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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中国人都学英国人的样子吃饭,中国美食一定完蛋

大家-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4-05 16:27

正文


文 | 王勤伯



7年前我刚搬到佛罗伦萨,楼下邻居乔瓦尼是个性格温和的摄影师。他的一个专项题材是“佛罗伦萨古代足球”,曾出版一本画册。


“古代足球”源头可追溯到古希腊和古罗马,但形成固定规则、成为城市风俗则是在15世纪的佛罗伦萨,梅第奇家族多位重要成员都是这一运动玩家。“古代足球”很像橄榄球,场地不大,各队有27名球员,空间狭小,动辄就是头破血流的群殴。


根据佛罗伦萨古城四区的地理划分,“古代足球”有四支传统球队:圣灵(白)、圣十字(蓝)、新圣母玛丽亚(红)、圣乔瓦尼(绿)。二战后,一年一度的比赛大多在6月进行,比赛场地是著名的圣十字广场。


▲ 佛罗伦萨古城区四分区地图


我问乔瓦尼接下来的比赛日程,他微笑着摇头。原来,2006年的比赛中,蓝白两队群殴实在血腥,双方拥趸也加入大战。作为惩罚,市政府取消了整个赛事。


此后几年,“古代足球”协会和佛罗伦萨市政府一直在冷战。这项中世纪体育在今天已变成一种严重缺乏参与和支持的传统风俗,能够维持一年一度的赛事,主办和推广都靠市政府出资扶持。佛罗伦萨政府习惯把决赛放到6月24日的圣乔瓦尼(圣约翰)城市节,其时正值旅游旺季,圣十字广场“古代足球”比赛成为一个旅游景点。问题是,市政府无法容忍公开场合血腥群殴,万一打死个把人?


▲ 比赛场景


乔瓦尼说,市政府还是希望能恢复赛事,毕竟是佛罗伦萨城的重要传统,但参赛队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把太多仇恨渲泄到赛场上。于是市政府定下一个规矩:有犯罪前科的一律禁止参赛。


这样一来,没有哪支球队能够凑齐人。


2011年,赛事恢复了。我也买票入场,周围都是外国游客。


很多时间里,一部分球员在后场无聊地“控球”,另一部分在前场找对方球员一对一比拳。如果有人想看古人如何打架,他必定会大失所望,因为比拳的人使用的完全是现代拳击的招数,小碎步、侧身出拳、低头闪躲,好像一群人穿着古代裤衩跑到广场上进行一次现代拳击训练课。


气氛在调侃、谩骂和轻微的肢体摩擦中渐渐升温。这时,控球的一方发起快速突击,球员们飞速朝持球者周围聚集,群殴开始,裁判赶过来喊停,但根本不管用,恢复秩序还得靠双方共同努力。


▲ 比赛场景


整个气氛很怪异。临近赛场的座位上有一些两队铁杆拥趸,他们积极加入骂战,要求往死里打。外国游客们却在鼓掌、嘘声和起哄之间左右为难。


最怪异的是赛场里的球员。一些人像是经验丰富,举止油滑,不停说话逗乐麻痹对手,另一些人似乎对这项运动颇为投入,决心为之死战,但又处于某种意识半模糊的状态,仿佛开赛前已经喝醉酒或者在自己脑门上试过太多拳头。


理论上说,群殴气氛惨烈因为街区之间的仇恨。但在今天的佛罗伦萨,城区早就比梅第奇时代大出好几倍,古城“四分区”差异已经消失殆尽,这些人到底如何深刻地记下几百年的世仇?而且,“古代足球”群殴不是美国摔角比赛一样做戏,球员们是真打,似乎规则唯一禁止的事情是啃鼻子、撕耳朵或挖眼珠。我开始怀疑这些人使用了药物或毒品。


▲ 2012年白队赢得冠军


决赛后第二天,我躺在市郊健身俱乐部的草坪上晒太阳。来了一个秃头小伙子,他东张西望的神情比浑身的刺青还更古怪,似乎很想吸引人注意。这时我才发现,他提着一个圣十字蓝队的训练包,蓝队在决赛里战胜了白队赢得冠军。


他希望受到城市英雄一样的欢迎?前意甲球员马雷斯卡失业期间曾在这家俱乐部锻炼身体,即使处于失业状态,每次马雷斯卡的出现都会让整个俱乐部出现小躁动。然而,这个秃头只是一个“古代足球”冠军,一个传统风俗的死忠,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游客不知道,当地人也不知道,泳池里的人继续戏水,草坪上的人继续晒太阳,所有人都对500年传统赛事冠军的到来无动于衷。


他脱下衣裤,肌肉的鼓胀程度让我更加怀疑他曾大量使用睾丸酮、类固醇、德国制造的营养素。终于,东张西望的“古代足球冠军”从现代事物里找到了一样最能让他避免尴尬的物件:手机。他开始给队友打电话,询问入院检查的人具体伤情,这时候我看清了他的嘴,少了一颗门牙。


▲ 不靠药物容易练成这样的肌肉吗


恢复举办后的几年里,“古代足球”仍然问题不断,只不过市政府的干预更具灵活性。2014年半决赛斗殴过烈,市长纳尔德拉取消了决赛。


2016年,白队和绿队在比赛结束后继续当街斗殴,一位还未回家的记者掏出手机拍摄,立即被两名球员拳打脚踢,且打人者似乎觉得打一次不过瘾,放手以后又两次返回继续殴打,直到警察赶来。目前尚不清楚2017年会有哪些新措施。


▍二


“古代足球”越来越面临后继无人的问题。黑人球员的身影逐渐出现在赛场上。参赛者多少能领到点补助,这或许是吸引在底层打拼的黑人加入比赛的直接原因。随着时间推移,黑人甚至可能越来越多。


然而,黑人球员虽然身材高大肌肉发达,在赛场上却不是太能放得开,在斗殴中防守多于进攻。要把这项运动玩得足够火爆,必须有仇恨,必须总能找到仇恨邻人的理由,在生命中的每一天走出自己家门2条街就宣布已到达敌占区,这是昔日佛罗伦萨城里家族纷争的基础,是“古代足球”的要诀,却不是黑人的特长。


3月14日“腾讯·大家”刊登了张向荣博士的文章《关于传统,你所知的都是错的》。评论里赞成和反对的声音都不少。我比较赞成文中观点。如果把视野投射到欧洲,结论并不会相差太多。只是在古城、老建筑、博物馆、名人故居、咖啡厅、节日盛装游行的装点下,亚洲和北美来的旅游者更容易倾向于认为欧洲人的生活很“传统”,在旅游作家带领下通过社交工具加入“书写传播欧洲传统”的工业活动里。十多年前我住在米兰,也曾根据网络资料写过一篇关于“佛罗伦萨古代足球”的文章,后来有了上述亲身经历,着实为当初描写这项“传统”的娓娓道来、津津有味感到脸红。


关于“传统”的讨论前提是避免把艺术与传统风俗混为一谈。


传统风俗始终不脱离一个目的:指导人们如何去生活,形成社会规范。


而艺术既无国别之分,也不指导生活,伟大的艺术作品给人类带来的启示恰恰来自它们和日常生活的格格不入。


达芬奇一直有个大厨梦,在餐馆当过跑堂和帮厨。后来他约波提切利合伙在佛罗伦萨老桥附近开了一家叫“三只青蛙”的餐馆,达芬奇掌勺。餐馆很快就倒闭了,之后达芬奇还想继续当厨师,但没有任何餐馆敢雇佣他。烹饪是日常生活的技巧,不是艺术,从菜量、用料、形状再到味觉效果,达芬奇都在寻找反叛而非取悦,他在每道菜里加入的激进创新让客人感到深刻的冒犯,


▲ 波提切利《春天》


意大利人同样会混淆艺术和传统风俗。当我在闲聊中对他们提及此类名人轶事,会有人称赞我了解“历史”,也有少数人会说我了解“意大利传统”。实际我既不懂历史也不了解传统,我只是阅读数量多于普通人,因此和他们国家一些死人发生过更频繁的亲密接触。


我也曾带着某种混淆的向往来到佛罗伦萨,把自己居住的区域命名为阿尔诺河左岸。托斯卡纳7年让我明白,把理想和艺术追求诉诸日常生活是可笑的。世上没有一个在“文化传统”方面满足某种人类理想的栖居地,更无可能去构建它。现在我确信,只要我活着,托斯卡纳就一定会保存两个重要传统:(1)暴力革命般摧枯拉朽的春天;(2)我久不治也不愈的花粉过敏症。


▲ 阿尔诺河流过大河湾村


佛罗伦萨城在规模上符合我个人的尺寸,一大优点是驾车10分钟即可出城进入托斯卡纳农村。在佛罗伦萨近郊,观察者可以清晰地看到传统农业社会和现代市民社会的断点。


爱人怀孕后,我们常去阿尔诺河上游一个近郊小镇散步,那里有大面积工薪族住宅,也有少数农业原住民的老屋。区分两种人非常容易:一个女人穿着休闲服和慢跑鞋漠然地从你身边扭过,提心吊胆别碰到你,她是个工薪族;一个女人远远地、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唉,等等,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肚皮吗?”她是个农妇。


“好漂亮的肚皮哦,”农妇说。


我带着将为人父的喜悦对她的夸赞表示感谢。如果我是一个专业书写欧洲传统的旅行作家,我会为这个名字(Girone)意为“大河湾”的小镇提供一个漂亮的译名,例如“吉罗奈”或“吉罗尼”,然后建议读者一定要在每年3—5月之间带着怀孕的妻子来吉罗尼喝下午茶,顺便找托斯卡纳传统农村妇女摸肚皮。


很多“传统风俗”和变化缓慢的农业社会有着直接联系,也因此造成城市中产阶级和“传统”之间的紧张关系。城市中产阶级的形成壮大正是以破坏农业生态为前提,确立各种井水不犯河水的规则以便可以同住在一栋集中供暖的公寓楼里。在这样的公寓楼里,任何对“传统”的书写与坚持都是用臆想去梳理记忆,更愚蠢的是轻易为“传统”加上“民族”、“国家”等标题。


荷兰球星库伊特来自一个海边渔村,他说刚到大城市鹿特丹的时候简直吓坏了:“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离婚和非婚生育的人。要知道在我们老家那边,你遇到一个女孩,娶她,一起生小孩,然后就过一辈子。”——应该如何看待库伊特说的渔村生活方式?到底是旧式农业生态,还是荷兰的国家和民族传统?——现任鹿特丹市长、摩洛哥移民阿布塔勒比面对极右翼的“移民破坏传统”论点曾愤怒地回应,“请告诉我,你们指的荷兰传统到底是哪些?”


在社会变迁不太剧烈的时代,电车线,面包房、咖啡馆等生活坐标也可能给生活其间的城市中产阶级造成“传统生活”假象,但只要条件允许,变革大潮涌来,他们可以在转瞬之间不带遗憾地抛弃过去的一切。如果可以为城市中产阶级总结出一项从不会改变的传统,可以借用意大利作家特尔扎尼的话:所有人都在害怕自己没有变得像所有人。


▲ 阿尔诺河流过大河湾村


▍三


“古代足球”能够一年一度继续举办,依靠的是外国游客,未来甚至可能更多雇佣外籍球员。游客来到托斯卡纳是要印证各种旅游书籍里绘声绘色地描述的“传统风俗”,并不在意也不会有兴趣去追问当地人是否还按照同样的方式去生活。和中国大陆那些土洋混杂的婚礼类似,欧洲城市中产阶级和传统风俗的关系也一样只剩消费行为,且常常和公立假日、带薪假期有关。


作为中世纪一项重要传统,狂欢节今天在意大利只剩少数一些市政府愿意掏钱扶持的城市还在举办,威尼斯地区的居民也因此比其他地区的人更幸福,因为当地学校有狂欢节假期,此时已经春暖花开且尚未进入旅游旺季,父母可以趁机带小孩去其他地方游玩,把狂欢节的传统、喧闹和昂贵留给外地和外国来的游客们。


▲ 威尼斯狂欢节


外来者成为“传统”主体力量并不悲哀,这是广泛存在的现象。二战结束后的米兰,一个父亲工作、母亲持家的意大利北方家庭周日基本安排是上午去教堂、中午去公园野餐。工业化大发展让意大利南方西西里、卡拉布里亚等地的穷人大规模迁居北方。“周日弥撒+公园野餐”的主力军也变成南方家庭。很长一段时间里,北方人把脏乱差、偷窃、坑蒙拐骗等社会问题归结到南方人身上。


到了21世纪末,城市中产阶级规模继续扩大,南方移民后代也放弃了去教堂,外国移民取代南方人成为底层劳动者和预先宣判的社会罪人。同时,周日集体去教堂的主力军变成来意大利做家佣的菲律宾人、波兰人,去公园野餐的则是做清洁工的秘鲁人、厄瓜多尔人。


▲ 米兰朗布罗公园周日的秘鲁人厄瓜多尔人野餐


我并不厌恶贩卖“伪传统”的假大师真商人,真伪传统都有其自然生命周期。相反,我更讨厌卫道士不停地重复“正宗的做法”“真正的传统”“地道的风俗”,这些人是在用“我懂你不懂”来确立文化权力。在一些时候,“伪传统”给我的娱乐远比“真传统”更多。


10年前在一家意大利北方足球豪门总部,有位办公室女性每次都会找我打听中国男人打老婆的传统,“听说你们有一句格言:打她,你不知道为什么,她知道。”——每次我都会为她的问题哈哈大笑,并追问她把自己想象成这种关系里的哪一方。


我唯一对被家长强制灌输各种传统的小孩感到深刻同情。在中国甚至存在一些自认为思想西化的家长,他们对小孩灌输“西方传统”的灾难性后果并不小于“国学传统”。


我的朋友马可是个意大利商人,几年前曾对我讲过一件让他费解的事:


马可有个合作多年的中国客户,关系很好。有一次客户来欧洲也带上了妻子和儿子。马可请他们吃海鲜,特意点了好几样意大利小孩喜欢的菜。


然而,整个晚宴期间,马可发现小孩子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还在上小学,挺有礼貌,能说不少英语,就是在餐桌上显得很沮丧,母亲不停在旁边给他递眼色、嘀咕着什么。


马可担心自己点的菜不合孩子胃口,不停追问,最后才知道原委:这对父母花了不少钱,送小孩去学英式礼仪课程,到了国外,母亲很恼火小孩学不致用,在餐桌上显得随随便便。


“没关系的,”马可说,“在意大利,我们更在意小孩有没有吃好,怎么吃无所谓,注意别弄脏衣服就行。”


“不是说在欧洲大多数父母都会在孩子小时候就严格要求他们遵守餐桌礼仪吗?你们这边小孩一般是几岁开始上英式礼仪课?”母亲问。


“啊,嗯,”马可不置可否。


马可有商人的精明圆滑,不会在这些问题上去较真,只是此事给他印象深刻,之后又找我求证中国小孩学习英式餐桌礼仪的事情。而我,一个回中国次数有限的中国人,并不能提供准确的答案。


我和马可的对话也发生在餐桌上。他把餐巾夹在领口,我把餐巾放在大腿上,邻桌还有一位意大利女士左手像持盾牌一样拿着餐巾,右手握叉子,时刻和饭菜搏斗着,直到终极胜利。


“我就是特别可怜那小孩。但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对英式餐桌礼仪的看法”,马可说,“那是世界上最不会做饭的国家,所以他们发明了复杂的餐桌礼仪,这样才能把难吃的食物慢慢送进胃里。英国人一来意大利就放弃这些礼仪了,东西好吃,一个人能不高兴、能不大声说话、能老是想着应该怎么坐怎么端盘子吗?我看,如果中国人全都学着像英国人一样吃饭,伟大的中国美食一定会完蛋……”


我笑得差点喷饭。邻桌的意大利人全都暂停高谈阔论,诧异地望着我。我接着大笑,诧异的人们也跟着笑了,尽管我们笑的理由截然不同。之后,我和他们一样,继续高谈阔论着。


▲ 佛罗伦萨老桥


本文原标题《如果中国人都学着像英国人一样吃饭

题图为比赛中的黑人


【作者简介】 

王勤伯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体育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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