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感现实之上的丰腴花朵
撰文 | 江弱水
作为巴勒斯坦诗人,达尔维什的诗,是一种人质写的诗。只有人质,才会没有选择的活着,才会认识到,“摆在面前的抉择只剩两个:要么活下去,要么活下去!”只有人质,才会不断地问:“余下的是什么?”“余下的是什么?”
马哈茂德·达尔维什,当今阿拉伯世界最负盛名的巴勒斯坦诗人。1988年11月,巴勒斯坦全国委员会会议通过的《巴勒斯坦国独立宣言》,由其主笔起草。
这首《余下的是什么?》,选自马哈茂德·达尔维什2003年的诗集《不必为你的所为道歉》。诗体是达尔维什拿手的现代谣曲,让一个叠句复沓始终,让主题不断深化。这首十六行的诗,每四行自成一段,分作四次推进,从云朵和花朵,直逼向深渊和遗忘。
最初的四行,白色云朵的馈赠余下了接骨木的花朵,蓝色波浪的水珠余下了时光的节奏。这是自然的意象。巴勒斯坦人的自然是瘦骨嶙峋的,曾经流着奶与蜜的土地,剩给他们的只有巴掌大的干瘪一块,惟其如此,他们更懂得珍惜,更习惯凝视,凝视每一片云,每一朵花。
而且,凝视橡树经脉里的水分,和紫荆树上细柔的纹路。供神式的日本料理摆饰的每一片菜叶都筋络清晰,中国菜场里满坑满谷的蔬菜吃不了兜着走谁会多细看一眼?人质的诗与自由人的诗,差别就在这里。但是,这第二个四行里,橡树的经脉,紫荆树的纹路,已经指向了精神的层面,是思想与情感的象征。
百年前没有战争的巴勒斯坦。图片源自网络。
第三个四行,林木茂盛的道路,旅人给骏马的歌声,隐喻了昔日阿拉伯事业的荣耀,但不祥的是,灰尘与声音都是余烬式的存在。对意义的追寻,对旅程的奔逐,往日雄心与宏愿如今残存的只有遗迹。于是,第四个四行是沮丧的诗行:我们的梦想不过是虚幻的蜃景,我们的所有结结实实撞进了虚无的怀抱。诗人的眼睛,从茂盛的林木——接骨木、橡树和紫荆——转向了天空。这是迷惘与祈祷的姿态,是无语问苍天,但小提琴的琴声如诉,又能在苍天留下什么痕迹呢?诸神是安全的,可人平安否?最后的四行,最是沉痛:
阿拉伯诗人的话语会余下什么?
——深渊,和一缕青烟。
你呢,你的话语会余下什么?
——对空间的记忆必要的遗忘!
“阿拉伯诗人的话语”也就是自己的话语。达尔维什是阿拉伯世界最著名的诗人,但他对诗人的责任与使命有自我矛盾的看法。一方面,作为从家园中被驱逐、被囚禁的巴勒斯坦诗人,他清醒地认识到:“再无土地承载我,/唯有我的话语携我同行。”(《为悬诗而歌》)他知道唯有语言,才能抵抗现实,超越死亡,获得永恒。
另一方面,现实太骨感,死亡太真实,诗的语言如此轻盈脆弱,难道真的能够抗衡而且战胜么?焉知最后它不过只是落入深渊,化着“一缕青烟”?在信仰爆棚的耶路撒冷不远,在被重重围困的拉马拉(阿拉伯语“神的高地”),巴勒斯坦的日常现实是这样的:
白日孤悬,紧贴着我们脑后,像无声的枪口。一只鹰翻飞,似乎想在大地上打开自己折叠的影子。哨卡出现了,大兵端着枪,检查车牌和通行证,附近碉堡的沙袋上架着机枪。反方向的道路堵满车辆。向导告诉我,这条公路根本不许巴勒斯坦人的车辆通行。而这边的道路之所以通畅,说来很简单,我们的目的地是拉马拉(Ramallah),即阿拉法特在其中坐镇的围城。
这是北岛《午夜之门》里描写的拉马拉。
《来自巴勒斯坦的情人——达尔维什诗选》
作者: 马哈茂德·达尔维什
译者: 薛庆国 唐珺
版本: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7年1月
2012年3月,一个血腥的春天,北岛随国际作家议会代表团,应达尔维什的邀请,访问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在欢迎辞中,达尔维什说,“我们懂得多元环抱的空间而不是牢房”。但通过这次探监,北岛深刻认知到,“这空间在中东特别是在圣城极有限”。因此我们理解了达尔维什最后的感叹:
你呢,你的话语会余下什么?
——对空间的记忆必要的遗忘!
对牢房里狭窄空间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人的记忆太沉重,是必须遗忘的。否则人活不下去,活不好。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里说,“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真可以做这两行诗的注释。
总之,这首诗情感的强度,与文字表面的平静之间形成的内在张力,无比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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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期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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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江弱水;编辑:张进。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