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鲍尔吉·原野
三月的预言
古希腊底比斯城邦的盲人先知提瑞萨斯手执圣杯,做出许多预言。时间太久,人们忘记了拿现实与他的那些预言相对照,没验证他说的准不准。然而该发生的事,不管有没有人预言,全都发生了。
在春天,人们会看到许多预言。我在蒲河岸边走,见到一棵柳树同其它柳树一样还没有返青。但这棵树有一枝柳条青了,树皮比其它柳枝更鼓涨。它与未青的柳枝一起在微风里晃动,显得惹眼,仿佛一盒白火柴中躺着一根绿火柴。它的枝条往南岸摇动,如同指路。不用问,蒲河南岸一定有事发生。
到南岸,没发现这与地球其它地方有什么异样。泥土、树和草均平凡,也没发现白狐狸在树上坐着。往前走,见到一片好桃花。这是新栽的桃花,四、五十棵,树干约有拇指粗,全都开花了。幼小的桃树开花,如同早恋,但更像小孩奔跑。它的细细的枝上缀着更小的花蕾,都未开,但全打骨朵了。这些带骨朵的桃枝在风里晃,像合唱队员吟唱时那样晃身子。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它们在骄傲吧?是的,它们每一棵树都在骄傲。这些小桃树有可能第一次开花或第一次在蒲河岸边开花,喜不自胜,于风中摇晃得意。用陶渊明的话说,乃是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渊明 “并”字用的好。在桃花源这个好地方生活,黄发者与垂髫者都已很好,但陶渊明在他们的好之外,看出他们怡然自乐的好。这是两样好,所以“并”之。我的小桃树的花朵都没完全开放。对,你们是小孩,让着大人点儿。让他们先开。他们开着开着就开累了,就二线了。你们上阵适逢其时。这些小蓓蕾让我想起了糖葫芦。它们好像是拿树枝在糖水里蘸的小蜜疙瘩。一串儿一串儿,数不过来。河北岸的柳枝预言的很准,如瞿秋白说“此地甚好”。
初春天的许多事情在冬末见不到,出现了就像一个预言。头几天,一只橙色的七星瓢虫趴在我家北窗台上。它是怎样来到的这里?是风吹来的吗?风从树上(树离窗台还有十几米远)把瓢虫吹到了窗台上?或者它们从一楼爬上了三楼的窗台。瓢虫安静地
——我不知用坐还是趴或蹲来形容瓢虫此时的状态——呆在那里。即使你想招待它,用小米或清水,它都不需要。过了一会儿,它还在那里,没被风吹走,也没去其它地方。它想预言什么呢?我埋怨自己没有瓢虫的脑筋,不然完全可以破解它的预言。第二天,瓢虫没了。我观察它趴过或蹲过或坐过的窗台,看留下什么字或迹像没有,没有。但我从这里往下看,一株桃树(又是桃树)露出棉絮般的花苞。明白了,瓢虫预言这棵桃树要开花了,就在我家北窗下面。我搬进这座新房子已有五个月,都不知窗下有桃树,而且是两棵,都是小桃树。以后,办什么事要上窗台看一下,听取瓢虫的意见。可是,它好多天没来了,到别人家预言桃花去了,我觉得它预言不过来。桃树太多了。我觉得它不如改行预言股票之涨落,这个事时髦。
在西方的传说里,预言者多是盲人,眼睛看不到的人心里清晰。现代物理学认为时间可能也是不存在的。未来发生的事情或许为某些秉赋异常者察觉,即被他(它)提前看到了。他(它)并不能改变这些事,只是看到。按物理学的解释,说提前看到也不对。既然没有时间,事物就没有先后。我以为那些先知先觉者都是不幸的,一则没人相信他(它)的预言。多数人只相信时间,把时间跟事实绑在一起,所以不相信有人能看到未来的事。二则,已经发生的事如果是好事,人们认为跟预言者无关。三则,人们妬嫉预言者竟然可以置身于未来之事的现场,这是僭越。其实,预言者也只是个旁观者,只是观早了。
有人对未来之事具有预先的觉知,但不会提前说出来。他们知道,必然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说有何益?不如来说一说春天。田野上的电线上站着一排鸟儿。我走近,看到三只鸟儿站在一起,另一只单独站在一边。这情景的预言是什么?差一天就到四月了吗?我算了一下,今天是
3月30日,是的,再过一天就进入四月这个艾略特所说的残忍的季节了。鸟儿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人上学真没什么用。但是,围绕松树的土坝露出新鲜的黄泥预言什么?迎春花的花蕊全都向下预言什么?喜鹊在枝头拍翅,仿佛要拍掉它翅上沾的面粉,野菜比青草先出来是方便那些踏青者撅着屁股来挖吗?开白花的桃树和开粉花的桃树站在一起是因为什么?春雨不再渗入地面,地面潮黑是在预言什么?春天已经切实来到,在土里雨里花里鸟和虫里,我都学会了预言。
四
月的树
四月的树,如一班出门的人。它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季节,曰春天。现在已入四月,刚刚过清明,花与草的萌发正在蓄谋之中。看不到满目芳菲,但有隐藏的春意,天地间充满了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