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10月8日，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供暖企业错峰起炉为管网蓄热，确保10月20日顺利开栓供热，市民室温达标。（视觉中国 / 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南方周末实习生 金晶
责任编辑｜谭畅
每年到11月，北方普遍进入供暖季，一般到次年3月结束。河北石家庄市民郭伟算了一笔账，自己135平方米的住宅按面积收暖气费，在采暖季要缴纳2800元的暖气费，月均700 元。
为了省钱，他想到一招——申请“空置房停暖”。按照石家庄市政策，如果房子有分户控制暖气的阀门，可以在采暖季前申请停止供暖，供热单位上门锁闭入户阀，业主免交暖气费。
当他打电话咨询市政府热线后，得到的答复是，家中住人的用户不符合空置房停暖申请条件，不能办理该业务。郭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有亲戚已经办理了几年空置房停暖，“（亲戚）他们都在家里住，一直不交取暖费，从来没有人去查过。”
2024年9月底，南方周末记者以申请办理停暖业务为由，拨打石家庄市三家供热公司的不同服务点咨询电话，均称空置房停暖免交暖气费。但关于申请停暖后，房间是否允许住人，有称可以住，也有称不能住。
“空置房的概念比较笼统，什么是空置房，也没有具体的方案。”河北石家庄一小区物业中的供暖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就“空置房停暖”相关政策，目前各省市规定不同，不同的供暖公司规定也不同。
“我们国家没有供热法，只是各省市制定的地方条例，各地的差异性非常大。”一位长期供职于供热公司的工作人员说。
空置房，房地产市场上的一个专用名词，指房屋竣工后没有实现销售的房子。但在北方地区供热相关条例的应用中，它通常指采暖季中“暂不用热的房子”。
多位北方供暖行业从业者表示，在实际业务办理过程中，当居民申请空置房停暖以免除暖气费后，房屋内是否还能供人居住，成为一个争议点。
一种观点认为，空置房的定义与居住情况无关，供热公司只管停暖即可。因为部分业主停暖是出于自有供暖设备，或不喜高温、省暖气费等，房屋还需用于居住。
另一种观点认为，按空置房政策申请停暖后还居住在房内，已经不属于房屋空置的情况，且变相侵害其他邻居的利益，有“蹭热”之嫌，即利用邻居的供暖效果而未支付相应费用。
从事供热领域的冯业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之所以“无人居住”会被如此在乎，是因为暖气的商品属性，需要居民缴费使用。“暖气和水电不一样，水电可以自己管，但暖气的热是控制不住的。高温往低温传递，所以它势必造成散热。”
2020年底，石家庄市制定出台的《关于主城区居民暂不用热空置房不收取采暖费的通知》解释：鉴于居民住宅普遍为外墙保温、内墙不隔热结构，房屋之间客观存在导热性，为维护广大热用户的权益，保障供热安全和质量，制定该政策。
与大多省市一样，石家庄该政策规定，申办条件需满足分户控制条件、阀门独立控制；采暖季申请房屋空置停暖需承诺供热期间“无人居住”；以及停暖户不影响相邻用户正常用热。
河北石家庄的一处小区物业办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原则上，申请空置房停暖的要求是屋内不让住人，“俺们签申请协议的时候，要保证不住人。实际上没人去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确保申办停暖的空置房“无人居住”，用电量成了关键点。石家庄相关条例规定，申请空置房停暖需提供当年度采暖季的电费流水清单，每月电费不超过20度（如房屋内有耗电量较大的电器应由热力公司到现场进行核实）。若每月超出用电量标准的，视为该房屋采暖季内有人居住，不符合申请空置房停暖的基本条件，需缴纳当年度取暖费。
在政策实施层面，各公司的处理方式不同。9月26日，南方周末记者以办理空置房停暖为由，向石家庄市供热集团天启热能公司咨询，一位运营管理所接线员称，按公司规定，申办空置房停暖业务可以选择签署“住人”和“不住人”两种协议。
“石家庄用热条例规定，申报空置房停暖是不允许住人的，但这个不是绝对的，万一人家就一套房子办停暖，你让人家住哪？”该接线员称，公司因此规定，签署住人协议，停暖后交 30% 热损费；签署不住人协议，停暖后免交暖气费。
对于后者，该供暖公司会对申报停暖的空置房进行核查，“看家里有没有人住，会敲门的。怕偷偷住”。该接线员补充，如果申请停暖的空置房用电超过50度，代表还有人居住，需缴纳30%的热损费。
同样明确要求申请停暖的空置房无人居住的，还有陕西榆林的府谷县。府谷县一家供热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该县申请空置房停暖，家中可以住人，但限制用水用电，“你不能用水用电，偶尔稍微住一下可以，但是长期住肯定不行，这是蹭热。”
如果家中无人居住，但电器运行产生用电量，“那就没办法了，按30%交暖气费。”该工作人员介绍，“府谷政策是学习西安的。我们以前就没有空置房这一说，你供不供暖都得交钱。”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黑龙江省、北京市、陕西省西安市等省市在供暖相关条例中，未直接提及“空置房”概念。北京市朝阳区供热公司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北京市相关政策没有“无人居住”的要求，直接办理停止供热业务即可。西安热力服务热线一位工作人员称，“各个供暖公司规定不一样，我们这边只管您用不用热，跟住不住人没关系。”
2023年12月19日，河南省郑州市，夜晚气温跌破0℃，考研生在暖气片旁取暖复习。（视觉中国 / 图）
在北方大多省市，在实行分户管理的情形下，用户停止用热虽不需要缴纳全额供暖费，仍需缴纳一定比例的基本热价。
关于“基本热价”，各地叫法不同，有称基础设施运行费、基础热费。也有供热公司将其定义为热损费或户间传热费，这项费用主要是从供热运行管理的状况和户间传热的现实考虑，因为单个用户停热后，相邻用户要保持室温达标仍需要周边保持一定的供热负荷。
冯业鹏举例，如果一栋楼暖气费的缴纳率是50%，另一栋楼是100%，对于热力企业来说，要达到两栋楼的住户热量都达标，一定是缴纳率50%的楼栋供热能耗更高。
在供热行业从业27年的技术工程师冯德勇向南方周末记者补充，基础热价中也包含供热公司此前对供热系统的基础设施投资和建设费用，这部分需要向业主收回，才能维持合理的利润；当楼栋或小区内部分空置房停暖后，供热公司初期规划整体供暖的配套管道和设施运行也受影响，“如果大部分不运行，那这个系统就没办法运转，所以收取基础热价也相当于是基础设施的补偿。”
2023年中国城镇供热发展报告数据统计，河北省和山东省的基础热价全免；酒泉市、兰州市、白银市收取10%的基础热价；包头市、本溪市、大连市收取15%的基础热价；天津市、吉林市、齐齐哈尔市、鹤岗市收取20%的基础热价；还有其他省市收取25%、30%、40%、50%等不同比例的基础热价。
2021年3月1日起实施的五部委《关于清理规范城镇供水供电供气供暖行业收费促进行业高质量发展的意见》要求，清理取消不合理收费，取消供水、供电、供气、供暖环节不同名目的各种不合规收费项目。
2022年，北京市也出台新规，市民在申请暂停供暖时，需缴纳的基本热价由原来的采暖费总计的60%调整为30%，或由供用热双方另行协商确定基本费用。
冯业鹏称，东北地区收取基础热费比较普遍。由于地域特殊性，空置房住户间接享受了暖气。“就算你们家不供热，你也不用担心自来水管道冻了，因为东北的外墙厚，室内保温效果强，室内暖气度数又高。”
但在一些停止供暖的用户看来，收取基础热价本身并不合理。“应该看个人意愿，我想取暖就交费，想停止供暖就不交费，不能强制人消费。”郭伟说。
2020年11月24日，石家庄市出台的《关于主城区居民住宅暂不用热空置房不收取采暖费的通知》规定，居民住宅采暖季暂不用热的空置房不再收取采暖费。供热企业因此收入减少，不足以补偿供热成本的部分，由政府给予适当临时性补贴。在此之前，石家庄对申请停暖的空置房，一直实行收取20%采暖费。
2023年7月，沈阳市房产局就《沈阳市集中供热暂停和恢复管理办法》公开征求意见，其中提到，为节省采暖费，很多房主对无人居住的房屋办理停止供热。未来，办理停供也可能需要向供热单位按照热费总额的15%支付供热设施运行基础费，并规定公摊面积也要收取采暖费。
该管理办法一出，遭到许多市民公开反对，至今未实施。一位市民在市长留言板上提出质疑：“选择停供就是不需要供热服务，为什么还要交费。”另一位留言的市民也问：“既然不想用，又没享受到待遇，凭什么交钱？”
2024年8月，中国城镇供热协会副秘书长、供热技术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牛小化在第七届中国供热学术年会上表示，2023年，北方十五省平均停供率21.1%，较上年增加2%，居民用户申请报停面积占停供面积的57.2%。
其中，河南省居民用户报停的面积占实际停供面积45%，山东占比29%，河北占比28%，陕西占比27%。越往东北地区，居民用户报停的面积占实际停供面积比例越小。
伴随着各地“空置房停暖”政策实施，部分房屋闲置的用户“交冤枉钱”难题得以解决。但供热公司、正常缴费用户等多方矛盾也逐渐显现。
冯德勇介绍，近几年，受煤价上涨影响，很多供热公司成本倒挂。加之大量的空置房停止供热，会对集中供热企业和正常缴费用户产生多方面影响。
对于集中供热企业来说，空置房不正常供热，会导致其收入减少，可能影响企业的盈利能力和资金周转，进而影响供热设备更新、维护和技术改进等方面的投入；也会打乱整体的热力分布和调度计划，“因为供热系统是相互关联的整体，部分房屋不供热会破坏原本的热力平衡，增加供热系统的调控难度，影响整体供热效果。严重者，可能导致供热系统无法正常运行。”冯德勇说。
对于停暖户邻近的正常缴费用户而言，供热质量也会下降，甚者导致家中温度不达标。多位供热公司与物业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供热公司因此时常被用户投诉。
“这样的投诉很多，每年都有，政府要求不管什么原因，供热公司必须保证用户（供暖）达标，有些供热企业没办法，就提高供热参数，这必然造成能源和成本的增加。”据冯德勇所知，还有供热公司为取消投诉，主动补偿给投诉的用户电费，让其通过电器自己补暖。
据公开报道，曾有供热公司出于维护自身利润，规避未来用户投诉而设置阻碍，要求申请空置房停暖的用户征求上下左右四户邻居的同意，签署“停暖征求意见表”，然后经小区物业“核定同意”，才能办理报停。也有供热公司硬性规定，楼栋供暖率不低于一定比例才能供热。
冯德勇称，“炒房”的业主，是办理空置房停暖的常客。他曾在工作中遇到过一些户主在一栋楼拥有多套闲置房，一到采暖季，全部办理停暖，对整栋楼的供暖系统运行也有影响。
“如果按热计量收费，费用跟用热量直接相关，可能这个矛盾就没有那么激烈了。”冯德勇说。按热计量收费，是根据用户实际使用的热能来计费，而不是按照房屋面积收费。该方式有助于减少浪费，鼓励用户合理使用热能，且能减少因空置房停暖而产生的矛盾。
目前，中国大部分地区按照面积收费。相对而言，按热量计费对应的基础设施门槛高，要求建筑保温等级较高，以及供热控制系统灵活。
王鹏在西安一建筑公司内从事供暖相关工作，他认为，对于用户来说，按热量计费性价比更高。王鹏曾在一个按热计量收费的小区居住过三年。在采暖季开始前，业主集体先按面积缴纳暖气费，采暖季结束后，供热公司计算每家的用热计量，多退少补。“每年最后还退我七八百块钱，因为我们可能年轻，不需要这么热，可以调低一点，根据需求收费。”
王鹏介绍，按热计量收费有建筑方面的要求。按国家规范要求，集中供热系统的热计量仪表及其相应调节控制系统，必须在建筑设计图纸上体现，方便后续实行按用热量收费的制度，“采暖必须对楼栋总计量，每家每户的分户计量都要做到位。”
现实并不完全如此，王鹏解释，很多开发商出于成本考虑，不愿做分户计量装置，在具体操作环节省去这一环，到验收环节，房管局也是以检查消防装置为主，不注重热计量装置。“如果真要做到位，开发商在每户可能要多花800 到1000 块钱，整栋楼或整个小区，对开发商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投资。”
但按热计量收费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意味着高性价比。冯德勇介绍，对于节能保温等级较高的建筑，热损较少，住户按热计量收费会相较于按面积缴纳采暖费更划算。但对于部分老旧的住宅来说，保温效果差，供热设施老旧，住户按面积缴纳采暖费则更省钱。
冯业鹏补充道，即使按热计量收费，如果楼上楼下都不采暖，室内温度还是会低于其他正常用户，因为散热快，“他又得平白无故地多交热费，因为它耗热多。”
2024年9月26日，郭伟还是在网上根据流程申办空置房停暖成功了，他签署并提交了《居民申报不用热房屋(空置房)承诺书》。
其中第一条，他就不会兑现：“承诺该住宅无人居住。”
（文中郭伟、王鹏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