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在经典阅读中我们该如何去获得其中的“大智慧” 呢?对此,前人已有许多经验。老子曾言“道可道,非常道”(《老子》第一章),所以从语言表层很难把握“道”的真谛,只 能于“致虚极,守静笃”(《老子》第十六章)的虚静状态中才 能力求达到“与道同一”的境界。孔子也说过“言不尽意”,而 圣人的经典是“立象以尽意”(《周易·系辞》),所以欲获得经典中的“意”,必须超越语言,借象以获意,庄子把这一方法称 为“得意忘言”。佛教进入中国后,也对这一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佛教更喜欢把这一方法称作“悟”,正如慧能所言“一念 若悟,即众生是佛” 。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佛教、玄学,他们都强调经典中的“大智慧”并不在表层的语言之中,而是在 “言外”;而“言外之意”的获得,要依靠体悟,而体悟过程中尤为重要的一种方法,便是“忘”。我认为,要“悟”到经典中 的“大智慧”,至少要做到“三忘”。
一是忘言。这里的“言”不仅仅指语言,还包括了停留于语言层面上的一些意涵,如前面提及的“记忆”惯性中的意义、特征之类皆属于“言”层面。
“忘言”是获得“大智慧”非常重要的手段。庄子对“忘言”曾有过一段精彩譬喻:“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外物》)筌是捕鱼的工具,蹄是捕兔的工具,犹如言是传意的工具,“忘”然后才能“得”。陶渊明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佛教对经典阅读有一个“舍筏”的比喻:佛经就如 “筏”一般,是将人从此岸渡到彼岸的工具,到达彼岸后若想登岸,就必须舍筏,此为“舍筏登岸”。意思是说,经典仅仅是渡人的工具而已,若能获得经典中的般若智慧而成佛觉悟,经典自然就可以舍去了;若死抱经典之“筏”不放,则永远无法登岸。这里说的“舍筏”意同“忘言”,就是“忘”经典之言筌, 而“得”经典之智慧。《坛经》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一位年轻的僧人法达远道来向慧能求教,说他读《法华经》七年而不得正法,慧能了解情况后为其讲解《法华经》要义,法达闻后言下大悟,最后慧能指出法达七年读经的根本问题在于,他一直在被《法华》转,而不是转《法华》 。法达读经存在的问题何尝不是我们许多人读经典存在的问题呢?每个人可以静心自问:读了那么多年经典,到底是经典在转我,还是我在转经典?
二是忘法。这里的“法”主要指阅读经典的方法。阅读经典到底有没有方法?
这是我们阅读经典时都想了解的一个问题。前面我们曾提及,基础教育对确定性的追求,使得同学们非常渴望有一套确定的阅读经典方法,这样我们面对任何经典时都能进行行之有效的解读。阅读经典肯定有方法,但同时也可以说无方法,或者说没有固定的方法,可谓“法无定法”。基廷老师让学生们撕掉的数轴解诗法是一种方法,语文课上老师讲的分析课文的方法也是一种方法。不过,这些可具体操作的方法更多触及的是经典的言筌层面,而很难抵达言外之意层面。如果想触摸经典中的“大智慧”,我们就必须“忘法”,即超越那些具体的方法,用自己的心灵去感悟经典中的“大智慧”。《沧浪诗话·诗辨》论诗曾言:“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 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 路、不落言筌者,上也。”意思是说作诗与读书多少无关,但不 多读书又作不好诗,所以既要多读书,又不落于书之言筌,才能作好诗。作诗如此,读经典亦如此。基廷老师告诉同学们, 每个人的生命就是一首诗,所以每个人应该用自己的生命去感悟诗中要义。读经典同样是如此。正如《坛经》中所说:“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感悟经典之大智慧的那份心灵,其 实每个人都有,如何去感悟,每个人岂能一样?此之谓“法无定法”,所以要“忘法”。
三是忘名。这里的“名”主要是指确定性的命名,比如对经典的命名。
其实我们一直习惯别人告诉我们什么是经典,例如某国学大师或某著名学者开具的必读书目,或经典导读书籍列出的各个不同领域的代表作,等等。那么,一部书是不是经典,是否可能给予确定性命名呢?比如《论语》《庄子》《坛经》,或《理想国》《形而上学》《审美教育书简》,等等,这些 著作在我们心目中好像一直就是经典。显然,从群体层面或社会角度来看,对于哪些书是经典,往往有一种普遍共识,有确定性命名。然而,从每一个个体的角度来看,情况就不尽然了。我们为什么要读经典?显然不是为了读“经典”而读经典,而是为了获得经典中的“大智慧”。从这个逻辑引申开去,对每个个体而言,能从中获得“大智慧”的书对他而言就是“经 典”,即使这部书不一定被社会命名为“经典”;反之,若不能从一部书中获得“大智慧”,对他而言这部书就不是“经典”, 即使这部书已被社会命名为“经典”。佛教修行强调“依法不依人”,读经典道理亦然,要“依智不依书”。对每个个体而言, 能获得“大智慧”的书就是他的“经典”。
因此,对每一个个体 而言,没有什么书非读不可,没有什么书可以不读。
所谓“忘名”,就是忘掉每部书他人给予的命名,去寻找适合自己心灵的 “经典”。
其实,
真正意义上的经典阅读就应该是一种“忘记”式的阅读,忘记经典的名气,忘记作者的权威,忘记解读的方法, 忘记言筌的定义……
如此才能获得经典中的真谛。当然,这里的“忘”,并不是删除式的忘记,而是融入式的忘记,是春风化雨式的忘记,是忘也不忘式的忘记。
总之,
经典阅读的意义在于获得其中的真义或真谛,我在这里称其为“大智慧”。
因此,对每一个个体而言,一部书是不是经典,有命名还是没有命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部书是否能让你获得“大智慧”。而从一部书中如何获得“大智慧”,则法无定法。无论是“记”还是“忘”,其实都是方法而已。我们 尤应注意的是,在多年“被转”的经典教育中形成的大量固化 “成见”,会成为影响我们体悟经典之“大智慧”的主要障碍。
破成见,是关键,这大概也是武汉大学为本科新生开设中西方人文通识课程的重要原因吧。
节选序言
/高文强:经典阅读中的“记”与“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