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6日下午，“江南与艺术社会史”系列学术讲座第五讲在中国美术学院南山校区学术报告厅举行，主题为“从电视剧《繁花》谈上海的城市历史传统与当代魔都文化”。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许纪霖主讲，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张盛满评议并主持。
联合主办
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中国协同创新中心
中国美术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中国美术学院美术学科建设委员会
讲座伊始，许纪霖教授从上海城市的阴性特性谈起，通过介绍电视剧《繁花》的改编与创作，解读《繁花》隐含的“三重时间”的意蕴，聚焦《繁花》背后上海城市历史传统的绵延以及当代魔都文化的特点。
一、电视剧《繁花》的改编与创作
许纪霖教授认为，上海是一个具有阴性特质的城市，江南也是如此。而电视剧《繁花》正是一部充满阴性特质的电视剧。
电视剧《繁花》改编自金宇澄的长篇小说《繁花》，这部由沪语写就的小说面世后斩获了第九届茅盾文学奖。上海方言赋予了小说《繁花》一种内在的节奏感，读者需要在品读中细细体会。王家卫邀请了王牌编剧秦雯对小说《繁花》的故事进行了改编。小说《繁花》讲述了三个男人的故事，但是改编后的电视剧《繁花》是一个宝总和四个女人之间的故事。秦雯擅长创作都市情感剧，在创作时更偏向展现女性之间的情感戏。这是电视剧《繁花》改编的独特之处。另一个极具特点的改编是加入了“爷叔”这个人物，他是《繁花》中的一个灵魂人物。改编后的《繁花》获得了白玉兰奖最佳编剧（改编）奖。
电视剧《繁花》海报，图片来源《文汇报》网络版
电视剧《繁花》能产生巨大的影响离不开各方面的共同努力。《繁花》是一部慢热的电视剧，刚推出之时收视率并不高，商战剧情之后渐入佳境，能走红主要靠电视剧内在的质量。《繁花》的摄影质量达到了电影的效果。相较国语版《繁花》，沪语版中语言是这部电视剧的精华。地方语言与普通话不同，普通话是人造语言，与生活不沾边。但是地方语言是活生生的语言，是在经年累月的历史发展中演化出来的。同时地方方言接地气、有趣，充满生机与活力。
二、电视剧《繁花》背后的“三重时间”
电视剧《繁花》背后有什么样的意蕴，它和上海有什么关系？许纪霖教授认为，《繁花》背后隐含了“三重时间”的意蕴。
第一重时间是20世纪90年代。电视剧《繁花》讲述了20世纪90年代上海浦东刚刚开放时的故事。这段改革开放之初的90年代，是电视剧《繁花》的核心时段。小说《繁花》的时间跨度很大，从20世纪60年代一直到90年代。电视剧《繁花》选择了90年代改革开放的这段时间，而话剧《繁花》则着重展示上个世纪60年代的时间，许纪霖教授称其为女知青受难史。20世纪90年代对上海来说意味着第二次开埠。上海的第一次开埠是在1843年。鸦片战争结束后，《南京条约》要求开放包含上海在内的五处为通商口岸。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上海发展成为远东第一大都市。1949年以后，中国学习苏联搞计划经济，上海在一种内循环的经济体制中市场活力渐趋萎缩。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开放之初最活跃的地方是深圳。在此期间，人们感受到了“第一次现代化的震撼”。对于什么是“第一次现代化的震撼”？许纪霖教授忆及自己在深圳蛇口看到小超市里开放式货架和进口商品时的感受，即为“第一次现代化的震撼”。这段经历同时也见证了上海从没落到重新焕发生机的转变，因此电视剧《繁花》展示出的1992年对上海来说是历史上的第二次开埠。是年，邓小平同志南巡，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第二次开埠重新激活了上海人的商业细胞。《繁花》里关于股市的剧情正是当时上海人疯狂抢购股票的真实反映。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从电视剧《繁花》里看到了生命中曾经经历过的那段岁月。
被誉为“改革开放第一报”的《深圳特区报》
第二重时间是隐性时间。许纪霖教授认为电视剧《繁花》里的隐性时间就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繁花》中，人们眼里都充满着强烈的欲望和光芒，憧憬着未来。即使是黄河路上的一个服务员小江西，也有要做老板、开餐厅的梦想。但在当下，由于失去了对未来的确定感，失去了对未来的想象，这种充满着欲望和对未来憧憬的光芒也不见了。很多人怀念那个时间是因为虽然物质上很穷，但心理觉得未来充满希望，而且这种希望是确定的。这种对未来的确定的想象是电视剧《繁花》的第二重时间。
第三重时间是民国时期的上海。许纪霖教授进一步引出一个问题，电视剧《繁花》与民国上海是什么关系？通过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连在一起？电视剧《繁花》和民国上海的关系是通过“爷叔”这个人物联系起来的。“爷叔”在上海话里有师傅的含义，意味着手把手教导、为人生指明方向的那个人。小说《繁花》里没有“爷叔”这个人物，王家卫和秦雯合作创造了“爷叔”，他是《繁花》里的点睛之笔。没有这个人物，就缺失了一重时间，这一重时间就是民国时期的上海。民国时期，“爷叔”是一个生意人，跑过码头，他实际上是上海商业精神的一个化身。1949年以后，“爷叔”沉寂了；90年代重新活跃，成了宝总的师傅。宝总意味着“爷叔”的新肉身，“爷叔”是宝总的根。“爷叔”手把手带出宝总，为其指点迷津。“爷叔”、宝总将民国上海和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连在了一起。王家卫添加的“爷叔”这个人物盘活了整部剧。老艺术家游本昌演活了“爷叔”这个人物。王家卫对细节非常考究，每一个道具都请专家考证，甚至“爷叔”的宁波上海话都符合当时的历史，因为民国时期在上海金融界的主要是宁波人。这些考究的细节使得《繁花》成为经典。
20世纪90年代之初，上海不及深圳，更无法与香港比。上海从1992年以后快速崛起。崛起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与传统。作为一个城市的基因，它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制约了城市的发展方向。上海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第二波崛起借助于晚清到民国这段曾经辉煌的历史。
三、上海的城市历史传统
上海是一座年轻的城市，原为江苏省松江府上海县。上海城市的形成是近代历史文化发展的缩影。1843年上海开埠，英国人来到上海做生意，提出要外滩作为租界。外滩是今天上海的地标，但在当时只是一块滩涂地。英国人从外滩一路往西，沿着南京路一直开发到今天的静安寺，最后形成一大块租界。从原来的滩涂发展为今天的外滩万国建筑博览群，充分说明了上海是全球化的产物。这是上海的城市基因，上海无论诞生还是发展都离不开全球化。上海两次开埠都是因为中国开始走向世界，上海一直将自己定位为世界的上海。
有两种文化影响了上海的城市历史与传统。一种是外来文化。上海的城市历史受到世界各国、各大文明、各大宗教的综合性影响。上海曾深受俄罗斯文化、犹太文化、东洋文化等的影响。对上海影响最大的两种外来文化是新教文化和拉丁文化。这两种文化分别以当时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为代表，公共租界是新教文化，法租界是拉丁文化。两种不同文化带给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不同的风格。公共租界中，南京路商业气息浓厚，像伦敦；法租界中，徐汇区如同浪漫的爱情神话，像巴黎。这是因为，新教文化主要产生于基督教新教国家，主张努力工作、敬业，具有契约精神。现代资本主义这套制度最早正是在新教国家荷兰、英国产生。新教文化带给上海的不仅是洋泾浜英语，更是现代的公司管理制度。新教精神对上海城市的文化传统产生了巨大影响，这一影响也辐射到了江南。另一种文化是拉丁文化。与新教文化注重工作、敬业不同，拉丁文化充满着浪漫、艺术的情调。因此，上海的城市精神里面既有新教文化给予的紧张感，工作、敬业、讲信用；又有拉丁文化带来的松弛感，追求艺术，注重休闲。两种文化传统共同构成了上海城市的一种张力，既紧张，又休闲。电视剧《繁花》中的阿宝、玲子、汪小姐身上都能看到上海文化的这种张力，这构成了上海城市的文化传统。
另一种是江南文化，它塑造了上海浪漫又务实的特点。明清以后的江南文化有两个非常重要的特点：理性和浪漫。理性方面，清代乾嘉学派盛行于江南的江苏、浙江、安徽地区。胡适认为考据学是中国最早的科学，因为它具有一种科学实证的精神。同时徽商带来了敬业精神，注重承诺。加之明清以后对外贸易的发展，契约意识开始增强。因此，江南人注重务实的精神。江南文化的理性传统正好与西方的新教精神接轨。江南文化的第二个特点是浪漫。评弹、越剧，才子佳人的故事，无不充满着浪漫缠绵的情调。江南文化浪漫的一面又能与外来的拉丁文化对接。许纪霖教授指出，外来文化须有本土文化的内应才能在上海扎根，内化为这座城市自身的文化传统。这提示我们必须注意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江南文化怎样与外来文化产生对应与关联。
四、当代魔都文化
上海发展到今天，经历了几次变化。民国时期，上海成为远东第一大都市，被誉为东方的巴黎。民国的上海拥有最辉煌的历史。1949年以前，北京国立大学多，是全国的学术中心，而上海则是中国文化的中心，因为当时的报业中心、出版中心、文学中心、电影中心都在上海。从全国文化精英的分布来看，50%分布在北京，25%在上海，剩下的25%分散在全国其他城市。
疫情以后，城市发展出现了一些变化，北方城市在衰落。除了GDP以外，文化方面出现“孔雀东南飞”的现象，特别是许多艺术方面有创意的人才飞到上海、杭州和南京。今天，艺术大展多在上海举办，上海同时成为了艺术品交易市场的中心。从艺术角度来说，上海城市在发生新的变化。过去，从小说到电影再到电视剧，上海缺乏好的作品。这两年出现变化，《繁花》之后又出了一部爆款电影，邵艺辉拍的《好东西》，已经拿下了五亿票房。上海在文化和艺术方面的变化与2022年、2023年上海面临的一些社会变化有关。疫情期间，上海全城封控两个多月。这期间，上海表现出了自己的城市文化特点，或者说上海的表现很上海。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上海人依然要优雅，要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病魔征服不了上海人对美的追求。上海人用艺术的、文化的方式表达自己，即便是悲哀和愤怒也是如此。2010年上海胶州路高层住宅大火，市民们自发献花默哀，整条路一片花海，人们用艺术的、文明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同情心。这就是魔都文化，是上海的精神。
许纪霖：《前浪后浪：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
上海三联书店，2025
魔都文化由上海的两个群体所决定。第一个群体是中产阶级，第二个群体是青年群体。许纪霖教授强调，这里的中产阶级并不是一个财富的概念，而是指一个结构性的存在，代表着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的传统。现代社会中，最好的社会结构是中间大两头小，以中产阶级为主，富人和穷人两头小，这样的社会结构比较稳定。中间小，两头大，则很容易产生社会动荡。从《繁花》讲述的上个世纪90年代发展到现在，中国社会不仅出现财富的积累，更重要的一个积累是已经出现了市民社会。像杭州，上海这些城市，中产阶级已经成为城市的消费主力和文化发展的主力。中产阶级的存在会进一步形成城市自治。上海有一个城市自治的传统。“一·二八” 事变期间，上海曾成立地方协会。2022年疫情期间，上海依靠市民的自我组织能力互帮互助。上海人或许未必有公民精神，但是有市民精神。公民具有政治意识，有政治担当；市民不一定关心公共事务，但是关心日常事务。上海市民精神的传统是每一个人守护自己的权利，维护好人与人之间的边界，互相尊重彼此的隐私和自由。
第二个群体是青年群体，他们的文化是青年文化。二次元动漫、Cosplay等作为青年文化的代表已经从上海扩散到全国。走在五角场，各种青春气息扑面而来。不仅因为这里有复旦大学，还因为这里有哔哩哔哩和小红书。b站周边有众多的小公司，培养孵化up主，文化非常活跃。如果说老年人看春晚，那么年轻人看b站的跨年晚会。想要知道00后、10后在想什么，关心什么，就必须要了解b站。小红书则是女生的最爱。时尚、旅游、图书，都能在小红书找到。上海的年轻人有各种各样的创造和创新，专注于把每一件专业的事情做好。今天上海能重返中国文化的c位，正是因为魔都文化的魅力。
讲座最后，许纪霖教授总结道，电视剧《繁花》将民国上海和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连在了一起，民国上海的文化传统为上海的城市历史和当代的魔都文化奠定了基础。如果没有近代上海文化的延续，很难想象今天的上海是什么样。这条文化延续的脉络正如电视剧《繁花》中的“三重时间”一样是无法割断的。
讲座现场
讲座评议环节，唐力行教授与许纪霖教授交流了对上海文化的看法，认为上海跟西方文化交融与江南文化的底蕴密切相关，强调要发挥文化的底色在城市历史与传统中的重要作用。
张盛满教授认为许纪霖教授对上海的城市历史、城市性别和城市文化的形成做了很有价值的梳理和勾画，可以引发几点思考：第一是上海文化特性中的边界问题，上海文化的边界是什么，怎样建立，如何认同？第二是新教文化、拉丁文和江南文化在上海的城市史中不断打磨消化，这些不同文化之间的违和感如何被消解？第三是文化发展中的阴性特质，研究者可就许纪霖教授的讲座展开思考，进一步探究为何在文化与文明的成份中具有独特的性别元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