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首《乡愁》,余光中去世大概也就是文学圈的事。它提醒我们,台湾的“乡愁一代”快要消失了。
1948
、
1949
年迁台的一代,最年轻的也
70
多岁了。
我去台湾旅行,往往惊讶于老年人的愤恨与撕裂。跟他们聊天,一般先要小心翼翼地探问政治倾向,才能让聊天愉快地进行下去。跟年轻人则不必,任何话题敞开聊。我遇到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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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以上、幼年跟随父母迁台的老人,有些可以称为无条件统派,谈起台湾现在的政治,眼里都要冒出火来,要是能统一,怎么统都行,只要统就行。但是很显然,他们对台湾现状的怨恨甚至怨毒,源于年老体衰无能为力,顶多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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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他们连怨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很好理解的事。如果大家虽然道不同,但心里都希望统一,只是谁统谁的问题,就不会有天大的事,早点晚点你多点我少点都可以慢慢谈。但如果双方成长经历完全不同,地域认同完全没有,情绪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恐怕谈都无从谈起。蔡英文上任以来绝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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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识,恐怕也未必是铁了心对着干,更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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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识是“乡愁一代”的共识,蔡英文觉得自己没必要替父辈祖父辈背书。这也是人之常情。如果我爷爷说过什么话,老人家都死了快二十年了,我也没必要天天对着牌位背书。
按年龄,
1928
年的余光中是蔡英文父辈那一代人,父辈的血脉可以传递下去,但乡愁就未必了。即便是乡愁这种情结,不同年龄的“乡愁一代”也大不相同。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出生于
1878
年,算余光中的祖父辈或蔡英文的曾祖父辈,也是当年迁台年龄最老的一批,
1962
年于右任的绝命诗《望大陆》是这么写的: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情绪之浓郁激烈,堪比伍子胥的悬目国门。而余光中的《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相比于右任的痛哭,余光中的乡愁只能算是“轻愁”。毕竟到台湾才
20
岁,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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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迁台的于右任那样呼天抢地死不瞑目,办不到。
我曾在台湾某景点跟几个结伴出游的台湾老人攀谈,他们都是两三岁跟父母迁台的,虽然有故乡认同,但对故乡毫无记忆。他们是激进的统派,属于父母辈熏陶的结果,加上对台湾政治现状极度看不惯,然而跟乡愁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
一代一代的人就是这样变化的。当个人经历、个人记忆渐渐淡漠乃至完全不同,即便仍然抱有某种理念,但也只剩下理念。统一是一种理念;当统一与个体经历个体记忆渐渐剥离,当它不再纯出于内心的情感与渴望,它正在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余光中去世,“乡愁一代”基本退出历史舞台,这件事告诉我们的其实是,统一这个话题正在离开原有的语境,或者干脆说已经离开了原来的语境,变成一种不带情绪不带个人体验的无比坚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