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文 约 5700 字
从19世纪意大利作家拉法埃罗·乔瓦尼奥里出版《斯巴达克斯》，到如今西方影视公司不断推出大量角斗士题材的电影、剧集，角斗士这个古老的罗马职业成了影视行业的宠儿。武艺精湛的角斗士们，在宏伟壮观的竞技场中进行着惊心动魄的生死对决，这种残酷的竞技游戏曾是取悦罗马民众的娱乐方式，也是角斗士们的谋生手段。在影视特效和配乐的催化下，角斗士力与美的竞技碰撞；垂死之际，人性的挣扎、求生欲与殊死一搏的场景令观众肾上腺激素飙升。获得奥斯卡提名的《角斗士》（2000年版）更是设计出罗马将军马克西姆受到皇帝康茂德陷害，沦为角斗士后，凭借高超角斗技巧，在竞技中重获荣耀、声望、地位，最终实现复仇壮举的情节。更是让观众深深地代入了快意恩仇的爽感。然而，在古罗马，角斗士真有可能通过角斗竞技收获财富、地位，赢得人生逆袭吗？
罗马共和国早期，贵族会在葬礼上安排家养奴隶进行搏击表演，以此纪念死者生前所拥有的勇敢、坚毅、力量等美德。这种演礼并不致命，却能重现逝者生前在战争中的英勇表现，激励观礼者们步前辈后尘，为罗马开疆拓土奉献生命。
随着疆域扩张，罗马人将来自不同民族的战俘押送本土，强迫他们进行“死亡游戏”，以此满足罗马公民的报复心理，征服欲和民族优越感。公元前216年，罗马人惨败于迦太基人之手，这对于罗马人来说是一个奇耻大辱，为了泄愤和鼓舞士气，罗马人安排44个迦太基战俘在葬礼上角斗。角斗游戏的形式和规模随着罗马扩张不断变得残忍和庞大。屋大维（公元前27-公元14年在位）夺取权力后，罗马成了地中海世界的霸主，为此他：
“以自己的名义举办了三次角斗士游戏。还以儿孙的名义举办了五次角斗士游戏。在这些游戏期间，大约万名角斗士对阵身亡……在马克西默斯马剧场、罗马广场和圆形剧场，我还以个人的名义或儿孙的名义为民众奉献了二十六场有从非洲运来的野生动物参加的狩猎表演。在这些狩猎表演中，大约三千五百头动物被杀。”
不难发现，在罗马共和国晚期，角斗竞技演变为罗马炫耀国力、震慑被征服者和彰显统治者威权的重要国家仪式。进入帝国时期，罗马对外扩张的步伐放缓，仅凭抓获战俘已无法满足表演需求。该如何弥补这一市场空缺呢？职业角斗士的出现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
从公元1世纪开始，不仅是战俘，越来越多的奴隶也加入这个行业中来。在罗马帝国时期，犯有渎神、谋杀、下毒的奴隶会被法庭判给角斗学校。但也有罗马公民为丰厚的奖金和角斗场上紧张刺激的氛围所吸引，主动与角斗学校签下生死状，成为职业角斗士。甚至不少罗马皇帝都难以拒绝角斗比赛的诱惑，亲自披挂上阵，客串一把。罗马皇帝卡里古拉、提图斯、哈德良、康茂德都有过角斗记录。其中，康茂德最为离谱，他喜欢装扮成罗马神话中大力神——赫丘利的形象：头戴狮头盔，身披狮子皮，手提棍棒。皇帝亲自下场时，工作人员需要做好严密的保护措施，最大限度减少伤亡的可能。皇帝的对手通常是毫无经验的新手，即便是声名显赫的角斗士，也只能用木剑抵御皇帝的进攻。决斗的结果可想而知，皇帝在观众们山呼万岁的呐喊中，享受获胜的喜悦。
角斗学校是角斗士踏上职业生涯的第一步，在正式比赛前，他们将在这里接受系统的职业训练。类似于现代职业体育经营模式，罗马角斗学校形成了一套分工明确，运转高效的体系。首先，角斗学校的老板与自愿加入的角斗士们签合同，写明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一定场次的角斗比赛，这份合约还规定了他们的工资、出场次数、使用的武器。这段时间里，角斗士完全丧失人身自由，成为角斗学校的私人财产，作为交换，角斗学校提供饮食、住宿、医疗保健和专业训练。校方经纪人负责联系比赛主办方、进行赛事宣传、买进卖出租赁角斗士。角斗教练提供系统专业的决斗技术，完成基础训练后，根据每个人的特质选择不同的角斗士类型，进一步分科培训。据文献统计，罗马帝国境内约存在过100多所这样的学校，这其中，位于首都的马格努斯角斗学校的规模与培训体系最为完备。
马格努斯角斗学校紧挨着于罗马斗兽场，根据一张考古发掘出的塞鲁维时期（公元193年-211年）的大理石地图残片，研究者成功复原了角斗学校的格局。学校是被高墙围起来的方院，院子正中间是椭圆形的训练场，长62米，宽45米，这个训练场是仿照斗兽场建造的，既可以模拟实战，也可举办小型角斗比赛。训练场北侧是角斗士居住的营房，每间房子约20平米，能够容下两个人。营房设施极为简单，房间无窗无床，目的是防止角斗士利用手头工具逃跑。南侧是浴室、武器储藏间和医务室。
角斗士遵循着严格的时间表，黎明时分，从营房起来后去吃早餐，大麦是饭桌上的常客。这种谷物在提供高热量的同时能够增加体脂率。影视剧中的角斗士形象通常是肌肉发达，身材匀称的猛男形象，但实际上，大部分角斗士是强健有力的胖子，包裹在肌肉周围的脂肪能够有效帮助角斗士抵御刀伤。早餐完毕，角斗士来到训练场，新人披挂整齐用木剑练习刺击木桩，训练用的盾牌、头盔和木剑都比实战设备重两倍，为的是训练角斗士的体力和耐力。教官会要求角斗士把木桩想象成敌人，训练最基本的攻击和防御人体要害部位的招数。经验丰富的角斗士对人体构造的熟悉程度堪比外科医生，他们首要进攻的部位是敌人的心脏和静脉、动脉集中分布的部位，譬如喉咙和胸腔的链接处下方、腋窝和股动脉。用剑刺穿要害部位，可以迅速解决对手。鉴于用剑攻击这些部位的招数十分有限，而且每一种进攻动作都有与之对应的防守动作。把这些动作要领变成自己的肌肉记忆，是角斗士的基本功。在训练过程中，教练注重练习精准刺杀，而不是一味劈砍。劈砍无法洞穿盔甲，而且骨骼也会起到防护作用。如果，技艺高超的角斗士想要进攻对手的心脏部位，他不会直接用剑尖直刺心脏，这样的直刺只能使刀尖穿过肋骨，刀刃的剩余部分会卡在肋骨之中。相反，他会横向保持剑刃的水平状态，瞅准时机，进攻敌人的侧肋，刀刃顺着肋骨之间的缝隙深入胸腔内部后击中心脏，实现一击毙敌的效果。
基础训练达标后，经纪人依据不同角斗士的训练成绩、身体素质和技巧偏好进一步分类训练他们成为专门类型的角斗士。在罗马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先后出现过30多种角斗士类型，按照武器装备和角斗技术划分，大致可以分为如下三类：重型角斗士、轻型角斗士和特殊类型角斗士。重型角斗士的学名是持盾角斗士（scutarii），想要成为重型角斗士，必须具备强健有力的身体素质。因为这类角斗士在战斗时使用短剑和大盾、穿戴厚重的铠甲头盔。对抗过程十分激烈。重型角斗士还可以进一步被细分为“挑战者角斗士”，装备短剑和罗马军团盾牌，头盔包裹紧密，前方有网格观察孔。他们的武器基本复刻了罗马军队的制式装备；海鱼角斗士（murmillo），由高卢角斗士演变而来，他们的头盔覆盖全脸，有尾部翘起的顶饰，从侧面看很像鱼鳍，因此得名。他们的手臂护甲是由层层叠起的铁甲；追击角斗士（secutor），使用短剑和大盾，他们的混圆形的头盔只在双眼处开洞，令人感到威慑恐惧。
轻型角斗士（parmularii）主打动作轻盈，运用灵活机动的步伐调动笨拙的对手，寻找突破口。相比于重型角斗士，他们的武器装备更为多样。比如，希腊步兵角斗士（hoplomachus），装备适合戳刺的矛、短剑和匕首。他们持圆形的曲面金属小盾，在防御同时可以进行格挡，充分进行反击；色雷斯角斗士（Thracian），装备色雷斯式弯刀，弯刀的弧度可以越过盾牌刺杀敌人。除了手持方形的小盾牌，他们全身只有皮质的胫甲。因此，缺乏防护的色雷斯战士必须依靠无与伦比的战斗技术才能战胜重装角斗士。两者的对战深受罗马观众的喜欢。最后是渔网角斗士（retiarius），他们的装备是三叉戟、手抛网和备用匕首，这身装备的灵感来源于渔夫。他们的盾牌也别具一格，在不持戟的手臂上有护肩（galerus），这种盾牌穿在肩上，一部分保护手臂，一部分向上张开保护一侧颈部，除此之外，就在没有其他防护措施了。
特殊类型的角斗士并不常见，比如蒙眼角斗士（andabata），都是未在角斗士学校受过训练的罪犯，他们之间的对决只是用于助兴的喜剧节目。对战的两名遮目角斗士手持剑，他们戴的头盔遮住了眼睛，只得盲目应战，直到某一方“幸运地”遭受了致命一击，比赛才算结束。观众会大喊方向或是其他有用的提示来帮助赛场上的遮目角斗士找到彼此。；双剑角斗士（dimachaerus），双手各执一把剑，没有盾牌，身体力行“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角斗学校中，接受高强度训练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但这种重复机械的日子却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对于角斗士来说，最难以接受的噩耗莫过于得知角斗竞技即将开赛，他们将在焦虑、恐惧和痛苦的陪伴下走向人生的终点。
一场角斗赛事确认举办后，主办方首先需要与角斗学校经纪人就出场费进行协商，高级别角斗士武艺高超，声名远扬，能够吸引观众买票进场，因此身价极为不菲，需要支付1.5万赛特提乌斯，而当时一个罗马半熟练工人一辈子的薪水也是这个水平。这种回报率堪比现代球星一场比赛的薪酬。如果一位知名角斗士能够带着他一生积攒下来的奖金成功退役的话，数目是相当可观的。其次，主办方为了盈利，会出租广告位，或请角斗士为商品代言。在庞贝古城的遗址中，发掘出画着角斗士形象并签名的瓷盘，很显然这是古罗马时期的比赛限定款周边。最后，活动的日程安排，会钉在酒馆和集市的墙上，其中最重要的是介绍对局安排。前期的宣传环节极大的调动了公民热情，在万众期待中，比赛到来了。
角斗表演被安排在比赛日下午，上午是赛前游行、斗兽和午间休息，观众在小憩片刻重新回到竞技场，这一天的重头戏终于要开幕了，观众的激动之情早已按捺不住。在观众寻找座位期间，通常会安排一些新手用木剑对打，作为开胃小菜。而等到所有人都就坐，竞技场会被清空，霎那间，场馆里鸦雀无声，开幕式——康帕仪式即将开始。一队骑兵和两个乐手入场，吹奏开场序曲，随后入场的是全体角斗士，他们先后向皇帝、主办方和观众致敬。随后，乐手留在场边负责为战斗伴奏，裁判上场，角斗士下场做检查武器、穿戴盔甲，做最后的热身，空气中的紧张氛围和死亡降临前的恐惧笼罩了竞技场。随着长号的一声啸叫，比赛正式开始。
试想一下，如果你是一名渔网角斗士，即将在竞技场中迎来人生的首场比赛，今天下午你的对手是一名追击角斗士，你该如何在对阵中活下来？已知文献中，这两种角斗士之间的搏斗是罗马观众最喜闻乐见的类型。追击角斗士全副武装，但相对笨拙，渔网角斗士姿态轻盈，但是缺乏保护，武器也缺乏杀伤力。两者都有明显的短板，胜负取决于双方在心理和武力上的较量。头戴仅仅漏出眼孔的头盔，这让你的对手看起来是一驾面无表情的杀戮机器，眼中的凶光震人心魄，这正是设计者的意图，这对你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尽管初出茅庐，你还是凭借着肌肉记忆，下意识的作出反击。你迅速放低身位，躲过直刺，同时用三叉戟戳向他脚前方的地面，这不但使你躲过一劫，对手差点被刺伤脚踝。胜利的天平开始向你倾斜，抓住机会，你手持三叉戟朝着对手的头盔迅速猛捅几下，迫使他提高警惕，将防御的重心上移，然而你真实的目标却是他的下半身，只见三叉戟转变了进攻方向，迅速向下刺，你的身体重心前倾撞向对手，如果这套连招成功，笨重的追击角斗士就被撞到在地，无法起身，宣告失败。
出乎意料的是，在你撞向对手的一刹那，他使出了“盾降”的手法，即与对手贴身肉搏时，猛地下蹲，用盾牌的金属边缘，用盾牌的金属边缘狠砸对手的脚趾。这一击的痛苦随即传遍全身，你强忍剧痛被迫与他拉开距离。追击角斗士乘机调整好平衡，选择更为稳妥的进攻方式，他将盾牌的底部边缘架在左腿的胫甲上，保持左腿在前，以此姿势拖着脚步步紧逼。从你的视角看，只看到一个盾牌在不可阻挡的向自己靠近，躲在后面的角斗士丝毫不见踪影。盾墙的迫近，令你本能地转身向后跑去，然而在赛场边界，裁判派出的侍从用棍棒、鞭子、烧红的木炭挡住了你的去路。在生死之际，你猛然记起，手上的渔网还没派上用场。角斗士的渔网是特制而成的，中间是大孔，周围是较细的网眼。由于边缘更重，所以手抛网不需要配重即可打开。这种网在下落时，不同位置停止旋转的时间不同，因此可以把目标紧紧缠住。盾墙后的敌人无意间扩大了目标范围，当渔网飞来时，对手不及闪躲，短剑、盾牌和盔甲被缠在一起，实际上失去了任何行动能力。惊魂未定的你在观众的欢呼声中，知道这场比赛获胜了。
历史上，角斗士在一场战争中的生还概率是20%，普通的角斗士每年要进行2到3次角斗，所以他们的职业生涯普遍不超过两年。新手角斗士因为缺乏战斗经验和人气，很少会被开恩赦免，他们的生命被无谓的消耗在了竞技场上。而角斗生涯的明星角斗士尽管生还概率大些，但能够活着离开竞技场的仍是凤毛麟角。铭文中提到“亚细亚提库斯，第一角斗士，在获胜53次获胜后被释放......”活着离开的角斗士，仅凭角斗技术也很难在正常社会中立足。等到奖金被挥霍一空，他们只能再度踏上竞技场，直到战死沙场。极少数人辛苦打拼挣来的奖金，做些小买卖维持生计。也许，为角斗比赛蜂拥而至的年轻人不会理解，为什么当所有人激烈讨论旅店墙上赛程表时，旅馆的老板会露出复杂表情，不经意间悄悄藏起手臂上丑陋的伤疤。这一刻，他收获的绝不是荣耀与地位，名利与财富，而是一生也难以抚平的伤痛与折磨。
参考文献：
[英]菲利普·马蒂塞克著:《非官方修炼手册-角斗士》，黄宁译，广东旅游出版社, 2021年版。
[荷兰]菲克·梅杰著：《角斗士：历史上最致命的游戏》，李小均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英]本·哈伯德著：《角斗士：帝国兴衰史中的生死表演》，单良、李雪琪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24年版。
王卓珲著:《神人之间 黄金时代的罗马皇帝》，文化发展出版社, 2022年版。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