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HKU, Dau Shawa Pêturi, 2024，图片致谢Carmo Johnson Projects
原住民艺术得到国际市场的关注固然令人鼓舞，但被抛入艺博会和拍卖市场这个残酷的世界，对这些艺术家来说也可能是一种暴力的体验。
文丨宋佩芬
试想，在迈阿密细白耀眼的海滩上，100头大象雕塑正悠然漫步！眼睛被太阳晒花了吗？当然不是！在巴塞尔艺术展迈阿密海滩展会（Art Basel Miami Beach）期间，所有出乎意料的大事小情都无需大惊小怪。
这100头巨兽并非仅仅为日光浴和冲浪者点缀风景，它们都是由150位南印度原住民工匠，用入侵性野草“马缨丹”编织而成。每一根草茎、每一个曲线，都诉说着原住民社区与自然世界之间深刻而古老的连结，他们对自然微妙平衡的深刻理解。这些大象的出现，无疑标志着原住民对于环境和文化保存的独特观点，通过艺术展强而有力的扩音器，更意味了原住民艺术已巡游进入这个重要的艺术市场。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回到2018年，巴塞尔艺术展迈阿密海滩展会上几乎看不到原住民艺术的踪影。当年一场名为“多元化收藏与原住民艺术”的对谈中，原住民艺术家Jeffrey Gibson，以及来自丹佛、安大略和Hood美术馆的策展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叹原住民艺术家在艺术机构、画廊和艺博会中缺乏代表性的困境。
然而，短短六年时间，形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Jeffrey Gibson不仅代表美国参加了今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主场馆之一的中央馆外墙，还被巴西亚马逊西部地区Huni Kuin原住民艺术团体MAHKU创作的巨幅壁画所覆盖。这届双年展以“处处都是外人”为主题，既呼应了原住民艺术家长期以来被边缘化的处境，也助长了他们在国际艺术舞台上的强势崛起。
大约十年前，我在维也纳Augarten公园的TBA 21当代艺术空间，第一次邂逅 Huni Kuin。那时TBA 21举办了一场巴西艺术家Ernesto Neto向Huni Kuin 致敬的个展“Aru Kuxipa”。我有幸参与了一个长达数小时的死藤水仪式，在Huni Kuin神话式的吟唱中，我彷佛进入了一个奇幻的精神世界，那种体验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这次在巴塞尔艺术展迈阿密海滩展会上，圣保罗画廊的Carmo Johnson Projects首次将MAKHU带到这个国际艺术市场。MAHKU成立于2013年，起源于巴西Rio Jordão地区的大学工作室。他们将死藤水仪式转化为艺术，在画布上描绘出他们独特的世界观。这个概念乍听之下犹如迷幻嬉皮艺术，但毕竟原住民生活在与平常人所截然不同的文化环境中，旁观者不能用自身文化的标准对其加以衡量。
MAHKU，“Eskubake Binibu”，2023，图片由MAHKU及Carmo Johnson Projects提供
MAHKU的创作使命深植于他们的“卖画买地”计划，作品定价在20000美元到 40000美元之间。这些画作不仅是艺术品，还承载着他们对环境和文化保护的使命。这不仅保护了他们祖先的知识，也成为亚马逊雨林领土复育的重要策略。每件售出的艺术品，都会为MAHKU的社群开垦出更多土地。自2014年以来，他们已经购买了12英亩的原始雨林。这些作品在巴塞尔艺术展上引起了极大的关注，在贵宾预展的第一个小时内就已经出售多幅。我还在画廊展位听到一位收藏家力劝画廊负责人将作品带到他所在纽约的空间展出，让更多人有机会看得到。
位于主展位的Vermelho画廊，展出了摄影师Claudia Andujar的作品。Andujar是一位93岁高龄的瑞士摄影师，她虽并非原住民，却毕生致力于记录和维护亚诺马米原住民的文化和权益。Andujar的影像打动了世界各地的观众，从巴西东南部那座占地140多公顷、草木葱茏的植物园内的Inhotim艺术中心，到今年的威尼斯双年展，她的作品都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赞誉。但 Andujar的摄影并不仅是艺术创作，更是她与亚诺马米族人长达数十年积极行动的证明。
“艺术界正在觉醒！”Vermelho画廊的总监Jan Fjeld告诉我，“人们终于开始看到原住民艺术家一直以来所知道的事情。”
他指出，Andujar对亚诺马米族的承诺是坚定不移的。从她与画廊自2003年开始合作以来，就坚持将作品三分之一的收益直接捐给Hutukara Associação Yanomami (HAY)，这是一个由亚诺马米族巫师Davi Kopenawa Yanomami领导的非政府组织。Andujar的作品价因尺寸、技术和版本而异。单张的开放版作品价格介于8000至18000美元之间。而较大型的系列作品，例如Marcados、Sonia、The Yanomami Genocide，以及一些1970年代的经典作品，皆为限量发行，价格则落在3万至12万美元之间。
她经常在自己的展览中加入亚诺马米艺术家的作品。“Claudia坚持让雅诺玛米人自己说话，”Fjeld解释道，“她不会让‘白人救世主’的叙述去取代他们的声音，她真正关心的是赋予他们力量。”
Claudia Andujar, Casulo humano (rito mortuário) - from the serie Casa, 1976. 图片致谢艺术家以及Galeria Vermelho.
最新展览“雅诺马米人的斗争”（The Yanomami Struggle）中就有许多作品来自雅诺马米艺术家。该展览已在全球巡回展出，从圣保罗、里约到纽约、巴黎、米兰、伦敦等地。Fjeld解释在70年代末，Andujar和传教士Carlo Zacquini载了一巴士的创作材料到亚诺马米，鼓励他们通过艺术表达自己的世界观。这个行动如同星星之火，点燃了亚诺马米族人的创造力，并推动了像Joseca Mokahesi和André Taniki这样的雅诺马米艺术家的出现，他们的作品现在已经挂遍了世界各地的画廊和博物馆。
然而，Fjeld也警惕着原住民艺术家被艺术市场剥削的可能性。“被抛入艺术展览会和拍卖会这个残酷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种暴力的体验。”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强调尊重原住民艺术家及其文化遗产，确保他们的声音不会被商品化或压制。“我们不能让艺术市场的洪流吞噬掉原住民文化的精髓，我们必须谨慎，避免让商业利益凌驾于文化价值之上。”他提出，这不只是“原住民当代艺术”，而是当代艺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原住民艺术应该根据其本身的条件获得认可与欣赏，而不是被归类为小众艺术。
Fjeld批评了那些将西方标准强加于原住民艺术的机构，他举例说，法国政府曾经要求“博物馆学条件”，然后才同意将被盗的雕塑归还贝南。“这些雕塑在贝南和西方世界的意义截然不同，它们是仪式和祭祀用品，而非博物馆的展品，”Fjeld指出，“这种做法本身就充满了傲慢和偏见，是对原住民文化的不尊重。”
刚在伦敦Frieze艺术展赢得最佳展位奖的瓜地马拉画廊Proyectos Ultravioleta，是今年巴塞尔艺术展迈阿密海滩展会的新成员。他们这次在 Positions展区展出了来自高原地区，属于玛雅族Kaqchikel部落的艺术家 Paula Nicho的作品。Nicho的绘画描绘了装饰着玛雅图案的女性，她们骄傲地重新拾回原住民的身份，在同时，图像本身也充满了象征意义，以及对自然世界的深厚敬意。
“我的创作灵感来自许多方面——我们的原住民妇女、我的文化、我的城镇、我的生活以及玛雅文明的神书《波波尔•乌》 (Popol Vuh)。”Nicho表示，“我的大部分想法都是在梦中出现的。”这种在梦中汲取灵感的创作方式，与亚诺马米画家Joseca Mokahesi所描述的非常类似：“我画的是灵魂。而且，当我做梦的时候，我会学习很多，思考很多，并根据我的梦想画很多图画。”这些话证明了对于原住民而言，梦境与幻象如同现实世界般真实，它们是灵感和智慧的源泉，也是连结祖先和自然的桥梁。
Nicho的画作唤起了玛雅人与土地、水和天空之间的深刻联系，提醒人们在这个面临环境破坏和文化流失的世界中，原住民知识和传统的重要性。例如，在贵宾预展第一个小时，《大自然的怀抱》这幅寓意玛雅人对自然万物敬畏之心的画作就已经找到买家。
Paula Nicho, Iq´ / Wind, 2024 图片致谢：Proyectos Ultravioleta, Ciudad de Guatemala，摄影: Margo Porres
Proyectos Ultravioleta创办人Stefan Benchoam认识Nicho已久，当威尼斯双年展策展人Adriano Pedrosa前往瓜地马拉寻觅当地艺术家时，Benchoam便把握机会引荐了Nicho，让她得以参与这场国际展会。尽管如此，画廊是在今年6月才开始与Nicho正式展开合作。Benchoam指出，自从 Nicho参与威尼斯双年展后，她的作品价格已上涨了约30%，但仍然低于 10000美元。对于巴塞尔艺术展这样顶级的艺坛盛事而言，这样的价位实属难得。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Nicho过去未曾与画廊合作，也未正式踏入艺术市场。Benchoam坦言，近期原住民艺术确实备受瞩目，但他也强调Proyectos Ultravioleta多年来始终如一地支持原住民艺术家。由于危地马拉的原住民人口占多数，画廊致力于为这些独特的声音搭建平台。
他将原住民艺术的崛起归因于艺术界对于代表性意识的深刻转变，尤其是 2020年“Black Lives Matter”运动之后，这场运动促使西方艺术界开始反思长期存在的偏见，并挑战过去以白人、欧洲人和北美人为中心的视角。对这种不平衡现象的认知，激发了人们对多元文化和艺术表达的欣赏，其中也包括原住民艺术家的创作。
“我们从不跟随潮流，”Benchoam强调画廊对原住民艺术家的承诺并非一时兴起，“我们与这些艺术家的关系应该超越任何稍纵即逝的市场利益。”他强调，“这不仅关乎作品本身，更关乎作品背后的人。”
Benchoam举Edgar Calel为例，他和Nicho来自同一个族群。Proyectos Ultravioleta于2018年开始代理Calel的作品，并在2021年促成他的作品被 泰特美术馆（Tate）收藏。由于意识到Calel的作品在Kaqchikel社群中独特的精神意义，与Tate的交易被特意设计为13年的保管期，而非永久性的收购。
Edgar Calel, Ru raxalh ri Rua Ch’ ulew (The Greenness of the Land), 2022 摄影：Marcus Tragesser，图片致谢艺术家和Proyectos Ultravioleta, Guatemala City
“这是一份献给美术馆的礼物，也是一个重新思考收藏模式的契机。”Benchoam解释道。
自从Tate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暂时保管”Calel的作品后，Reina Sofía美术馆、Hammer美术馆以及其他重量级艺术机构也纷纷将他的作品纳入收藏。Calel的展览邀约更是络绎不绝，从美术馆到大型双年展和艺术博览会，他的足迹遍布全球，知名度也大幅提升。
“他的身价大幅提升，与2017、2018年相比，涨幅可能达到40%或50%，”Benchoam坦言，“但这是他凭借杰出艺术贡献应得的回报。”
本届艺博会上，原住民艺术的能见度相当高，许多画廊都展出了相关作品，本文只是提到其中一小部分。原住民艺术在迈阿密艺术展及其他大型艺博会中日益增加自然令人鼓舞，但也引发了他们的文化被剥削的焦虑。尤其是在巴塞尔艺术展迈阿密海滩展会这样的大型艺博会上，这样的担忧更显得突出。在这样一个备受瞩目的舞台上，原住民艺术家更容易受到关注，但也更容易被市场的洪流裹挟。
巴塞尔艺术展迈阿密海滩展会（Art Basel Miami Beach）现场
过去20年来，我目睹了艺术市场的变幻无常，潮流更迭，如同每季时尚的流行一般来去匆匆。如今原住民艺术正受到热烈追捧，我不禁担忧其能否维持长久的热度。
应该如何避免重蹈覆辙？要确保原住民艺术家不只是昙花一现的潮流，就必须尊重其文化遗产与艺术的完整性的。Benchoam认为：“艺术市场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总是在寻找新的猎物。”他指出，目前原住民艺术之所以受到瞩目，虽然有它异国情调的诱惑，但也因为人们逐渐认同原住民艺术的历史及其蕴含的丰富知识。
为此，他提出了几点建议：首先，鼓励收藏家优先考虑从一级市场购买作品，确保艺术家能够直接从销售中获益。其次，他建议收藏家在欣赏原住民艺术时，应抱持尊重的态度，深入了解其背后更深层的意义。
“我们需要摆脱西方中心主义的艺术观，以更开放的心态去认识和理解原住民艺术中蕴藏的文化背景和知识。尽管市场趋势瞬息万变，但真正欣赏原住民艺术的文化内涵，才能确保收藏家与作品、与艺术家之间建立起恒久的连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