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吴青青来到上海已经三年了,从操着一口浓浓乡音到流利地使用沪语,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能够和身边的人顺利交谈,却并不意味着真正的融入。无论怎么努力,她终究是不被接纳的,这一点,十三岁的吴青青深深地知道。
来上海以前,吴青青一直和父母住在皖南的小镇,在那里度过了恣意妄为的童年,她没有想到命运会毫无征兆地垂青于她,让她走出小镇。
其实上海对于吴青青并不陌生,从记事起的每年春节,父母都会带吴青青来上海玩几天,这里有好公好婆(常熟方言的爷爷奶奶)、娘娘(姑姑)、叔叔,每次过年吴青青都能吃到好多新奇的零食,像叔叔从国外带回的巧克力,用牛油纸满满装了一大袋,还做成有趣的汽车形状,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顿时被醇厚香浓的可可味道填满,吴青青觉得乡下的金豆巧克力除了廉价的甜味,就不剩下什么了。
吴青青怀揣着兴奋与得意告别了乡下的小伙伴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来到了上海这座大城市生活。父亲带着吴青青住进了好公好婆位于虹口区苏州河边上一个里弄的老房子:江夏里。
江夏里大约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建成,除了弄堂口附近的几户人家沿袭了石库门的青瓦砖雕和圆瓦顶,两扇厚重的黑色木门配以铜质门环以外,里面的门洞都是简易的单扇门面。在狭窄的弄堂里拐几个弯,沿着木门上的绿色铁牌上的数字找过去,便来到那个熟悉的门洞。
进门是公共厨房,门边是石头水槽,水槽上方高低错落着三个水龙头,属于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三户人家。靠墙立着两个摇摇欲坠的架子橱,里面摆满了锅碗瓢盆、瓶瓶罐罐。每次经过厨房,青青都尽量轻盈地“飘”过,以免沾上架子橱和煤气灶上的油垢与灰垢的结晶物。由于是公共区域,大家都很好地推脱了清洁打扫的责任。所以整个厨房的色调是暗沉的黑色,细看连窗楞上都厚厚地长了一层黑褐色“绒毛”。
穿过厨房,是一条只容一人通行的窄道,几只洗澡用的大木盆竖起来斜靠在墙上,还有一些杂物堆积墙边。通道的尽头左手边是一扇门,里面住着一家三口,再往前就是天井院子和铁门,一般由一楼人家出入,住在楼上的自觉地从前门进出。后来一楼住户在天井里搭建了卫生间,从此摆脱了“马桶”。
靠厨房一头有一段接近80度陡的楼梯,每一级阶梯都只有半只脚宽,上楼下楼必须侧着身子斜脚踩上去才能站稳,左手边有一截贴墙的栏杆,落了几十年的浮尘,偶尔站不稳拉一把就满手灰。
右手边是一间5、6平米的亭子间,住着一位阿婆。门是推拉木门,年代久远的木槽没有滑轮,每次都要使劲往上抬一下,才能拉动打开。进去后需要弯着腰,因为层高只有1米左右。里面没有窗,只有一个通风口,漆黑一片。阿婆在这间无法站立的“鸽子笼”里住了一辈子。
楼梯上去是一个半平米左右的平台,左手边是一间大一些的亭子间,可以直立行走,窗下能看到下面的弄堂,这间小房间住着阿婆的女儿女婿外孙一家。
平台的右边有五六级台阶,上去后正对着的房间是好公好婆的卧室,右手边是饭堂间。卧室朝南,每天清晨有阳光洒进来,透过淡绿色百叶窗的缝隙,把黑色的木地板镀上一层光,能看见蓬起的尘轻轻浮在光线里。
吴青青刚来时好几次想进去晒晒太阳,和好公好婆玩一玩,悻悻地发现门上了锁,进不去。也对,好公好婆不会讲普通话,和孙女鸡同鸭讲,毫无意义。所幸吴青青很快学会了上海话。
后来吴青青想看班上同学说得神采飞扬的动画片,敲门进去,好公好婆在看苏州评弹,电视机里坐着一男一女,男人一袭黑色长衫,女人身着艳丽的旗袍手持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吴侬软语。每天晚饭后的评弹是好公好婆的保留节目。傻傻地听他们唱完已是九点多钟,动画片也结束了。吴青青怅然地回到自己的阁楼。
从二楼上到阁楼,需要放下墙上的黑色木头挂梯,在通往阳台处转身爬另一段更窄的楼梯。每一级木板之间是宽大的空隙,吴青青总是担心自己会一脚踏空掉下去摔死。
在好公好婆的房子里有严格的规矩,比如食不语,好婆告诉青青,吃饭时讲话会咒死娘。吓得吴青青一句话也不敢讲。
有一次吴青青实在太想看动画片,便想端着饭碗去卧室边吃边看,被好公严辞喝止。“吃饭不许看电视!没规矩!”吴青青也气急败坏了,吃完饭老人要睡午觉,下午和晚上他们都要看评弹节目,凭什么电视机只被好公好婆霸占,凭什么自己不能看动画片!她冲着老人直嚷嚷,还和好公推搡了一把,赌气地爬上阁楼,把木门“砰”地一声甩上,重重地将小板凳砸向地板,发泄了一番终于怒气消退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好婆喊青青,“下来吃饭吧,肚子饿坏了可不行。放心吧,我们不打你。”她喊了好几声,吴青青下去了,知道自己刚才有点过分,低着头刚想认错,好婆一拳打在吴青青的鼻梁上,鲜血流淌下来,点点滴滴的猩红像落下的凤仙花瓣。吴青青懵了,她哭着跑回阁楼,吓得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一整天都没有下楼吃饭。
后来好公好婆再也没有动手打过吴青青,因为她变乖了,从来不会提出要求,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吃饭,然后回到阁楼,也不再吵闹着看动画片。她像一块木头,没什么反应。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位置,不是撒娇卖萌的小孙女,而是寄人篱下的乞讨者。在大上海,有一个屋顶遮风挡雨,有不用发愁的一日三餐,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有一段时间,吴青青总想着出走,到了晚上,收拾几件细软放进包里,像一只壁虎一般沿墙上的挂梯爬下去,可每次都被好公听到响动,跑出来抓个正着,她耷拉着脑袋又回到阁楼。其实也没有目的地,不知道还能投奔谁,娘娘和叔叔都对她很好,但毕竟那是别人的家,不是她的家。
后来吴青青不再背着细软,而是等到过了十二点,轻装上阵爬下挂梯,终于成功了,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她走出老房子,来到马路上,苏州河就在一旁静静地流淌,散发出阵阵腐烂的臭味,桥上没有行人,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便又回到弄堂里。
吴青青走进江夏里隔壁的经纬里,这条弄堂靠近马路的一段很宽大,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而且这一段有路灯,照亮着脚下,走到一百米处的夹竹桃树下,一桌上身赤膊的男人饶有兴致地搓着麻将。吴青青不懂搓麻将,便转弯进了狭窄的支弄。
支弄里没有路灯,漆黑一片,和白天的嘈杂相反,听不见说话声、电视机声、收音机声,吴青青不禁怀疑,这么多的屋子门洞里面真的住了许多人吗?还是到了夜晚,所有的人都去了另一个世界。
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不停地走,吴青青觉得自己来到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所有的路都相连,一条刚走到头,马上出现了另一条路。路上的景象都很相似,黑色木门,旁边有方形的石头水槽,水龙头上反罩着一只易拉罐,有的还上了锁,门的另一边有时会凸出来一间私砌的水泥房当作底楼某户人家专用的卫生间或厨房。
心跳到嗓子眼的吴青青飞快地走着,不时回头看有没有黑影跟着,到后面索性跑了起来。终于七拐八弯转到了一个极其狭小只容一人通过的不起眼的小巷,竟然通到了马路上。吴青青长舒了一口气,辨认出这是海拉尔路,路上随处可见垃圾和脏水坑,不远处是三角地菜市场。
弄堂探险从此成了吴青青的秘密,她从未如此期待黑夜的到来,虽然怕黑,但夜色中的弄堂迷宫有一种无法细说的魅力,让人想一探究竟。吴青青一遍又一遍地走过那些宽宽窄窄的小路,试图记住每一家门口的特殊标记,找出每一个通往外界的出口。过了很多年以后,她才猛然发现,这几个相连的弄堂加起来也就是一个街区,绕着街区完整地走一圈也不过是十几分钟的时间。
住在“鸽子笼”的阿婆时常关心吴青青。每次看到她,都会和气地问长问短,吴青青很羡慕亭子间的哥哥,有这么和蔼可亲的外婆,所以常去亭子间玩,还能看到动画片。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吴青青觉得不太对劲了,阿婆常常拉着她一遍遍地问什么时候来的上海,父亲现在在哪里之类的事。后来吴青青总听到亭子间的阿姨破口大骂:“死不掉的,又拉屎拉在身上也不说,臭得要死。"这才知道阿婆是得了老年痴呆症,经常忘了洗澡换衣,大小便失禁也不自知。
吴青青最后一次听到阿婆的声音,是一个冬天的清晨,时针指向6点,外面的风刮得生猛,像是能卷走地上行走的一切活物。
“鸽子笼”的阿婆吵着要出门,却不知大门在哪里,在老房子里迷了路。她敲打着好公好婆的门,大声叫着开门,她要出去。好公一直没有开门,在里面回答她:“你走错了,门在下面,这里是二楼。”亭子间的阿姨也被吵醒了,叫嚣着:“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掉好了!”阿婆找到了离开的路,走出了老房子,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吴青青听说亭子间的阿姨在外面找了好多天,一直没有找到阿婆。“鸽子笼”成为堆放杂物的空间。
吴青青的阁楼也有至少一半是用来堆放东西的。靠近阳台的那一半屋顶是个45度角的斜坡,好婆把多余的被褥棉被、箱子杂物都堆在这里,用一块发黄的麻布盖在上面。吴青青曾在箱子里翻出许多包着牛皮纸脆弱泛黄的书,那些是上一任主人叔叔留下来的,她津津有味地读完一本又一本。她喜欢在这个角落待着。
有一次,同学来阁楼玩,指着那块脏兮兮的麻布说,这下面像一具棺材。
吴青青晚上有些睡不着,倒不是害怕棺材,而是隐隐觉得,这里一定埋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