅，偏清汤，加入嫩血旺更添一丝惊喜。后者更挑逗味蕾，颜色鲜亮。
做刨锅汤时，奶奶掌勺，我在旁边偷师学艺。肥肉煸香，倒入生姜大蒜，再从切瘦肉的二伯母那里抓一大把炒至六成熟，她忙忘时，便会派我去舀糟辣椒。一开盖，几月前储藏的剁辣椒独具酸辣风味，盛一小碗倒入锅内，奶奶继续翻炒，还叮嘱我封好盖子，若是漏油进去，全废了。随后加入的白菜炒至断生，香味催得我直咽口水，她再豪气地放蒜叶段进去，翠绿点亮，更诱人了。
这一大锅炒好，忙活的人也闻着味坐在火炉边。先吃肉再加汤，边吃边加猪杂碎，最后根据喜好放蔬菜，越煮越浓，油而不腻。除了泡椒炒猪肝、小炒肉外，周边还有几盘爽口小菜，菜豆腐、折耳根拌酸菜……一段饭吃得脑门发汗，稍作休息，又开始收拾各个部分的肉。
人多吃饭香，干活也快，通常男女老少齐上阵，一天就能做完大部分事。时令野菜优质米糠喂养出来的猪肉质比饲料猪紧实，年猪体型较大，需要一整年来品味它的滋味，每块肉都有它适合的吃法。海带炖猪蹄、红白萝卜煨排骨、里脊炸小酥肉、米豆酸菜肉丸子、卤猪耳朵、泡脚猪肚……每家吃一轮，都犯了“猪肉晕”，得吃点素菜调和。
其中最费功夫的，非腊肉莫属。猪兄可能没想到，自己的小肠有一天会装自己的后腿肉。
在外婆家，表哥负责照看火炉上的开壶，哪边需要换水就麻利地跑去。几个大人轮番协作，品质越好的肉如里脊、五花、前后腿会单独腌制，被瓤到肠衣里的，是稍次等的肉。面粉水洗净的肠衣薄而透明，晾在竹条上备用。宽且浅的搪瓷盆中装着肥瘦比例适宜的肉片，调味各家有所差异。外婆口味较重，撒上椒麻油和盐，白酒和干芝麻海椒面紧随其后，单独在另一小盆里加醪糟米。我看着一旁散落的空袋子，不由得吞口水，该得多咸呀！
外婆笑着说：“做腊肉没必要节省，少了味道就变了。”她退场后力气略大的二伯登台，两手一拍，拿出打太极的气势，插入肉盆中，上下左右翻腾拌匀，事了拂衣去，几个嬢嬢接手，开始瓤制腊肠。几平方米的火炉屋就暂时成为流水线作业现场，两人一组，一个剪掉矿泉水瓶，当作塞肉的漏斗，一人扶着已灌好肉肠，不时挤压平整，掏出竹签扎孔排气，这是为了避免在熏制或者蒸煮时爆炸。有的反复冲洗小肠，有的切薄厚适中的肉片，嘴上聊八卦也不耽误手下动作，忙得不亦乐乎。
小孩喜欢这个流程，擦干净火炉盖，从腌好的肉里分点出来烙，就是乡土版烤肉。这种快乐屈居第二，位于榜首的是刚出锅的零嘴猪油渣，一口两个，爆香。猪油雪白细腻，外婆给每个子女都备一坛，既是心意，也是安心。
在老家有某种约定俗成的暗示，如果适龄青年觉得可以带对象回老家，那最好趁杀年猪，能款待的菜式多，亲戚也多，大家都来替你把把关。去年表哥带回去的女孩，今年已经订婚，成了我的准表嫂，他夹一块刨锅肉给我，开玩笑说：“下一个就是你咯，带女朋友回来吃杀猪肉，保证甩了你都不会忘记这口味道。”
“再说吧，来来来，这么好吃的饭菜都挡不住你的嘴。”我回夹排骨给他。一年到头，就馋这口杀猪菜，可比美食还重要的，是围坐在周边，说说笑笑拉家常的亲戚朋友。
从杀猪菜开始，演化冬日种种美食，这些美食储藏着岁月的味道，还有阳光与爱。一片腊味在舌尖，一丝乡愁上心头，心心念念，永生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