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平庸是种怎样的体验？

题图：《风雨哈佛路》

不甘平庸是种怎样的体验？

我从来不避讳我是农村的。

因为我没什么避讳的。

我小时候自卑，特别是去城里上学的时候。初中，大部分农村娃都在自己乡镇中学读书，而城里的实验中学绝大部分都是城里人。我爸妈没怎么读过书，就觉得城里的东西比乡下的好，学校也一样。

于是，花了不少钱，托了不少关系把我弄到成武实验中学。

刚进去的时候，看到红绿相间的整洁校园，感觉一切都那么好奇。现在想想也就一个十八线小县城的中学而已，但那个时候，年幼的我就种下了「没见过世面」的种子。

那个时候，我穿着奶奶纳的千层底布鞋，一身蓝白校服，自己感觉已经很整洁了，但到教室里发现别的城里同学脚上穿的花里胡哨的运动鞋，是真好看，再看看自己脚上家里做的布鞋，心里的自卑陡然而生。

那个时候我特别喜欢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后来想想其实不是喜欢，而且喜欢把自卑隐藏起来，小心翼翼的独来独往，刻意把自己包装的很酷，其实我只是给自己脆弱敏感的内心披了一副铠甲，这副铠甲外人看来坚不可摧，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薄薄的一层，一触即破。

我上初中的时候是 03 年，学校是一个月放假两天，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想起，十二岁的少年，飞一般的骑着自己破烂的自行车，穿梭 20 里地，朝着家的方向奔波。车子破破烂烂，没有挡泥瓦，下雨天经常甩一背泥，不过少年还是调皮的，懂得自娱自乐，想停车的时候就把脚塞在前轮上，人工刹车。

农忙的时候经常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我放假从学校骑到家已经是傍晚六七点了，家里的大门还是紧锁，我就知道爸爸妈妈下地还没回来。我就把车子停靠在门邸边上，拿出自己的作业本，在门邸边上趴着写作业。

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倚靠在门邸的角落里睡着了，睡梦中听到「突突突」的三轮车声，忙不迭的惊醒，跑到马路边上看看是不是自己家的时风三轮车。

不是，失望，回到门邸揉搓着衣角，边等边张望。

远远的看到自己家的车开过来的时候，心里特别高兴，但却是面不改色。小小的少年总认为自己是个男子汉了，要学会不动声色。

看着爸妈拉着满车的棒子秸（玉米杆），爸爸依旧是那种典型的山东汉子，不善言说面不改色。但妈妈看到我笑逐颜开「二，你回来啦。」

满是惊喜和喜悦。

爸妈头上草糜密布，小小少年疼在心里，却固执的面无表情，装作很酷。

时间久了，次数多了，我练就了一项特殊的技能，我听车的声音就知道这是不是我家的车。

妈妈总是比爸爸会疼人，做一桌子菜，忘记自己已经辛苦劳作了一天，杀鸡宰鱼。唠唠叨叨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吃吧，二，吃吧。」

两天转瞬即逝，周天的晚自习要上的，周天中午妈妈塞给自己二百块的生活费，安擦（嘱咐）给我说：

「二，要攒一包包（满腔）劲儿，好好学。」

十二岁的少年，还是恋家，磨磨蹭蹭，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返校。

还是恋恋不舍的回到了学校，兜里揣着妈妈给的二百块钱，看着自己脚上的千层底，再看看同学脚上的运动鞋，突然感到好像自己也并不那么自卑，因为我知道我要「攒一包包劲儿好好学。」

中考的时候我考了全校第三名，如愿进到县一中重点班。

进到高中才发现，其实我并没有那么优秀，有很多同学都在某一科强过于我。

08 年，那个时候迷恋篮球，科比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的一句话深深地激励了我「总有人要赢的，为什么不能是我？」

是啊，为什么不能是我？

进到大学之后，我愈发感到自己的自卑和懦弱，愈发感觉到自己离「优秀」「完美」差的太多太多。为了塑造自己拥有一个强悍的人格，我毅然去当了兵。

新兵受的苦累自然不必多说。

到了老兵时候，我奋发图强勤学苦练，终于拿到了连里优中选优的狙击手资格。

书本上，理论中，无数次听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而我是真真正正的经历过。

练射击肘皮被砂石训练场磨破，练瞄准脸部被枪托压出经久不退的印痕，眼皮被汗水蛰的肿得睁不开，我无数次想放弃过。

「要攒一包包劲儿，好好学」，妈妈那句话却时刻在提醒着我。

同年兵给我说「老高，都老兵了，混混得了。」

我笑着应承着，但依然故我。

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终于在师比武的时候拿了狙击单项第一名，那个时候我的笑容是真的，那种历经千难万苦后的喜悦是真真正正的挂在脸上的。

虽然三等功被顶，不是我。

总有人要赢的，这个人终于是我。

登顶过就再也看不上峰腰的风景，成功过就不再想尝到失败的失落。

退伍回校，坚持部队习惯，早起，叠被，跑步。虽然强度没那么大，但是基本的框架我还保留着。有人问我，都退伍了，还那么傻逼干嘛？他们没经历过，他们不懂得，由苦入堕易，再拾起来就难了。

苦累才是鞭策。

现在我工作了，我积极参与各种我能参与到的活动，打篮球我拿过公司 MVP，参加演讲我拿过第一名。就连领导问我一个我从来没接触过的领域，我想都没想，就直接接下来「没问题，我可以。」然后深夜查资料，一点点的完成，交接工作的时候也得到了认可。

总有人要接下来的，虽然我不会，但为什么不能是我？

没有苦累是假的，心甘情愿是假的，想放弃是真的，想甩摊子不干也是真的。

可我在最难以逾越的关口，总会想起那位十二岁少年母亲的叮嘱「要攒一包包劲儿，好好学」。

时至今日，工作小有成就，生活日渐美好。

要攒一包包劲儿，好好学。

总有人要赢的，为什么不能是我？

六岁，入学那天以五岁时苦练的九九乘法口诀，震惊班级。数学老师对我竖起拇指，轻抚我头，说这小孩不简单，以后肯定有出息！

我暗自攥紧小手，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爱因斯坦像，心里默默念道：推进人类文明发展的责任，终究是要落在自己身上了么？

从此以成为科学家为毕生目标的心态，度过了小学六年时期。

十二岁，小升初。熟读唐诗三百首，学习三味书屋的鲁迅，在桌子上刻了一个「早」。

每日清晨雄赳赳上讲台，光荣担任领读一职。最喜竞逐国旗下讲话的名额，每每引用周总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抬头是红旗，低头是红领巾，牢记少年强则中国强，我辈是祖国未来的花朵。

把振兴中华民族当己任，把实现社会主义作目标，从没有觉得害臊，一身正能量浩荡。

十五岁，带着全市排名前列的骄傲，昂首挺胸进了号称当地最好中学的火箭班，感觉天下在手。

坚信自己以后会是扑棱一下子上天的谢飞机，是被命运选中的龙傲天。轻学习，爱谈理想，言不离王小波帕慕克，坚信人此生只拥有一个世界是不够的，还要有诗意、远方，也不排斥外加点美钞、跑车、别墅之类。

每日在思考清华北大虽好，但仍有它的局限性，开始以一个伊顿公学小公举的眼光来制定择校标准。

十八岁，家庭变故，高考失败。

成年之日恰逢揭榜那时，一个人站在独自生活了三年的陌生县城的街头，感觉恍惚。第一次真切听到梦想破碎的声音。

心还不死，暗藏复读念头。回到几百里外的家中，母亲泪光闪烁，细数这一年来变故，安慰道你已做得足够好。

眼见母亲一年来苍老十岁，鬓角悄生白发，把复读二字吞进肚子，笑说前途一定灿烂。

大一，心障未结。每日如走在错误的路上，去到错误的课室，听着错误的课程。

自高中三两年来的高压与焦虑，心理反馈在生理。一场大病轰烈来袭。

此时，所有同学意气风发，选班长，争干部，阳光灿烂照耀在他们脸上。

请假，回家。

有一日躺在病床上，浑身不敢动弹，半夜做噩梦，梦魇中半睡半醒，人生中第一次认真思考起我是谁，我在哪儿。

眼泪从眼角滑落，睁眼看着惨白的天花板。

母亲每日煮白菜猪肉，端来床前。某日吞咽困难，眉头痛苦紧皱。也未向她直说，但从此端来的，都是仔仔细细剁碎的肉沫。歉疚与自我砥砺相交杂，差点又流出眼泪。

回校后，认清现状，摆脱颓靡，开始认真自救。

参加学生组织，进入学校办公室，每日修炼内功外功，担任校友大使，与归校杰出校友谈笑风生。

几次参加校外实习，冬天寒风凛冽，清晨一片漆黑，月亮高挂，同学们还在暖和被窝里时，就西装革履，洗把冷水脸，挤上一个半小时的公交，去到单位。每晚回到宿舍，自愿加班到深夜，上司只要派活，悉数接来，从未说不。离岗时，尽拿优秀实习生称号。

对社会怀有善意，参加义工志愿队，周末偶尔去到肿瘤医院、特殊学校进行探访。去到河源、贵州山区参加支教活动，这些年来，遭受各种疾病变故委屈从未哭过，支教时却数次落泪。其中慨叹，不一细表。

开始旅行，期望在大学四年能走遍全国各省。为供养旅行梦想，各种方式赚钱存钱。其中在便利店兼职过一段时间，通宵夜班，站在公交车上扶着扶手都能睡着。

毕业之时，没能走遍全国，却也算是相差弗远。

苦练各类技能，大学期间从未使用电脑玩过任何游戏。终究是岁月未辜负，所做手工能卖钱，所写文章有稿费，所拍照片也曾被买过版权，活成了周围人所谓的学习的模样。

毕业如期而来，开始清算二十二年来得失。

做过的青涩的梦，逃避了数年后，再次一一将之摆诸面前，直视它们的破碎。我无法成为科学家，没有能力振兴中华，没有诗意和远方，只有一个现实的世界。

第一次打上俗气的发蜡，换上发僵的笑脸，奔波于求职的路上。

奔赴深圳，进入互联网公司。每晚加班至深夜，第二天拖着疲惫的身躯争抢一个公交站立的位置。南山区的房价已经涨到了十万一平米，只好住在宝安区偏远的一个夹层里。学生时代对毕业后的美好幻想，此刻才知道全是年少轻狂的自负。

我才是认清了，生活哪有什么不平庸呢。

你月入过万，工作出色，衣着光鲜，出入高级写字楼，就叫不平庸吗？即使哪天升职加薪，创业单干，拿着数百上千万投资，挂上 CEO 头衔，还不是忙累如狗，一分一毫算计着雇佣的职员。不庸吗，不俗吗。

然而心里还是藏有幻想，开始认可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坐在钢筋水泥的盒子里，也保有心里见过的星辰大海。不算是辜负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梦想与所受过的苦难。

不甘平庸，大概就是不断在降低着内心定义平庸的标准，来慰藉正处世俗泥淖并无可挽回走向庸俗的自己吧。

「不甘平庸」是怎样一种体验？

「不甘平庸」是这个时代最平庸不过的愿望。

每个人都有选择甘于或者不甘平庸的权利。在不甘平庸的路上，愿大家求仁得仁。

「不甘平庸，是种怎样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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