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
1992年生于北京,全宇宙最棒的啮齿目作家,发表期刊若干,获过一些文学奖,出版有《黄油小饼干》《孤山骑士》《春祺夏安》,译有《白日梦》《宠物医生爆笑手记》第一部与第二部。
《鹃漪》(杜梨,2024-4《收获》青年作家小说专辑)简介:
建筑设计师花末在梦中总能看见一座城市,并在梦中拥有广阔美丽的风物,她想在其中进行房屋设计,并让她的丈夫和未来的孩子都能进去栖息探险。她的丈夫多荷果却希望在现实中买一套房子,并找到了一处相对便宜的“凶宅” 。花末在那套房子中看到了古代建筑野史中提到的裂隙,也许可以将梦里的世界植入进去。随即,他们似乎发现了这套房子的秘密,在愈来愈膨胀的光热中,用杜鹃和中华攀雀与破碎的故人沟通,揭开残酷的真相。
肯特·沃利斯绘画
《收获》书评·253
对《鹃漪》的现代性解读
——以托马斯品钦为参照
闫政
杜梨《鹃漪》(刊载于2024-4《收获》青年作家小说专辑)最令人耳目一新之处,就在于其中梦境与物理学的结合。不设界限的幻想与规则明确的科学,在杜梨灵通的笔下,宛若一体。如此笔法,总能让人想起托马斯·品钦和他天马行空的文字。但是,相较于品钦作品中所展现的对于后现代世界的恢弘批判,《鹃漪》则将矛头指向更加细微、因而也更加真实的主题。理解两者之间这种有差异的相似性,对于进一步理清《鹃漪》的脉络与内涵起着重要作用。
品钦的小说作为后现代文学的代表性作品,几乎成为一代文学的标杆。品钦天才般地将熵增、条件反射理论、苯环等抽象科学概念应用于小说创作之中,极大地扩充了小说的意蕴与内涵。同时,品钦的作品中每每出现的对于某种不可名状之物的描述,都深刻地反映着二战后人类集体的焦虑与反思。
文学界对于品钦的理解与认识,有着一个长期的过程。许多人认识到品钦的作品中包含着丰富的现实主义材料,也有人从中汲取着人文主义、多元、开放性等后现代主义的主题,还有人看到了科学概念在文学中能够发挥的巨大作用。总之,品钦的文学为现代性给出自己的独特定义,成为科幻文学、后现代主义文学等诸多类型文学的师法对象与灵感源泉。
今天,品钦与他的时代已离我们远去。但是,品钦对于当今文学作品的影响,在《鹃漪》中却依稀可见。
为了论述这种影响的具体表现形式及其背后的意义与内涵,首先要回到《鹃漪》本身,探寻其自身的特性与灵魂。
本篇小说的核心人物花末,对梦境有着非同一般的感知能力。作者没有让这种能力成为幻想的一部分,而是赋予了它改变现实的可能性。于是,梦成为超越光速、跃进空间裂隙的方式,也成为揭穿一桩谋杀案的手段。
中华攀雀,杜梨摄
故事起自一对寻找住所的年轻人,他们如同飞鸟一般,在产子之前寻找属于自己的巢穴。但是,与鸟儿相比,人类没有建筑自己房屋的自由。因此,有限的经济条件使两人住进“凶宅”,走进了一场物理学的谋杀案。
故事发展至此,悬疑色彩愈演愈烈。一个凶案现场、一对生活略显压抑的夫妻、一个提前铺陈的概念,这些要素构成了悬疑小说必备的条件。但是,当花末通过梦游走进“裂隙”的一刻,所有对于《鹃漪》的范式化认识顿时急转直下。所谓“《云罅营造》”,所谓“空中楼阁”,无不震撼着人们的常识。
这让人想起博尔赫斯以及他所构建的虚拟世界,虚构的书本、定理等都成为其创造“比现实还真实”的超现实主义的工具。
从这个意义上讲,《鹃漪》无疑完成了一次对现实主义的超越。
当然,谋杀案依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一个冷酷无情的物理学家,将妻子和猫当作可资利用的工具。他醉心于突破物理学的边界,却率先打破了人性的底线。这里,物理学家以及他的理性,成为了恶魔的化身。因此,花末以及她的梦境成为击败恶魔的利器,这反映着梦境所代表的潜意识有着与理性对抗的一面。
但梦毕竟虚幻,齐鹃的出现很快弥补了这一点。齐鹃作为被工具化的妻子、孕育生命的母亲、成熟的物理学家,将理性与感性前所未有地结合起来。“泊松亮斑”“空间叠压”“粒子刀”,科学概念一一登场,揭穿了谋杀案的谜底。
至此,故事得到完美的结局。罪恶受到打击,人性重焕光彩,梦与物理学经过激烈交锋后最终达成平衡。但是,故事的结束并不代表着小说的终结。见证过世界的另一重维度之后,如何回归现实中这个逼仄、平庸、缺乏灵感的世界,成为花末面临的一大难题。为了解决这一难题,《鹃漪》最后一次进入花末的梦境。那是一个让人回到原始状态的寓言,是关于自由的终极解决方案。简单来说便是重新回归自然,走向灵魂的最终解放。而这个梦境的坍塌与崩溃,正是《鹃漪》的终结之处。
虽然《鹃漪》中最引人入胜之处在于其对高概念的应用,但是其最终归旨却别有一番洞天。那些炫目的概念,其实恰恰是《鹃漪》所嘲弄的对象。它们要么纯属虚构,要么张冠李戴。作者借助这些颇具“唯心主义”色彩的手法,解构着理性、秩序等束缚着自由的一切事物。与之相对的,梦境则体现着浪漫、自由、无畏、善良等一切美好的品质。
表现在小说文本中,物理学教授刘左锋以偏执、缺乏底线、充满控制欲的形象出现,成为邪恶的化身。而花末则充满同情心,对大自然保持着出于良善的好奇心。这样的对比,不但体现着《鹃漪》的伦理取向,其实也暗含着对全文主题的部分揭示。
想要充分分析这种对比的形成,首先要理解花末的梦境,这是贯穿《鹃漪》的线索性事件。正如文中所言“人们总有各种办法逃避现实,她和多荷果还可以做梦”[①],花末的梦境其实是对现实压力的一种呼应。她需要在梦境中获取自由,抵达“现实中永不能抵达的”[②]境地。因此,她见到空间裂隙后,才义无反顾地栽种梦境,尝试进入那个不属于现实的空间与世界。
这样的构造与设计,实际上使弥漫于生活之中、无处不在的压力无所遁形,这是一种包含却又有别于物质压力的存在。
花末与多荷果即将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同时面临着寻找住所带来的物质短缺。多荷果的工作需要面对罪恶的“普发性溃烂”[③],而花末则无时不感到创造性匮乏的焦虑。因此,这场梦境与物理学的交锋,实质上反映着一种“压力世界”的存在。个体对压力的感知、群体的生存焦虑、整个世界的混杂化,都是“压力世界”的表征。《鹃漪》中的每一位登场角色,都处在一种抗压的状态。花末光怪陆离的梦境、邻里之间的猜疑、刘左锋与齐鹃的暴力相处模式等等,都刻画了一个似乎随时会爆炸的社会图景。
《万有引力之虹》托马斯·品钦著,译林出版社2020年
这种对于生存状态的表达,使人想到托马斯·品钦所著《万有引力之虹》中那个“熵增”的世界。那里,语言、逻辑、科学的信息密度逐渐压倒人性,使人类世界走向盛大的荒芜。但是,《鹃漪》并没有走得那么远。它看到了社会中暴力现象的普遍存在,看到了人类对自然的无意义破坏,看到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复杂性,看到了人类的创造力因过度使用而走向枯竭。总之,压力包裹着整个世界,对身处其间的每一个人造成了同等效果。不管是花末还是刘左锋,实际上都在这种被挤压的状态下生存,只不过以不同方式予以回应。
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作者对于自然、生态的特殊关怀。杜梨的作品中几乎一以贯之地包含着对于动物的关怀,大而化之则是一种对整个自然生态的关怀。这种关怀并非仅仅是一种文字艺术,而是融入小说之中,成为主题表达的有力手段。鸟类,是《鹃漪》中最重要的一种意象。鸟的筑巢行为,影射着故事开端中夫妻对住房的追求。而花末对于鸟类动物的观察,也体现着一种无处释放的压力。所谓“攀雀巢”的设计,更是将一种理想的生存境界寄托于鸟类身上。《鹃漪》的最后,齐鹃将自己的生命寄托于杜鹃鸟身上,将自由与理想化作能够飞行的鸟儿。可见,动物以及动物所代表的自然生态,对《鹃漪》的主题表达有着直接而重要的作用。
对于这种作用的理解,同样可以参照托马斯·品钦的作品。《万有引力之虹》中,品钦塑造了一位对技术理性顶礼膜拜的波因茨曼,他的人性完全让位给了理性与秩序,自然、动物乃至人类都是他的试验品。《性本恶》中对海洋石油污染的描写,同样令人触目惊心。对于品钦而言,生态环境并非是外在于人而存在的。作为人类的生存空间,自然不仅反映着人类生存状态的优劣,甚至会反作用于人类的生存状况。
品钦对于生态问题的关注与批判,包含在其对于整个后现代世界的批判之中。品钦认为,自然生态的被破坏,象征着整个后现代世界崩溃与瓦解的过程。
而《鹃漪》对于动物的种种同情乃至同感,也正是对主角本身生存状况的一种拟写。其中包含着对暴力的隐忧,以及对充满压力的社会生活所抱持的一种无可奈何之情,还有新生命带来的喜悦与焦虑。从这些角度看,《鹃漪》借由生态问题表达主旨的方式,与品钦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同时可以看到,两者都认识到以及盲目的技术理性为人类社会带来的焦虑与压力,呼吁人们重新认识自己所身处的自然。
另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出现在《鹃漪》的结尾之处。这个由幻想编织而成的寓言,似乎游离于小说之外。它并非故事的结局,也与整体表达无甚关联。但是透过这样的结尾,其实可以更加明了《鹃漪》的独特意味。人类变成猿猴,栖居于山水自然之间,当然有着诗意的境界。但是,这又无不象征着人类走向原始,一切意义与秩序走向瓦解。这样,田园与废土成为人类前途的两种面相,它们一体两面、相互纠缠。当然,除了隐喻式解读外,还应该看到作者对于理想世界的呼唤。自由、纯洁、无忧无虑,这是对于人类精神完整性与超越性的最终期望。
通观《鹃漪》的写作手法与主题表达,不难发现焦虑与隐忧是贯穿全文、无所不在的。花末的梦境充满诡异的气质,现实世界中的人与事也充满紧张。这种冰山之下的线索,昭示着《鹃漪》中深刻、宽广的一面。它的关怀超越了故事本身,进入到当今社会与全人类之中。
小说的结尾处,花末的幻想走向崩塌,人类的理想境界终究是水月镜花。紧张与焦虑,并没有因小说结束而有更多好转,它反而将问题更加深化。
《万有引力之虹》的结局中,主人公莫名其妙地随风消解,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品钦借助这种手段,传达着其对于世界的认识。即人类与人类赖以为生的意义,其实不过风中流沙,终将走向消散。《鹃漪》并没有重复这个命题,但是它对于理想世界的追寻,实际上也包含着这种意味。
总体而言,《鹃漪》与托马斯·品钦的作品有着许多互文之处,这是现代小说对于共同主题的一种默契。探索这种互文性,不光可以形成对于《鹃漪》的更深理解,还能够促使我们对于现代性进行更为整体的思考。这也就是本文对于《鹃漪》的解读。
注释:
[①] 杜梨:《鹃漪》,《收获》2024年第4期,第6页
[②] 杜梨:《鹃漪》,《收获》2024年第4期,第6页
[③] 杜梨:《鹃漪》,《收获》2024年第4期,第10页
本文作者简介:
闫政,山西代县人。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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