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代表性高低日渐成为国际组织成员国关注的重要指标之一,而在几乎所有的国际组织中,各国国家代表性间往往都存在较大差异。以联合国为例,截至 2023 年,在任职人数不足的 37 个会员国中,中国的缺口最大,需要增加 174 名工作人员才能与其应有地位相匹配。任职过多的 31 个成员国中,肯尼亚、意大利和法国居前列。这种差异由何种因素导致,本文将在此对过往文献中的相关理论进行梳理与总结。
(一)传统国家权力视角
现实主义从经济、军事等传统国家权力视角分析国际组织,将其视为为国家利益服务的工具。新现实主义认为,包括国际组织在内的国际制度由国际体系中的大国构建,并且这些制度只有在为大国利益服务时才得以保存。进攻性现实主义学者认为,国际组织中成员国的相对特权反映了国际体系中这些国家的相对权力分配。米尔斯海默论证说,“国际制度本质是世界权力分配的反映”。国家代表性作为成员国对国家组织施加非正式影响的重要机制之一,也可以被视为国际体系中国家特权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在现实主义视角下,国际体系中各国的权力分配导致了其在国际组织中的国家代表性分配。同时,随着各国间相对权力的变化,对应的国家代表性也会随之改变:当一国的相对国家权力提升,其在国际组织中的代表性也会相应提高,反之则降低。
权力转移理论(Power Shift Theory)为这一现象背后的因果关系提供了理论支撑。随着新兴国家崛起,国际体系权力关系发生转变,新兴国家主张获得更多话语权和更高地位。权力转移理论认为,为防止原有的国际秩序被完全颠覆,传统大国会主动邀请新兴国家进入这一体系,并允许它们提升在该体系中的地位;而对于新兴国家,另立一套新型国际秩序的成本过高,因此它们也倾向于加入原有体系并提升自身地位。
国家代表性与国家权力间存在正相关关系,而国家权力又从何而来?现实主义对国家权力的定义为“一国迫使他国从事其本不愿为之事的能力”。21 世纪以来,对国家权力的衡量更多侧重经济维度。以新兴国家为例,吉姆·奥尼尔在提出“金砖国家”(BRICs)这一概念时,主要依靠了国家 GDP 总量和增速这两个维度。对国家代表性的相关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经济实力更强的国家往往会为国际组织提供更多的资金支持,包括联合国在内的国际组织则通常会根据成员国缴纳的会费比例录取职员,结果是经济实力更强国家的代表性也更高。通过这一机制,国家将自己在国际体系中的相对权力转化为在特定国际组织中的国家代表性。
(二)“软实力”视角:国家非物质性力量对代表性的影响
现实主义对国家权力的衡量聚焦在军事、经济等物质性力量维度,大国可以通过这些资源强迫他国改变自身行为。但是,改变他国行为是否只能通过强迫方式实现?国家权力是否只能通过物质性力量进行衡量?
约瑟夫·奈在 20 世纪末提出,一国完全可以通过强迫和非强迫两种方式实现改变他国行为的目的:国家可以使用军事胁迫、经济制裁等方式强制改变他国行为,也可以通过自身有吸引力的文化、政治价值观、政治制度、被视为合法的或者有道义的政策等使得他国自愿做出改变。奈将这种通过吸引改变他国行为的能力称为国家的“软实力”(Soft Power)。一国“软实力”与上文中的物质性力量都可以改变他国行为,但作用路径不同。本文将“软实力”这一概念改称为“非物质性力量”,与物质性力量共同构成国家权力。此前研究少有将非物质性力量作为国家权力的组成部分来探究其在国际组织中的影响与国家代表性之间的关系,本文对这一理论不足进行补充,并在下文中使用数据对该理论进行验证。
国家的非物质性力量由哪些因素构成?相关研究目前数量较少,英国著名金融品牌公司 Brand Finance 在其 2022 年发布的国家软实力报告中提出:“一国吸引其他国家的能力依赖于其文化、经济、政治价值观、外交政策、国民生活质量、学术机构和法治。”也有学者将国家非物质力量的来源分为国际源头(是否尊重国际法律、规范和机构,采取多边主义行为模式而反对单边主义,尊重国际条约和联盟承诺,愿意牺牲短期的国家利益以促进集体利益等)和国内源头(是否拥有自由、宽容和繁荣的文化,民主公平的政治体制,有效率的科层制机构等)。概括而言,非物质性力量大小可以被视为国家在各个领域产生使他国赞同并试图模仿成果的多寡。
非物质性力量也是国家权力的组成部分,由此可以推断:随着非物质性力量的增长,国家代表性也会相应提高,二者间的相关性可以通过两个机制解释。首先,非物质性力量较强的国家可以在国际组织内通过影响甚至控制“议程设定”,使组织内部互动结果偏向本国利益。由于这些国家更多被他国赞同甚至模仿,其提出的议程建议、政策设想就更可能被他国认为具有合法性,更少遭到抵抗。这种影响议程设定的能力可以使国际组织中诸多决策领域发生对一国有利的改变,包括职员聘用相关规定。在这一机制下,可以推测非物质性力量更强的国家可以通过对议程设定的控制将更多本国公民输送至国际组织任职,提升国家代表性。
另一方面,非物性力量与物质性力量也相互配合发挥作用。国家间相对权力发生改变时,传统强国与新兴国家都有调整当前国际秩序的动力。传统权力转移理论将这一动力归结于国家间相对物质性力量的改变,但非物质性力量在其中也承担重要角色:若要改变当前国际秩序,新兴国家必须确保两点,一是拥有足够的的物质性力量,二是能够做出可信的破坏当前国际机制的威胁。后者对国家非物质性力量作出要求:新兴国家必须使他国相信,若无法在现有体系内获得更高地位,其一定会采取措施破坏现有秩序;同时,新兴国家还必须为要求更高地位的行为争取合法性,获得他国支持,这两点均无法通过军事或者经济等物质性力量实现。具体到国家代表性,做出可信威胁以及证实自身合法性的需求往往通过一国在国际组织中的高代表性或在某些高层职位上的关键人物助力实现。因此,对国家非物质性力量的分析相应在传统国家权力视角上进行了叠加:国家代表性并非仅由国家所拥有的物质性力量决定,其也与一国拥有的非物质性力量大小存在正相关关系。
(三)代表性官僚理论、新自由制度主义以及历史制度主义
除国家权力视角之外,还有三种理论对国家代表性进行解释。首先,代表性官僚理论(Representative Bureaucracy Theory)认为,国际组织中的国家代表性应与其本国人口规模匹配。代表性官僚理论最初发展于 20 世纪 40 年代对英国公共服务体系的研究,该理论认为,如果一个国家的社会和政治环境要保持稳定,那么其官僚机构必须要能够代表该国的主流阶层。此后,代表性官僚理论逐渐被用于对非选举产生的公职人员(non-elected officials)的合法性(legitimacy)及可靠性(accountability)的论证。一些学者提出:“如果官僚机构的人员按比例来自社会中的重要社会群体,那么这些人员就会对这些群体的利益和愿望作出反映,并且与他们所代表的群体共享相同的价值观和态度。”一部分学者也将代表性官僚理论应用于对这一群体的合法性及可靠性解释,国际组织职员比例应与其所代表国家在世界范围内的人口比例相近。与代表性官僚理论所述一致,联合国在聘用职员时也采取了类似规定。联合国宪章第一百零一条中提到:“征聘办事人员时,于可能范围内,应充分注意地域上至普及。”更进一步的,1987 年联合国第四十二届大会上通过的有关人事问题的议案中提出,专业人员以上职类工作人员在按照地域分配时,“人口因素……直接联系会员国的人口数,按人口因素支配的员额将依照人口比例分配给各会员国”。由此可以推断,联合国系统在聘用人员时会考虑各国人口的比例,进而在招录时为实现国家代表性的人口平衡而努力。
第二,新自由制度主义认为,国际组织若希望获得成员国的支持与资源倾斜,就必须证明自身可以高效完成各主权国家委托的任务。国际组织在某一国家开展项目,组织内职员往往不熟悉该国国情,无法高效完成工作。为解决这一问题,国际组织往往会在项目开展地聘用该国国民,以确保工作顺利开展。在联合国系统中,这类本地聘用的工作人员数量不少,职级大多为 G 级(General Service)。虽然职级较低,但这类职员的存在提升了该国在国际组织中的国家代表性。因此,新自由制度主义研究认为,国际组织在一国开展的项目越多,该国在国际组织中的代表性越高。
第三,历史制度主义(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致力于分析为何有些国际制度
在历史进程中能够保持相对稳定,有些却发生了较大变化。其中,路径依赖理论(Path Dependent Theory)为组织变革惰性提供了理论依据。权力驱动的路径依赖理论认为,国际机制在成立之初就将各国的相对权力以制度的形式锁定,权力较大的国家获得较多组织特权,并且不愿意在相对权力下滑后移交特权,这使组织后续变革充满困难。以联合国安理会改革为例,安理会成立时通过正式制度赋予五个常任理事国一票否决权,因此常任理事国名额增加的改革方案一直因为不符合五常国家利益而无法通过。路径依赖理论解释了为何很多国际组织内国家相对特权在组织成立数十年后仍未发生重大改变。
现实主义、代表性官僚理论、新自由制度主义以及历史制度主义分别对影响国家代表性的因素进行了分析,但存在些许不足。首先,现实主义从国家权力角度出发分析了物质性力量对国家代表性的影响机制,但一定程度上忽略了非物质性力量作为国家权力重要组成部分对国家代表性的影响。其次,目前国家代表性相关的理论与实证研究数量较少,进行实证研究的文献,研究对象所涵盖的国际组织和国家数量较少,时间跨度也较短。保罗·诺沃萨德和埃里克·沃克分析了 1947 至 2007 年联合国秘书处中国家代表性的变化情况。米哈尔·帕里切克的研究从实证角度探究了现实主义、代表性官僚理论以及新自由制度主义理论对国家代表性的影响。除此之外,学界很少再有关于国家代表性影响因素的理论或实证研究。第三,先前文献大多侧重大样本回归分析,缺少定性案例研究,对各因素影响国家代表性的具体路径缺乏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