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末端,我们可能面临什么?死亡是平静的,还是汹涌的?放手生命必然是残忍的吗?
薄世宁或许有足够的经验来解答这些问题,他在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的ICU工作23年,经手两万多个病例的治疗,从绝症、突发疾病、意外伤害中争夺生命。
在他的病房中,有二十岁出头的患癌年轻人,为免父母受穷一生,自愿放弃治疗;有丈夫打着不让妻子痛苦的名义,执意把渴望治疗的绝症妻子接出ICU;有母亲不间断地呼唤,直到深度昏迷半年的儿子醒来;也有突发脑疝、昏迷后离世的、「医者难自医」的ICU同事……甚至有一些常规医学知识难以解释的奇迹时刻。
他是一个很会「入戏」的医生,常年要在感性与理性间寻找工作的平衡——这也是每位医生的毕生功课。他会为逝去的病人流泪,会默许家属们提出那些「不科学」的医学建议,会为有特殊情况的家属「开后门」、增加探视时间。很多时候,治疗病人的同时,也需要「治疗」他们的家属。
在ICU里,几乎每天都有生死一线的时刻。从中选取记录了十几个生死故事,薄世宁写出《命悬一线,我不放手》。他想告诉公众,「我见过2万多场生死,才知道如何更好地活。」
他也坦言,做ICU医生23年,他依然看不透死亡。他自己越来越怕死,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对分离的焦虑。但是,如果死亡后的世界无人可证,他愿用美好的思路去想象它:有时,家属对着弥留之际的病人喊,爸你往前走!你朝着有光的地方走,你别害怕,咱们还会再见的!他认为这是面向死亡的、很美的告别。
以下是薄世宁的讲述。
刚开始学医时,我想做外科医生,觉得帅,能做最精妙的手术。后来决定做ICU医生,是因为我弟弟。
那年我大五,父亲突然把弟弟送到了我实习的医院。当时弟弟已发了几天的高烧,尿血,全身浮肿,肾也衰竭了。
我判断他得了急进性肾炎,不治疗的话,八九成的概率会在六个月内死亡,即使活下来,也需要终身透析。我催着上级医生赶紧给他用糖皮质激素,但效果不明显,弟弟的病情反复,肌酐水平总徘徊在正常值的十几倍,靠重症医疗设备吊着命。
第三天下午,一位专家来查房,看了我弟的病例和尿液,很果断地说,他得的压根不是急进性肾炎,而是流行性出血热——一种可以治愈的病,也少有后遗症。必须立刻停用大剂量糖皮质激素,否则有消化道大出血的风险。
按流行性出血热常规治疗后,我弟很快痊愈出院。
这件事给我的震撼难以形容,看起来,是在一个小小的诊断瞬间,我弟起死回生了。其实不是这么简单。人在濒死时,就像一面危墙即将倒塌。放在以前,危墙扶不住,倒就倒了,人也就死了。而现代医学让墙先不倒下:先尽一切可能维持住生命,然后研判治疗方案、创造奇迹。
在医院里,把这套逻辑贯彻最彻底的,是ICU。后来我在研究生阶段选择了重症医学,毕业后进入ICU工作,遇到过很多像我弟那样,先扶住危墙、后排疑治病的案例。
前阵子,我收治了一位50多岁的女病人,她得了顽固心衰。一开始,我们考虑是应激性心脏病,一般一两周可以治好。但她在ICU里治了一个月还是没好,反复发作心衰。有一天,一位小大夫提出,患者的腿因为坏死被切开,每天接受冲洗,会不会是这种冲洗导致了心脏负荷过重,才会久治不愈?但如果此时缝合伤口,又有加重她心衰的风险。我综合判断了下,还是缝合对她最有利。我们于是抓紧给她缝合,果然,第二天病情开始好转。很快,她就拔管痊愈了。
在ICU里,转机有时来得很迅速,甚至可以说是大夫的一念之差。但在它到来之前,更为漫长的时间里,ICU需要精确管理病人的生命。
病人进入ICU后,心率、心电波形、血氧饱和度、血压、呼吸、中心静脉压等等都会被24小时监控。病人的血色素、白蛋白要纠正到多少,呼吸机每分钟呼出多少气,静脉注射血管活性药物精确到0.01毫升……精确管理让病人的生命被有效延长。
在ICU工作久了,会习惯医疗仪器在耳边响个不停,多数时候是一种「当——当」的稳定节拍。但当这声音转化为急促又持续的蜂鸣声时,每个当值的医生都会崩溃。那是病人生命数据极度异常的信号,往往意味着病人心跳停了、肺栓塞了、哪里大出血了。一听到这种蜂鸣声,医生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弹射起步去抢救。
有一回我值班,一位刚做完全麻手术的病人的呼吸机忽然打不进去气,还发出快速的、响亮的「啪啪」声。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血氧饱和度从90多降到80多、70多,还在持续往下掉。这种情况下,病人在几分钟内就会窒息死亡。
必须立刻找出问题。我和同事们断掉呼吸机,重启检查,机器是好的;同时有护士捏皮球给病人输气,只捏了几下,就感觉捏石头似的,坚硬无比——皮球也输不进去气;而后,我推测是病人的气道里有异物,但用气管镜一查探,病人的气道也是通畅的。
病人的血氧饱和度还在掉,心脏快要停跳了,原因却还未知。我强迫自己冷静,一边冒汗一边思考,最终判断是极其罕见的「寂静肺」,也就是麻醉药物导致的气道广泛痉挛,肺内空气只进不出,积气直至无法再进气。我们立刻用上了对应药物,等病人肺里的气排了出来,再给他捏皮球输气,他的状态逐渐平稳。
上述的所有判断、措施,都是在两三分钟内完成的。那真是迅速又漫长的两三分钟,再资深的老大夫在那两三分钟里也难免心慌。毕竟代价是生命啊!我们不怕忙,就怕乱,怕不确定性,怕无迹可寻的突发情况。
如果说ICU内部有偶发性的慌乱,ICU外就是一个全天候的焦灼世界。
我们医院ICU的探视时间是每天下午3点到4点,但不管什么时候,门口总围着一群家属,坐着、蹲着,大部分人不说话,有些人会对着门念经。旁边步梯间里放了好多椅子、板凳、纸板、饭盒等生活用品,很多家属夜里就睡在那里。
我常劝认识的家属走,告诉他们有任何问题我立刻给你打电话,你接不到电话就是最好的消息。有的家属会听话离开,有的人还是不放心,依然在门口等,我也不会再劝。
我明白这种等待的感觉。我弟病危那次就是,我无法克制自责:小时候我对他不够好、我欺负过他,最近我没关心他,才害他落到这个境地,万一他治不好怎么办?我要陪着他,我想不顾一切地把他救活。
等待患病的家人被治疗,是一种悬而未决的感觉,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感觉。这种时候,能遇到一位可以信任、值得托付的医生,对家属来说太重要了。在ICU这个充满危重症病例的科室,更是这么个道理。
那么,怎么样成为一位值得托付的医生?我一直说,医学具有科学性和人文性的双重性格,医学就像个「倔强老头」,它坚持原则,用数据说话;它阅历多、沉着冷静,但它的慈爱就藏在它冰冷的面具后面。患者想托付的医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我在ICU工作23年了,治疗过两万多个病例。ICU的医治成功率很高,80%以上的病人都能走出去。但往往是那20%的不理想的病例,更让我刻骨铭心。
第一次在ICU哭,是刚开始工作不久后。我还是个小大夫,跟着上级医生接诊了一位80多岁的老干部。他得了慢阻肺晚期,一来就是抢救状态,镇静、气切,上了呼吸机。气切就容易感染,感染就要用抗生素。他经受了一轮一轮的用药,身体已产生耐药性了,但感染还在继续,陷入了恶性循环。
老干部的每一位子女都特别友善,总用询问和请教的语气与我沟通,问我「您觉得怎么换药好?」那时候我只有28岁,刚入行,很容易就「入了戏」,想不遗余力地对他们的父亲好。我每天不计时间精力地守着那位老干部,如果我的上级医生提出的疗法没有起到好的效果,我会暗自怪他,认为是他不够用心,当时的感情就强烈到那种程度。
但在ICU里住了两个月后,老干部还是去世了。那天我躲到楼道里大哭,情绪非常复杂。最深刻的就是无力感吧,我明明那么努力地去救了,为什么还是治不好?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无力感会伴随每个医生的完整职业生涯。
刚开始工作那几年,后楼道经常是我宣泄的地方,有时候会哭,骂「他妈的怎么没给人治好」。但哭完喊完了,就要继续正常工作。
正式做医生的第一节课,就是要学会收起人类的不良情绪,或者说至少把它控制在一个范围内。否则,你怎么用理性的态度去为病人看病?病人不需要一个哭哭啼啼的医生。
这说难也不难,其实就是一种训练。医生和律师、警察一样,都要见证人的悲欢离合,都要训练出自己理性的刚强来。就像一个伤口,总被打开,早晚会结痂、变得坚硬。做医生的年份上去了,我会告诉自己,只要对待病人时尽心尽力,我就问心无愧,这是其一。其二,大多数病人来得快,转出去也快,我不用也不该和病人处成家人。客观中立地对待病人,更能让病人获益。
但有的时候,对病人和家属的亲切感是自然而然地产生的。
眼下我主管着一个男大学生,他在睡梦中动脉瘤破裂出血,脑功能重度损伤,昏迷不醒。他父母放下外地的工作,在ICU陪了他半年。有一回,那个孩子的父亲和我说,「特别后悔,以前太少陪儿子,觉得他小,没什么可以跟他说的。等他躺在病床上了,才知道来不及了。」我也是做父亲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我也喜欢求生欲强的病人,求生欲强能让他们更加配合治疗方案,这是提高治疗效果、实现治疗目标的重要前提——原则上说,医生当然要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但实际上,我们对病人的治疗方法是一样的,情感绝不会完全一样。人类的情感很微妙。
曾有位病危的女患者,因为格林-巴利综合征,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瘫痪了,甚至无法自主睁眼、闭眼。但在医护帮助她合眼的时候,她会用眼神示意拒绝。她康复后告诉我,那是因为她怕自己闭上眼,就再也无法睁开。
十年前,有位43岁的肺癌晚期病人找到我,希望我能帮助她再活一年半左右——她的儿子正上高二,她想活到他高考完的那天。她当时的情况其实很糟糕,不能做手术,也难说有保守治疗的方法。但在我和同事的建议下,她做穿刺检测,竟找到了合适的靶向药。后来,一直到我写书想要回访她时,她都好好地活着,几乎可以说是痊愈。
还有个患腹膜后纤维化的女孩,下腔静脉出现血栓,极端情况下可能猝死。她每天在病房里叠星星,和我说,叠够了一千颗,她的病就好了。我会自发地抽休息时间,泡一整天的图书馆,为她查阅病例文献。
在治疗那位顽固性心衰的患者期间,我原本要去休一场早就计划好的年假的,机票和住宿都订好了。但是,听到我说明天要休假时,她家属的眼神一下就暗淡了。我瞬间有一种强烈的被需要感,那种感觉压倒了想度假的心情。我立刻和老婆打电话商量,咱把票退了,之后再休假吧。
有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医生高尚、伟大,其实压根谈不上这些。我只是担心我走了,这个病人就死了——如果替换新的主管医生,还需要时间来重新熟悉她的病情。
更何况,我也在这场治疗中得到安慰。那天下午,我和病人家属说,我不走了,明天继续陪着你们。他眼里又亮起光来,那是我感到异常满足的时刻。
还有一次,我连夜抢救了一位羊水栓塞的孕妇。清晨,在ICU门外,她的丈夫得知她好转的消息,从地上弹起来,沉默了好久,和我说,我给你去买份早饭吧!
给医生最大成就感的,是挂在办公室里的锦旗吗?不是的,是病人家属关心你有没有吃过早饭。
多数进入ICU的病人是神志不清的,换句话说,他们失去了做决策的能力。那么,那些生死攸关的决策由谁来做?
近十年前,我参与抢救了那位羊水栓塞的孕妇。她有穿透性胎盘植入的情况,在剖宫产术中突发羊水栓塞,心脏一度停跳,凝血功能也垮了。接受子宫切除手术后,她被送进ICU时,包括呼吸系统在内的多个器官都衰竭了。之后她又经历了多次室颤,症状凶险,死亡率极高。
我判断她并发了严重的脑水肿,需要立刻脱水抢救。但她的肾已衰竭,没有尿液,只能通过CRRT来脱水——穿刺她的股静脉,置入一根粗细长短像筷子一样的导管,把血液引出,过滤清除掉里面多余的水分、炎症因子和其他毒素,再把血液导回人体。这会有再次室颤和失手大出血的风险。
当我把这一大堆概念告诉病人的丈夫时,他只是不停地说,「我整个人都是懵的。」他没有相关的医学知识积累,又在几小时内面对妻子的安危巨变,已经无力思考。
通常情况下,我们说医患间要「共同决策」:医生告知诊断、治疗方案和可能的风险,患者或家属在评估后自主做出选择。这是一种理想的医患合作关系。但是,当患者命悬一线时,患者或其家属真能做出正确决策吗?
更现实的情况就像那位孕妇的丈夫,他的人生阅历、储备知识、决策思路在此刻都没有用处,他正经历「理性休克」。
最终我告诉他,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选择让妻子做CRRT,「我不能替你做决定,但我也是个丈夫,也是个父亲,我希望你能同意做这项操作。」
他同意了。采取措施后,病人开始好转。
关于治疗方案,医生从来不是决策主体,但作为更专业的人,医生也不该将决策全盘「甩」给患者或家属。医生应该通过沟通,表达出适当的倾向性。
比方说,许多家属最初会抵触给病人做气切,认为把亲人的气管切开是让他活受罪,且未必能治好。我会告诉他,这是你个人的经验,根据循证医学的证据,做气切对病人是有好处的。
曾有一位鼻咽癌患者,因大出血做了血管介入手术,而后转入ICU。由于患者持续昏迷,前途未卜,家属想把他接出ICU。我组织了肿瘤科、放疗科、耳鼻喉科等专家会诊,得出共识,患者有一定概率长期存活,此时放弃太可惜。几科的大夫都围着家属劝导,最终,他们同意再治几天。三天后,患者醒了。
有些医生可能会担心,给患者或家属的建议多了,是否也要相应地承担风险?如果治疗效果不理想的话,会不会反过来被家属责怪?
我们科室有过一位出了名的难缠的家属,他母亲消化道应激性溃疡出血,他三天两头找当值的医生,要求医生用一些他亲戚教给他的土方子来给母亲止血。我们不同意,他就和我们吵架。最后他的母亲还是没能救过来,我们都认为他一定会去投诉,但他没有,不声不响地走了。他对医生没有恶意,他只是偏执地对病人好而已。
对大部分病人家属来说,医生帮着做决定,是在替他们分担责任与压力。至少,不论日后的结果好坏,他们已经让病人跟着医生做了最理性、最充足的治疗。
我理解人在疾病面前的非理性时刻。事实上,遇上疾病时,医生自己都未必能有完美的理性。
两年前,我的同事老梁突发脑疝。此前他已确诊烟雾病八年,我们多次劝他做手术治疗,他总以「没啥大不了」推脱,要不就是说手术有1.7%的可能性出现出血并发症。他拖了八年,终于在一次医院交班时,爆发了脑出血。被抢救后,老梁仍陷入深度昏迷。就在前段时间,他去世了。
作为资深的ICU医生,老梁怎么会不知道烟雾病有引发脑疝的风险?但他的个人经验影响了判断——他见到太多手术失败后转进ICU的患者,他大概本能地对手术有些抵触。但其实还有更多手术成功的患者们,他们根本就不会进ICU来呀!
老梁是专家,但他也是一个普通人,有想要逃避的事物,面对自身的安危有非理性的时刻。一位医生尚且如此,普通人生病时更是难以选择。只有病人愿意把自己交付给专业的医生,医生也愿意承担责任、给出有倾向性的建议,才是对双方都好的选择。
ICU里,最让人痛心的,是能救却不愿再救。
曾有一位心梗导致肾衰竭的老年患者,头一晚送进来抢救,第二天病情就稳定了,这不是件皆大欢喜的事儿吗?但他儿子找到我说,特别后悔治疗,这样治疗是在延长父亲的痛苦。他信誓旦旦,父亲以前嘱咐过他,如果得大病了千万别给他治。过了十几天,他父亲又心脏病发作,他选择了放弃治疗。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的放弃是真正为了减少父亲的痛苦,还是他不想再付出财力、精力。
还有位三十来岁的卵巢癌晚期患者,住在ICU里接受治疗。我们给她用镇痛药,为她穿刺放腹水,纠正她的呼吸衰竭。我和她的目标一致,至少让她能够不那么痛苦地离开世界,而要实现这个目标,必须要有一定的医疗辅助。但她丈夫来探视时,和我们的护士争吵,闹着要把她脸上的胶布撕了,尿管和呼吸机都拔了,最好立刻停止任何治疗。他问我:「她为什么还没死?我们不想让她再痛苦了,让她走得有点尊严。」
又过了几天,她的父亲来了,也劝她立刻转出ICU,还说她弟弟刚有了孩子,家里的活儿耽搁不起,所以做父母的也没法久留。父亲走后的第二天,这位病人转回了普通病房,没过两天,又主动要求出了院。我不知道她后来过得怎么样。
ICU是一个烧钱的地方,如果是大抢救式的治疗,每天要花一两万块钱。如果病人状态平稳,只上基本仪器,一天也要花三五千块左右。面对这种现实压力,ICU也是最能见证人心的地方。我不会对家属做道德判断,尊重家属和病人的选择。但面对上述类型的家属,我会变得保守,不敢为病人做任何含风险的决策,也遗憾于病人可能失去的生存机会。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能体会到,ICU里的亲情分量很重。
前些天,我去一个地级市会诊,当地医生和我说,基层医院的很多病人,在ICU住了一段时间后,钱花完了,就被家属接走了。我俩讨论,能到北京看病的,都是被筛选过一轮的,不管物质条件好坏,家属多是极有韧性的,拼掉一切也要治病。
我治疗过一个高位脊髓损伤的老人,干活时摔得截瘫了,动手术后在ICU康复。我发现,他女儿不常来探视,大夫们有事找她,也常常联系不上。但是每次她又都能按时交费。
有一天,我终于碰着她了,才知道她在廊坊打零工,挣点钱就来医院交费。她说她要紧着她爸多住几天ICU,等实在没钱了,也借不起了,再把爸爸拉回去。最后她父亲在ICU里住了两个多月才走。
还有一个得了扩张性心肌病的女士,从年轻时开始发作顽固性心衰,没有工作,一直靠姐姐帮助。她要彻底治愈,必须做心脏移植,但移植源不好找,她的身体和经济承受能力也都十分有限。她在ICU里住了一个月左右,姐姐找到我说,实在治不起了,想把妹妹拉走。我完全理解姐姐的选择,如果她不爱妹妹、不珍惜她的生命,又怎么会从她年轻时起就为她治病?
出院的时候,妹妹拉着床档,不愿走。姐姐凑在她脸前说,姐真没钱了,你听我的,咱回老家我还继续给你治,那样能便宜点。妹妹就特别乖地松开了手。她们都在为彼此考虑。
医学之中有感情吗?我认为是有的,许多无法完全清晰阐释的医学现象,或许可以用爱来解答。
我刚工作那几年,遇到过一个溺水陷入深度昏迷的8岁男孩。他的脑功能严重受损,还合并了严重的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可以说,他苏醒的希望十分渺茫。但男孩的母亲每天到ICU探视,在他耳边呼唤,坚持了半年,一天夜里,男孩醒了过来。
同样在那几年,我参与救治了一位因冠心病、心肌梗死引发心脏骤停的老太太,到医院时已瞳孔散大,我们判断预后不佳。后面半年,她的丈夫一日不落地来ICU探视,给她擦头发、擦身体。
有一天,他穿戴正式地来到医院,请求我们允许他为老伴过一次生日。我和几个护士陪他一起来到床边,他开始回忆两人年轻时上山下乡的故事。而后他唱起一首我叫不上名的老歌,边唱边去拉老伴的手。我突然看到两滴眼泪从老太太的眼角滑下来。当天,她去世了。
我原以为这位老太太是听不见的。深度昏迷、脑功能都严重丧失了,难道还能有听觉吗?但是从那天起,我开始坚信,或许冥冥之中还有别的力量能够让人听见,或是至少感受到,亲人就在身边。谁敢说爱不是一种治疗?
我时不时会问自己,ICU的治疗目的到底是什么?「放手」或「不放手」,取决于什么?
答案是个性化的、因人而异的。不放手不是无谓地抗拒死亡,也不是一定要用最贵的机器、最好的药物推迟死亡;不放手是不抛弃病人,使用科学的手段舒缓他们的痛苦。
一位24岁的患癌女孩,意识到病情已无法挽回,抱着「不想让父母穷一辈子」的心态,强烈要求离开ICU,入住普通病房。几天后就去世了。
一位74岁的慢性肺病、呼吸衰竭患者,来ICU治疗,希望早日摆脱呼吸机。他住了一个多月,大概是治疗时间和花费都超出了他的承受极限,挣扎着用笔写下「回家」两字。子女们多次劝说无果,最终把他接回了老家。
这两个案例里,我都没有硬劝患者留下。尊重他们想离开、想回家的愿望,也是一种不放手。
考大学时,我的第一志愿到最后一个志愿都填的医学。那时我自恃成绩好,认为医学是一个纯技术性的行当,想挑战自我。但真正从业后我才知道,做医生,不仅要有知识,还要保持适度的温情。
8岁溺水男孩的母亲曾找过我,希望我能在每天一小时的基础上,多给她一些探视的时间。她保证不打扰别的病人,也不耽误我们的工作。我和同事们纠结再三,让她夜里从后楼道偷偷爬上来,值班医护给她留门。她就天天晚上来。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临床呼唤半年后,她儿子醒了。
教条之上有人心,如果谨遵教条,不许这母亲增加探视时间,我不知道男孩是否会照样醒来?
今年10月中旬的一天,是那位脑功能受损的大学生的生日,他父母向我申请早点进去陪陪他。我也同意了,找值班大夫行了个方便。
其实我多次向这对父母提过,孩子治愈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他们似乎保持着一种朴实到天真的信仰,总和我说,今天给孩子按摩的时候,他好像有一点点反应!他的腿好像有了一点点力量!他们不肯给孩子做脑死亡的评估,生怕结果出来,最后的希望也流走了。我不催他们,后来也很少提治不好的事。没必要在伤口上撒盐。
有时他们会给我建议,可以试试这个药、那个药吗?要在年轻时,我一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这是伪科学,不管用。但在今天,我不会这么说了,如果他们提议的治疗对孩子没有负面影响,我会愿意尝试。
发现没有?治病人,也要治病人家属。面对家属,医生不可有知识层面的傲慢。关怀和理解他们,就是给他们的最好治疗。
对病人的治疗结束后,ICU医生通常就来到和家属的交往终点。毕竟,对病人和家属来说,入住ICU是一段痛苦的经历,只想快快摆脱。
偶尔也有例外。我收治过一个80多岁的老人,肠破裂、多器官衰竭。老人最终不治身亡,他的儿子却和我成了朋友,总约我喝茶、聊天。
他当时也是ICU门口等待者群体中的一员,总穿件黑色棉袄蹲守在那儿。他告诉我,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父亲病危那天,我的同事小李大夫向他介绍病情,一边说一边呜呜地哭,重复着「对不起,真对不起。」他体会到情义、尊重和珍视。
两年前,为了写书,我再次联系上那位曾患格林巴利综合征的女患者。和接受访谈的许多患者及家属一样,她认同那段ICU时光的残忍,但也愿意帮助我,帮助更多人了解疾病与医学。
她告诉我,在她全身瘫痪、不能动弹的日子里,她默默记下了ICU里每一位治疗她的医护人员——为她置换血浆的李大夫、帮她剪头发的护理员大姐、管床的护士阳哥;当然也有我。每次我查房,夸她今天又进步了,她无法回应,但心里特别高兴,「就像小学生得到老师的表扬一样。」出院后,她把大家的名字都写在记事本上,永远不愿忘记。
现在回看做ICU医生的二十多年,行业变化是明显的。镇静镇痛、脓毒症抢救甚至血糖管理都有了指南,指导得事无巨细,重症医学的理念越来越完善。ICU药物与技术也在不断更新迭代,使得大量八九十岁以上的、有基础疾病的患者也能动手术了。可以说,ICU的进步,就是整体医学的进步。
但二十多年来,有一件事没有改变:我始终看不透死亡。一方面,就像一种新的疾病会让全人类恐惧,我不知道死亡后是什么样的,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丧失所有的感情、记忆与职业技术。这种未知让我恐惧。
另一方面,我恐惧死亡可能预示着的、永恒的别离。我觉得人生最悲剧、最无奈的地方就在于,不论你怎么努力,你终归是要和最亲的人说再见的。这种恐惧也是一种分离焦虑吧。
兴许是年纪大了,我这几年越来越怕死——小孩子很少有怕死的,因为太遥远。有时晚上睡着觉我都会惊醒,想,我是不是离死亡越来越近了?我要是突然死了怎么办?真不想死啊。
这些体会反映在我的生活里,就是我极其重视身体健康,除了一周一次的24小时值班,其他时间我不会熬夜。值班熬夜已经让我的头发变少了。此外,我定期体检,控制饮食,身体指标没有一点异常。
每个中年人都会开始经历或设想亲朋的离去。比方说,老梁走了,这件事对我震动很深。还有我父亲,一天饭后忽然对我说,「以后我们要是没了,我和你妈哪儿也不去,你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我说你提这些干啥?
其实我很少和家人聊死亡。中国的家庭里,说起这些总有些不可控的躲闪与伤感。我从不鸡娃。我见过太多孩子的不幸了,从楼上跳下来的,动脉瘤说破就破的,脑死亡的……在疾病与生死面前,学习呀、成绩呀,一点儿价值都没有。我对我孩子的唯一期待就是身体健康、心理健康。
过去我总讲人没有来生,我现在不说这种话了。没有人可以确认、证明的话,我为什么要去说呢?
有时,ICU里的家属对着弥留之际的病人喊,爸你往前走!你朝着有光的地方走,你别害怕,咱们还会再见的!
我就觉得他们喊得太对了,这是很好的告别语,死亡甚至可能只是「暂别」——对于未知的事情,我们不妨想象得美好一些。
关于生死,我还想讲两个故事。
曾有位35岁的男性患者,在山路骑摩托出了车祸,头部受剧烈撞击,已陷入脑死亡状态。他生前登记过器官捐献,但在签署捐献文献当天,他的妻子临时提出反对意见,「我以后怎么对孩子说,我说你们的爸爸被妈妈送上了手术台,却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切下他的器官?」几天后,他的心跳还是停了。妻子崩溃大哭,抱着他反复地说「对不起」。
我也填写了人体器官志愿捐献卡。为了说服我的妻子,我为她讲了另一个故事。
有个外国女孩接受了肝移植手术,当地鼓励器官自主捐献,捐献成功一段时间后,获得器官的人有机会得到供体信息。女孩得知了供体是个男孩,便与男孩的母亲开始通信。通过交流,女孩得知男孩喜欢吃汉堡——她在移植手术后的第一餐就想吃汉堡,而此前她从不爱吃汉堡。这对她来说简直是神迹!
男孩的母亲也从丧子之痛中释然了。她儿子的肝脏,以及肺、心、肾、角膜……都在他人的生命中,以另一种形式存活着。她儿子的部分生命因此得到了延续。
我妻子听完故事,泣不成声,同意了我想捐献器官的提议,但前提是要我先「拼命地好好活着」。
死亡是什么?每个人、每种文化与信仰大概会给出不同的答案。做医生的也没有标准答案。无论答案是什么,我的工作职责是救命。这包括延长生命让人活着,也包括让人在生或死时,都拥有尊严和价值。因为生和死,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图源剧集《人间世第二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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