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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斐 | 再读安东尼奥尼《一个导演的故事》

单读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3-19 09:24

正文


如果我说我爱你,会怎样?

就像在明亮的房间里点燃了烛火。

——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很多人想要“博览群书”,曹斐却只将一本书放在床头十几年。作为艺术家,她以多媒体视频作品名扬海外,曾两次获得 CCAA 的年度大奖。到底是怎样的一本书一直影响着她呢?




单读视频计划 Vol.76



本期读书人:


疯狂原始人

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旅程中有五个人。


一位教授,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人类学家,人类学家的情妇,以及一位医生。这趟旅行既远又危险。结果形成了一种所谓的典型的布尔乔亚心态。


有一天人类学家告诉教授说我的情妇爱上了你。教授感到非常不安,他对妻子非常忠实,不希望有一丝隐瞒。他问其他人是否知道?是呀,他们都知道。他的妻子呢?他的妻子也知道,人类学家的情妇自己告诉了她。除了他,她告诉了每个人。恋爱中的女人不肯对她钟情的人表露感情是种古老而愚蠢的风俗。可是他的妻子觉得置身其中很有趣就告诉他了。


没有说出来的真相是否就是谎言?可能是。可是教授小心翼翼地没有责备朋友的情妇。有些谎言有用,有些有害。如果他能在与妻子的关系之间挑起一点儿妒意,那真是天赐良机。所以教授提出继续旅行的唯一条件是——情妇和其他人都得假装什么都没有改变。不准演戏、争吵、互相指责,不准闲言闲语。



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以下就是过程。可是从那一刻起,五个旅行者之间所有自然的关系都消失了。没有明显的尴尬处境。只是每个人接触到对方时益发地有礼貌,小心谨慎。慢慢地他们都陷入虚伪的网中,这趟旅行的初衷已溃散。其中四个人同意中止旅行,独有教授不赞成。新的形势促成了他的目的,给他多年来未曾有的飘飘然。他早上醒来,心里想着:另一个女人进入他的生活。这个想法不曾成为事实,可是为他的一天注入新的情趣。


这一切都持续到他的妻子宣布新的事实为止。那个爱上教授的女人忽然爱上医生了。团体中没有人知道。妻子说这项告白只对她一个人说,好解除她的负担,她好像真的很诚恳。但这也只是谎言。一个婚姻中的小伎俩,设计来个一石二鸟,一方面阻断她丈夫可能成真的风流韵事,一方面遮掩另一段她和人类学家的情妇之间刚刚萌芽的爱情。和同性违背婚姻的承诺已经不是通奸的行为了,而是在政治空间里所称辩证法的征服,而且并不会造成良心的不安。对这女人而言,她们好像在梦里旅行。对丈夫来说,是一片没有色彩没有地平线的大草原。他觉得受骗了,在妻子和自己的眼里捉弄了自己。他强烈的受骗感弄得他在最后几天想暗中把这件事传出去,可是他并没有朋友可以倾吐心中的酸楚。以友谊而论,应该向人类学家倾诉,可是他正是最不该被告知真相的人。


所以这趟旅行和这部电影就在这种怀疑和三层假象的气氛里进行。五位旅行者经过丰饶的大地(姑且说是秘鲁),草原在渐暗的天光中消逝在太阳底下,奇幻的黑森林里到处是鸟儿、瀑布和他们看不见的峡谷,连大自然也在撒谎。


注:意大利文的标题是Un mucchio di bugie。为了考虑英语市场则标为A Pack of Lies(一堆谎言)。


一部待拍的电影(或未拍的电影)

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有一天我把车子停在通往拉文纳松林的路上。坐在车里打开车窗,好看得更清楚一些,在不透明的白色冬日里种上幽长而排列整齐的荒凉的树。一个几何图形的迷宫被棕色的松树覆盖。通往海滩的小径亮光照进大海。就在这时,某种情境、某段对话进入我的思绪。角色是一男一女——且称他们为阿多和伊凡娜。他 39 岁左右,她 29 岁。两人都有深色的头发。很苍白,但有所区别,他的苍白有些不协调,她的则具有一种古典的气质,可贵的那种。阿多先开口了。


“我什么都认不出来了。从前这里有一片小松林,秋天时我们到这里来打猎,到处是弯弯曲曲的沙径。现在这些直直的小径搞得我昏了头。”


“那你呢?你打算怎么整治这块地呢?”


“我?什么也不做。我买了,再卖出去。给我25万里拉,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会有一行行像这样的树吗!”


“会吧!”


“为什么?”


“什么叫为什么?因为大家有权到海边去,而且他们需要房子、树木。”


“你喜欢这些树吗?”


“不喜欢。”


“喜欢以前的模样?”


“嗯。”


“你真的在乎别人去不去海边吗?”


阿多没有回答。他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就丢掉了。伊凡娜紧追不舍。


“我不明白。你为了不认识的人去做你不喜欢的事,却放弃了自己爱做的事。你甚至无法确定这么做对不对。”


“别傻了。这就是进步、同胞爱,你到底懂不懂?而且,这就像其他的交易一样。”


“但你需要从中赚钱吗?”


“不需要。”


“瞧,这没道理。”


“我们去吃饭算了。你知道上哪儿吗?”


伊凡娜带着讥讽好斗的表情望着他。“连你都知道在哪里。跟着你的鼻子走,就算你什么都认不出来,你也找得到。”


塔格莉亚达是排水计划中的一条排水运河,幽静的水面上有朱砂色和绿色的铁格架。运河上有家饮食店。半小时后,阿多和伊凡娜已到达这个猎人聚会的地方,那种现在已经消失的地方,里面老旧,烟雾缭绕,简单朴素。他们在一张桌前坐下来,继续对话。店东走上来和他们一起坐下,用脚把椅子挪过来。


电影《红色沙漠》剧照


“瞧,是谁来了!”


“什么都变了。我花了半小时找你的运河。”


“是呀!什么都变了。连你也开宾士车了。咳,伊凡娜,我都认不出你了。你知道我们这里的小朋友连用勃朗宁手枪都打不中一头小牛的屁股?从前那玩意可值十万里拉一把哩!”


“我当然知道。我们订婚了。”


“对了。还有你怎么……”


伊凡娜没有回答。店东一改他的拘谨,转而同情地看她。他是个跟他的面条一样朴素的人。他的眼睛像水一般清澈。


“庆祝一下,我们要吃什么好?”


阿多问:“你有什么?”


“铁车上有两只肥山鹬。”


“不要!天呀!不要。”


伊凡娜打了个冷战。店东笑了,摸摸她的脸颊。


“原谅我,我忘了。来只鸡好了,也许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呢!”


连伊凡娜也笑了。他们两人之间有股默契,愉快温柔,看来他们说的是个老笑话。阿多看着他们,有丝妒意,觉得是局外人。店东走开了。


阿多问:“那只鸡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他知道我不能吃鸟类,那种小小的、看得见爪子、尖嘴的。我是说看得出来它们是怎么做成的。”


“我懂了,你心疼。女人都一样。给可怜的小鸟儿同情和温柔,却不给可怜的牛宝宝,也不给有胡子的老山羊。我真搞不懂这种同情心。”


“我话没说清楚。我是说我不喜欢把这些小鸟当做生物看,有翅膀的生物。只要有翅膀的都令我害怕,叫我恐惧。”


“你是说你不爱它们?因为如果你爱它们,如果你感觉喜欢它们,你就会吃它们啰?不是吗?”


“对,那样子的话……起码我想是吧!”


“例如?”


“猫。”


“小猫。”


“对,小猫。”


“柔软,好玩,独立……”


“像那样的话,对,我会吃它们。”


“例如……我。”


伊凡娜转眼看他,咧着嘴安然地笑着:“阿多,如果我爱你的话。”


注:文中的对话几乎一字不改地出现在《红色沙漠》里,这整段叙述可能就是电影原剧本的一部分,地点在拉维纳及其市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