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拿出照片,和母亲说起了外婆,母亲也仿佛松了一口气一样,和我说起了我从未了解过的那个外婆。那个在照片里甜蜜的笑着,面如桃花的小女孩。
外婆于二十年代出生在苏州的名门望族,自幼受到家族中良好的教育,让外婆得以了解和感受当时社会上的进步风气,有着开放的思想。外婆并不像温婉似水的寻常江南女子一般刺绣抚琴,而是积极投身于当时的抵抗运动,将热血投向革命。
尽管两位兄长当时也是革命的参与者,并且后来都成为地下党员并长期投身革命,但他们却不想让这个唯一的小妹也以身犯险。无奈当时的外婆和兄长们互相难以理解,兄长们用限制人身自由的方法阻止外婆与外界接触,随之而来的是外婆同样剧烈的抵抗,于是爱变成了争执和矛盾,执拗的外婆选择用脱离这个家庭,坚持自己内心的理想,只拖着一口箱子便坚决的离家出走了,告别了这些争执,永久的切断了和家庭的联系,奔向了当时革命浪潮高涨的根据地——上海,这个她之前一无所知的地方。
举目无亲的外婆投靠了当时在上海市提篮桥附近的一位校长。他表面上经营工厂,实际身份是暗中资助地下党活动的革命者。自然而然的,在共同为着革命事业奉献自己的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外婆也正是在情窦初开热情似火最为灿烂的年纪,不顾一切的和当时已有家室的校长在一起了,外婆做了校长的二房太太。
很难想象,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进步女青年愿意接受这样属于陈朽封建社会的姨太太身份,特别是对于外婆,这个与家庭都切断联系的刚烈的女子。不过我细看那张照片里的外婆,那个带着灿烂笑容的外婆,在那一瞬间也不过是一个陷入热烈爱情的小姑娘而已,何况她的爱,也是她为止奉献自己生命的理想的共同伙伴,这份爱终究是给了她巨大的满足,那张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不甘心与不满,有的只是满满的柔情。
外婆当然不只是一个待在家里等候丈夫的姨太太,她在校长的学校里假以教书,稳定下来,实际上做着支持革命的工作。利用自己祖籍苏州的身份,她经常借口回家探亲往返苏沪携带情报和资金、物资等,帮助校长和组织完成使命,其中不乏以身犯险的时刻,但是外婆却坚持下来,直到解放之后。
外婆把灿烂的青春交给了革命,并且遇到了支持她理想且深爱她的男人,从那个阻碍她的故土上出走,告别了家庭和束缚,走向了一个更大的世界和更宽广的爱中,这大概是一个女人能想象的最大的幸福了。
而母亲,是外婆和校长的爱情结晶,永久的陪外婆度过了剩下的一生,可是校长却没能一直陪伴外婆走下去,在解放后,校长被打倒后判成冤案,最后在上海凉城靶场被枪决。
母亲讲起这段故事时,说外婆在告诉她这些回忆时一度泪眼模糊。这让母亲印象深刻,毕竟,她只见过这一次哭泣的外婆。外婆说是她的优柔寡断让校长送命。
解放后,当时很多人都感觉风暴将至。多年间,校长数次劝说外婆举家搬迁去香港,机票都购买了几次,但外婆留恋故乡不肯走,且不相信某些事情会发生。后来终于浩劫降临,校长被打倒后判成冤案,最后在上海凉城靶场被枪决。校长的正妻在家悬梁自尽,而外婆因为自己的家庭背景幸存。
很难想象,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革命的热血青年,在革命后被逼着陈述自己背叛组织背叛理想的冤屈,很难想象,他被逼等待脑后传来的最后枪响,最难想象的,还是外婆自认为这一切都应归咎于她的负罪感,仿佛她就是那个扣动扳机的人。
怀着这样的负罪感,被抄家产后外婆在仅剩的9平方的亭子间居住,直至遇上外公。外公是一个平凡本分的工人,经人介绍认识外婆,短时间内就决定了与她的婚事,甚至不过问她波澜壮阔的曾经,沉默的挑起了抚养家庭的责任。外婆也带着母亲过起了她年轻时不能接受的平淡生活,并和外公育有两女,其中姐姐不幸夭折,妹妹即我现在的阿姨。婚后外婆也做起了全职主妇,不曾出去工作,在家里平平静静的养大孩子。阿姨成年后便离开了外婆,但外婆坚持和母亲住在一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