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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计划准备好了,要找的人却死了 | 戏局

人间theLivings  · 公众号  · 美文  · 2024-12-06 19:34

正文

穿堂风缕缕吹进卧室,似梦非梦中,他感受着决绝命运的召唤。


六年前,冷溪镇曾连续发生两起儿童死亡案,侯郁松的一双儿女溺死在河水,丛雪飞的年幼弟弟闷死在井里,嫌疑人十一岁的智障男孩连成斌

愤怒的侯郁松驱逐了连家人,将儿女的尸骨埋进了连家的老宅院子。可惨烈的死亡终究无法弥补,侯郁家中的两个老人被痛苦击倒,他的母亲中风瘫痪,从此一病不起,之后父亲早早离世,到去年,在床上苦挨了三年的母亲也终是去了。

如今,连成斌治疗期满归乡,侯郁松做好了复仇计划。只是,在击杀连成斌之前,侯郁松偶然得知,一个叫“四眼张”的赌棍声称当年凶手另有其人,根本不是连傻子。

侯郁松找到“四眼张”,但他口风很紧,旋即消失,老侯踏上追踪之旅。可人还没找到,就传来“四眼张”死在水库的消息……

侯郁松已经是连续第六天来西郊,他挂念着一条饥饿的黑狗。他来丢些食物给它。黑狗本不该拴着受罪,它饿疯了,脖子让铁链勒伤,毛都快磨没了。主人不在家很多天了,那个混球!他不会去给它松绑,一只脖子受伤的老狗,放出去,免不了要挨欺负。这些天,黑狗已把他当成亲人,听见脚步声,先是会狺狺狂吠,张狂得令人厌恶,一旦见他探头看向墙里,立刻哑声,欢快地摇起乞怜的尾巴。

“接着,老黑!

他晃一晃塑料袋,把食物丢了进去。黑狗后腿一蹬,一跃,准确地把袋子叼在了口中。今天,他多备了份儿骨头给它,还有煮熟的鸡胸肉。黑狗撕开塑料袋,拱着食物,美美地吃起来。侯郁松失神看了片刻,望一眼挂锈的门环,长长叹了口气,便跨了摩托车离去。

他去了父母的坟地。母亲是去冬去世,清明时挂的花环还在。雨季就快到了,近来,西南天空总是阴云低沉,像莫名生气的老人的脸。他停在了旱地水渠边。摩托车后座上绑着铁锹,他摘下来,把靠近坟头的水渠用砂石给填平了,以防暴雨来袭,把坟地淹掉。

完事儿,天已擦黑。

他回到了镇上。夜风拂面,罩着干枯的脸。自母亲死后,他日渐消瘦,瘦脱了相。他已很长时间没照过镜子了。无望的日子,先从厌弃自己开始。行驶到街面中央,路灯亮了起来,两排商铺延展而去,正是吃晚饭的点儿,生意多数惨淡。十字路口有家杂货店,杂货店兼着收发快递,有辆快递车正在卸货,老板娘正忙着扫码入库,滴滴声单调地响着。

侯郁松驶了过去。他有些东西要取。也没说话,只是等着。好半天,老板娘才发现他。看到是老熟人,女人直接取了东西,丢给他。门前货摊子上摆着死人钱和香烛,他扫一眼,抓了四根香棒。

“又去东林寺?”女人问了一嘴。

“嗯。”他举起手机扫门框上的二维码,女人忙拿胳膊挡他一下,“甭给了。”

屋里已响起语音播报声。

“瞧这人,还缺你这几个?”

他微笑,嘴角僵硬。

一个穿校服的女孩从店里走出来,一只胳膊夹着板,用纱布吊挂在脖子上。女孩扫侯郁松一眼,喊了声“叔叔好”,便蹭着他的身体走了过去。

“雪飞!”老板娘的眼睛忽然吊上眉梢,一把钳住女孩的另一只胳膊,“你个丫头片子,把阿姨这儿当什么地儿啦?拿出来吧!”

女孩一扭身,把女人的手甩开了,一脸赖皮地说:“我就瞎转转,拿你什么了?”

“敢不敢让我搜搜?”

“你凭什么搜我?”

“不让搜,那我可要调监控,发给警察。”

“算了,算了……给你得了。”女孩不耐烦地甩一甩受伤胳膊的袖筒,把藏在里面的巧克力糖丢到了女人的怀里,“瞧把你给抠的。”

“嘿,你摸我东西还有理了?你这叫偷,懂吗?小小年纪,你学点儿好!”

“谁叫你家东西卖那么次,还那么贵。”

“闭嘴吧!快滚回家睡觉去!”

女孩嘴里嘟囔着,走远了。

“这孩子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越长大越没个人样儿。瞧那胳膊耷拉的样儿,一准儿又是在学校和谁打架。丛南庆两口子都跟死人似的,也不管管。”

侯郁松没理会她,跨上了摩托车。

“走哇?”

“嗯。”

“听说连成斌回家了,是吗?”女人抓紧贴上来,一脸八卦地问。

侯郁松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

“以为假消息呢,没想是真的。那个祸害,怎么不在精神病院关到死呢?”女人的脸上挂起愤愤不平,“说是变成了个大白胖子,养得跟头猪一样。”

“不知道。”侯郁松冷淡地说。

“还以为你去看过了呢。没事儿,我们这些邻居肯定和你站一块儿。回头要写联名信再送他进去的话,姐头一个给你签名。”

“忙着吧。”

摩托车离去。

女人收起愤愤,捏一捏手里的巧克力糖,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撕开一看,里面是一颗石子。

女人开骂:“你个丫头片子撞死在街上!”

女孩早已消失不见。

侯郁松家在西街靠南。房子的后墙开了门帘儿,原本是客厅的位置,很早就改造成了家电修理铺,家当杂乱。铺子里热得像蒸笼,只有一台老式吊扇在“呜呜”转动。角落的工作台边,台灯亮着,他正用砂纸磨着一件东西的金属表面,磨得乌黑发亮。铺子是父亲留给他的。父亲在世时,是出了名的家电师傅。但家电维修如今已是个日薄西山的行当,而他也只是跟着父亲学了点儿皮毛,勉强能糊口。

东西已经磨得差不多了。他丢下砂纸,去了厨房,开始做饭。他把下午就腌制好的大青鱼烹了。油锅里,鱼身煎透,鱼眼仍然圆睁。盛出来,却无食欲。每天大概都是如此。盯着圆睁的鱼眼,他思索着“杀生”二字。中午剩一点凉米饭,他配了鱼汤,勉强把饭吃掉。鱼肉,配了三两黄酒,才总算把吃东西的滋味找回来一些。

不出意外,这可能就是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他有双可爱的儿女,不幸的是,双双都在六年前没了。没过两年,紧跟着就是患脑梗的父亲。去年,则是母亲。自孩子死后,心碎的妻子便远赴北方打工,少有音讯。一个小妹,嫁得远,也少有电话。他这种人,命定了是孤家寡人。

桌上数副空碗筷,是给死去的儿女的,还有死去的父母的。摆着,只是个安慰。吃完,收拾起来,一并洗了。满满一池子碗筷,竟又生出家人都还在世的幻觉。手背不知什么时候被划破,在流血。真正的伤却在身体里边,流着看不见的血,也无法糊上一块看得见的纱布。他翻转手掌看了看,掌心长满了老茧。掌纹杂乱,有街头相士皱眉头说,这是要走断头路的。他问:“是命吧?”相士不摇头,也不点头,他没收他钱。是破不了的难题。他从前不信命,现在信了。

要走断头路,索性断到底。他把受伤的手插进洗碗池里,看血花儿一圈圈浮上来,像一个个烹熟的鱼眼。

收拾完厨房,他摸过一把裁刀,划开了快递的纸壳包装,里面装着台太阳能面板的无线监控摄像头。他按照说明书,下载了APP,将摄像头和手机连接,调试一番。

之后,他打开一台电视,取了盒录像带,插入老式录像机。从前,在儿时,看录像是他最美好的回忆。如今,在电脑上也可以看电影,但他仍习惯观看画面不太理想的录像。磁带保存得很好,是翻录的《英雄本色》。这些年,除了枪战片,他也不太看别的。或者,他只习惯看用枪爆头以及血浆乱飞的片段。

他没有快进,顺着剧情看了下去。他一直渴望有把枪,现在手上也有了一件黑东西,是通过网络枪支论坛踅摸到的五四仿真,自己做了组装改造。价钱不大,也称不上多么趁手,但至少是可以用来杀人的武器。电影播放到最刺激的桥段的时候,他把枪从藏匿的角落里取出来,捏在了手上。手扶在枪的握把上,来回摩挲着枪身和扳机护圈。摩挲了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已放弃录像画面,提起枪,盯着房间某个位置,卸了扳机保险。眼神在失神。他开始疯狂想象着复仇的情景,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痛快。他自认为那应该会很痛快,是自电影里习得的痛快,也许到真正要付诸行动的时候,他根本就没勇气把手指放在扳机上。

他还从没有打过枪,他需要找个无人的地方去试试。今晚就去。电影中再次出现主角与坏蛋对峙的画面,他提起枪,双手握把,水平瞄向电视屏幕。这个姿势,他用别的器物代替,已练习过太多遍。实物在手,野心勃勃,就听“砰”的一声,电影上的枪火帮他实现了开火的欲望。仅仅是那么一下,恨意就像一根紧绷的弹簧,瞬间又弹回到他破败的身体里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他紧张地回头,窗帘缝隙里落下去一个影子。他慌忙把枪收起来,塞进沙发垫子的缝隙。他迅速走到窗口,挑起窗帘向外看去。没什么人,只有一辆摩托车向远处驶去,车灯把树影甩到街角的墙上,一闪而过。窗帘丢下去的时候,他感觉到心跳快极了。

录像机卡带,电视机画面定格。他把电视机和录像机关掉,退出了录像带。他看了看表,还不到九点半。他把枪用废弃的挂历纸包起来,用胶带固定,放进一个旅行包,旅行包里塞了几件衣物,把枪遮住。最后,他把四根香棒放了进去。

他回到后院的卧室,关灯,小睡了一会儿。有穿堂风缕缕吹进。似梦非梦中,他感受着决绝命运的召唤。觉得月亮应该已经落下去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看向天窗。天窗是暗的,只有一两颗星在闪烁。

是到了该上路的时候了。

他驱车去了仇家附近。他在路口找到一棵树,带着监控摄像头爬了上去。他把东西放进一个事先看好的废弃鸟窝。他摸出手机,查看了手机里的监控画面,并做了方向上的调整,画面囊括了仇家的房子和房前的马路,约略能看到一个大白胖子在院子里走动,姿势笨拙,的确像头猪。

他滑下了树干。地上有些鞭炮的碎屑,半个月前,傻瓜从医院精神病院回来的时候,这家人办了宴席。说实话,那日,他真想跑来放上一枪,一了百了。此刻,他攒着报仇的冲动,在黑暗里待了一会儿。他需要找到时机,但现在还不是。另外,他还要找到黑狗的主人,一个绰号叫“四眼张”的赌徒。

他接着上路,投入黑暗夜色。

晦明不定的车上,唐静心猿意马,撕了一路的水晶美甲贴片。工具箱放在膝盖上,抵着车前座,两手则藏在工具箱背后,时不时还要注意一下副驾驶座上师傅李宗强的侧脸,生怕被他发现。一双常年要与尸体打交道的手,美甲这种事基本是与她绝缘了。十个指甲像十段异物,难受极了。她不知粘胶厚重,撕太狠,连真指甲都剥掉两块儿。

都怪闺蜜沈小卉,下了班,非拉她去做指甲。做完,两人去了高中同学阿宾家。阿宾正在筹备婚礼。按照他们这里的风俗,婚礼前三天就已经在摆宴请客。沈小卉把唐静拽在身边,故意去蹭年轻男子的席桌。沈小卉的意思她自然知道,无非是想给单身的自己创造机会。沈小卉已是个三岁男孩的妈妈,日常总是盯唐静的个人问题。赵楠就这么在席上出现了。沈小卉尖着嗓音介绍:“不记得他了吗?文科二班弹吉他的赵楠,和你一样,学医的。”赵楠走上前,说:“你好。”唐静伸出手,看见自己亮晶晶的美甲,又下意识缩回来。她不习惯,觉得那手不是自己的。赵楠伸出的手悬空。一瞬间的尴尬,唐静的目光撞进了赵楠眼睛的亮光中,她轻轻说了声“你好”,视线马上落在了他的鼻梁上。

赵楠说:“好多年不见。”

“是。”唐静矜持地笑笑。

“好像毕业后就没再见。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都十多年了。还挺好的吧?”

“还好。”

客气几句之后,赵楠便找了凳子,加塞,坐进了男生堆里。男生们调笑,讲起露骨的黄色笑话,沈小卉笑得最大声,掐这个一下,打那个一下。如果不是阿宾结婚,唐静万不会坐在这种地方。沈小卉压低声音骂唐静没出息,就不能多说点儿话。唐静说,无聊。座上除了她,就只有赵楠没被玩笑话裹挟。他俩显得格格不入,没多会儿便沦为了被调侃的对象。尴尬坐着的时候,师傅的电话来了。唐静获得解放,匆匆离席。

这一路,总还能回想起赵楠不说话的样子,恰契合了她的那一份格格不入。呆在人群里,总会本能地去识别性情相似的同类。

“想什么呢,那么投入?”两根手指忽然“啪啪”弹了车座子两下。唐静的眼睛和师傅对上了。

“哦,手让蚊子叮一下,痒。”唐静忙把两只手提出来,压在了工具箱边缘。

“快到了,准备下车。”

唐静转头朝窗外一看,车已到扎龙渡水库,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淡淡的月影。堤坝下停放着两辆警车,警灯在无声地闪烁,挑动着夜色。光芒流泻到更远处的岸边,那里停放着一艘小型渔船,渔船的旁边紧挨着一艘执法艇,同样警灯闪烁。岸边支起两盏探照灯,通明地照耀着芦苇丛旁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撑着一顶深灰色的警用帐篷。

唐静紧紧抓着工具箱,望着那个方向,抽了抽鼻息,压下些许的紧张。她悄悄观察了一下师傅,师傅的喉结也在上下攒动。

车停在了通往岸边的临时道上。道上铺满了碎石,两块铁丝围网扭曲着倒伏在路旁的芦苇丛里,路口栽着的“禁止垂钓,游泳”的指示牌也因被大水冲击,歪斜在一旁,底部的水泥根基骨折一样暴露在外。一条警戒线正挽着指示牌的杆子,横着拉出几十米远,拴在靠近污水处理台的树干上。

师傅李宗强先下了车,唐静随后也下了车,剥了美甲贴片的指甲上满是毛刺,大拇指还不停在其余四根手指上蹭来蹭去。走到指示牌旁边时,师傅停下脚步,迅速把鞋套套上了。唐静也放下工具箱,也迅速套好了鞋套。

两人跨过警戒线,向帐篷的位置走去。天气燥热,闷湿的水汽扑面而来。肆虐的蝉鸣盘绕着护堤树,一层层覆盖过芦苇荡。微微有夜风在吹,芦苇叶子擦起一片沙沙声。有数人在帐篷边等待,有刑警队的,其中有个大高个,是刑警一中队的副队长梁建波,脸上堆着横肉,满目是超出以往的凝重。这里位于龙田镇和冷溪镇交界,得到通知之后,两镇派出所民警也前来协查,铺在岸边的少说也有二十人,分散在各处,进行着可疑物证的搜索工作。

师傅在听梁建波聊现场状况,唐静也去听了听。扎龙渡水库禁渔已有多年,但总有人愿意以身试法,在入夜之后开着渔船下了水。水库面积不大,与河流贯通的部分要经过狭长的峡谷,合该这伙人倒霉,恰遭遇守株待兔的执法艇。狭路相逢,这伙人自然是被搂了。为了减轻处罚,他们抖搂了另外的可疑状况。半个多月前,夜雨绵绵的深夜,他们来踩点探路,无意中注意到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将一个东西搬上铁皮船,继而,船驶入库区深处,最终将东西抛弃。在他们看来,这两人极有可能是“同行”,来投非法的鱼苗。在这伙人的指引下,巡逻民警随他们去了那片水域。这状况虚虚实实,也不好下判断,但这伙人坚持认为有人抛过东西,于是便利用船上的捕鱼设备进行了打捞。这一捞,石破天惊,竟捞上来一具用塑料布包裹的尸体。

唐静边听梁建波说话,边紧张地望向渔船。此时,尸体仍陈放在渔船甲板上。抛尸行为,不容小觑,很可能涉及人身伤害,为了防止尸体遭破坏,梁建波只让渔船靠岸,做了初步的查看,再没进行别的动作。现场安静有序,几乎没有说话,只有李宗强和梁建波轻声在聊天。聊完之后,师傅看过来,示意唐静开始工作。唐静点点头,把工具箱暂时放在了帐篷边,然后随师傅登上了甲板。渔船吃水不深,一直晃动。师徒二人小心翼翼走到了尸体旁。尸体被塑料布包裹得瓷实,像一根黑色立柱,外部还罩了一层破损的渔网。渔网里原本塞着篮球大小的石头,足有四五块之多。那会儿打捞的时候,因渔网破裂,石头掉下去不少,现在就只剩两块挂在尸体身侧。

一名负责拍照的刑警也踏上了甲板。李宗强仔细观察着包裹,让刑警从各个角度拍了照。看清了包裹的状态之后,李宗强才看一眼唐静,说:“小妹……来吧,干活。”自从入职以后,师傅都一直称唐静“小妹”,她娃娃脸,像个总也长不大的高中生。搬弄尸体这种事儿,麻烦不了旁人,只能亲力亲为,旁人的手脚没轻没重,只有他们自己能找准搬尸的力道。梁建波叫人去抚稳下船的木板搭桥。师徒二人踩着木板,将尸体转移到岸上,又抬进了帐篷。

初步尸检就在这里做。

“小妹,你来还是我来?”师傅轻描淡写问。

“我来吧。”

“行,那就多练练手。”

唐静还是头次处理被塑料布包裹的尸体,打开工具箱,取出剪刀的时候,她还是没能控制住紧张情绪。师傅看出来了,鼓励她:“没事,我说剪哪儿,你动剪刀就好。”

唐静点点头,按照师傅的指示,首先在尸体头部的塑料布剪开了一个小口,然后顺着塑料布的纹路划了下去。在探照灯的照耀下,塑料布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张肿胀变形的脸逐渐暴露。灯光照亮面部,面部已呈现巨人观,因被防雨布的胶带横勒过,脖子和嘴巴严重错位,像橡皮泥揉到了一块。万幸水下氧气隔绝,面部还算完整,只是在脸颊处有腐坏,皮肤四周有细小的水生昆虫的虫卵富集。从面貌和发型看,是个中年男子,前额微秃,约五六十岁的模样。

塑料布彻底剪开的时候,众人看到,这人只穿了裤头,脚上连鞋都没有。裤头上有成片的尿渍黄斑,大概是死亡时尿失禁所致。从上到下仔细查,脖颈和胸脯皮肤完整,并无明显的伤口。检查口腔时,才发现前磨牙有颗断掉,暴露出牙髓。按李宗强的经验判断,应是生前才断掉不久。

“有可能是挨打断的吗?”梁建波问。

“说不好。得细查别的部位的隐形伤口。”

正是盛夏,不多久,尸身便开始散发恶臭,令人避之不及。刑警们和派出所的民警纷纷躲到了一边,他们开始商议调查事宜,只有唐静和师傅还站在尸体旁边,一群嗅着腐臭到来的小飞虫扑打两人的脸。这种状况,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尸体装入尸袋时已是夜十点多钟。回去的车上,师徒二人身上的味道都不太好。师傅的办法是抽烟,唐静则习惯拿风油精在上唇擦一擦。

唐静翻看起手机,缓解疲惫。一打开就是是沈小卉的信息:把好友加上,先聊起来。她点开添加提醒,是赵楠。

唐静脸一紧,敷衍地给沈小卉回了个表情包,手指不由自主点开了赵楠的微信名片,头像是医院背景的白衣工作照。回想着席桌上赵楠格格不入的样子,心底莫名产生一点点细若游丝的悸动。她点了“接受”。没半分钟,赵楠便发来了信息。

赵楠说:“你提前走了啊?你可错过了他们醉酒的样子,简直糗大了。尤其是阿宾。”随后发来数张醉酒现场的照片。

“你没喝吗?”

“我没有,我要开车回家。他们可算逮到个学医的,让我一个心内科的帮他们一顿醒酒,哈哈……”一连串笑脸。

唐静脸上,也不自觉浮起笑容,“听沈小卉说,你去出差?”

“嗯。”

“是去扎龙渡水库?”

“啊。”唐静含糊回应。

“是有人落水吗?那鬼地方,每年夏天总要吞掉那么几个……对你的工作表示敬佩。”

“谢谢。”

“现在忙着吗?要是忙着,就先不打扰了。”

“没关系。已经忙完了,正在回去的路上。”

“那就好。阿宾这家伙现在又开始发酒疯了,哈哈……这会儿正趴在他媳妇怀里,又亲又抱地狂撒狗粮。”

“他老没正形儿。”

“是。但作为单身狗,真的很想打他。他这一结,我父母肯定得着急,回家必然一拨儿催婚大战,耳朵里只能塞棉花球。”

唐静没能忍住笑,又怕师傅发现,马上用咳嗽声掩饰一下。她精心挑选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包发送了过去。赵楠又是一番自我调侃,唐静的“大笑”表情包已经快弹尽粮绝了。愉悦地聊了一程,直到师傅提醒她下车,她才发现,已经到家门口了。

侯郁松驱车到达距离家十五公里的白头山下。这里位于闽赣交界,群山连绵。山南半山腰有片废弃的矿场,让附近的村民租来做养殖,但行情不好,暂时荒废。数日前,他花五十元租了其中一间矿场宿舍,有水有电,还算方便。山上有野猪,他自称来捕猎,房东也没怀疑。香火旺盛的东林寺在山的东麓,每逢初一十五,他大概都会去烧香,听一听诵经声,去无人的山顶坐一坐。也许人有来世,如果有,他希望死去的家人都在天上。呆在山上,那会离他们更近一些。他得把身体唤醒,集中力量,才好把事儿做彻底。何时行动,他还不能确定。

车停在了矿场宿舍场院。夜色笼罩下,房子黑黢黢的,只能看到山下的点点灯光,那里是龙田镇。听人说,黑狗的主人“四眼张”常在那里活动。他打算明天先去找找人。这里算是“五界通衢”之地,找个人并不那么容易。

他下了车,向着房子走去。宿舍房门密集,他查看了半天,才确定租住的是哪一间。他摸出钥匙,把门打开。就在这时,车上传来一些响动。他的车是辆皮卡,车斗里堆放着一块防雨布。他转头看去,防雨布的布面竟奇怪地耸动一下,马上坍塌了下去。此时并没有风,也许防雨布只是在路上被风吹胀,这会儿才自然回落。

可也不应该啊。上山这一路,车速并不快。心里着实是不踏实,于是又返回车边查看一下。更让他奇怪的是,防雨布上竟有处凸起。防雨布是在下雨的时候用来苫盖车子的,除了防雨布,他并不记得车斗里放过别的东西。他伸出手,轻轻拍打一下,竟是软绵绵的。他吓了一跳,紧着又拍打一下,就听一声尖叫,“啊,疼!”

侯郁松一趔趄,忙从腰间摸出手电向防雨布晃去,就见一个女孩的脑袋猛一下从里边钻了出来。

侯郁松大喝一声:“谁!”

“我……”

“说名字!”

“丛雪飞……”

侯郁松仔细一看,可不正是丛南庆的女儿?手电晃到了女孩的脸上,她忙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把眼睛挡上了。

“下来!”

丛雪飞磨磨蹭蹭下了车。那会儿车上颠簸,膝盖猛磕了一下,半条腿还是木的。她忸怩着蹲在了地上。

“别赖赖唧唧的,站起来!”

“我腿很疼。”丛雪飞嘟囔着嘴巴。

“什么时候上来的?”

“在……在你家大门口,你停车锁门的时候……”

“你胆子大了!想干什么?”

“没……没想干什么。”侯郁松扬起了巴掌。丛雪飞躲闪一下,这才说,“想去福州找我妈来着,想去坐大巴车……以为你要去县城,就上了你的车。”

“编!”

“真没骗你,叔叔……”丛雪飞可怜巴巴望着侯郁松,“我今天在学校做错了事,心情很不好。没地方去了,才想去找我爸我妈,他们在福州工作来着。”

“车也是能随便扒的?想没想后果?”

“反正已经跟你到了这儿,不然你再送我回去好了。”

“闹着玩呢?站起来,站好!”

丛雪飞勉强站了起来。侯郁松拍遍她的口袋,除了摸到一张学生卡,再没别的东西。

“连钱都没带还想坐大巴车去福州?”

丛雪飞低着头,并着脚尖,互相踩着。狡辩了一会儿,竟胡搅蛮缠起来,说:“谁让你没看到我上车,赖谁。”

侯郁松真想给这孩子两下。

“十几了?”

“十七。”

“上高中呢?”

“不都看到了学生卡,还问。”

“不在学校好好待着,大半夜瞎跑?”

“你不也一样?大半夜跑这么远的地方。”

侯郁松简直对这孩子恨之入骨。

“能认得路吗?”

“到哪里的路?”

“你说呢?”

“回冷溪不就往东边走。”

“那就滚蛋!”

“明天成吗?我怕黑。”

侯郁松拿手电晃了晃,可怜的小脸上仍扭曲着倔强和狡猾。他拉开了车门,说:“上车!”

丛雪飞却磨蹭着不肯上,手指攀着车门的边缘,来回滑动着。侯郁松呵斥一声,“上来!”

“干吗?”

“不回去等着明天大人到处找你呢?”

“那你先告诉我……你来这儿干什么。”

“小丫头片子,谈条件呢?”

“我得清楚啊。”女孩梗着脖子,一副无赖相,“不然明天有人问起来,我也说不清啊。”

侯郁松“砰”一声把车门关上了。“不上,那就别上。”他指了指漆黑的山路,“顺着那条道,自己走回去!”

“我腿疼。”

“你爱哪儿疼哪儿疼。滚远点儿!”

侯郁松向房子走去。丛雪飞在车边逗留一下,慢悠悠朝砂石遍布的路上走去。侯郁松没去注意她的动向,打开门,直接把门关上了。他气哼哼躺下了。他还从来没让一个孩子气到过。隐约能听到夜鸟拉长的鸣叫。他想,那孩子绝不可能轻易离开。这边路况复杂,她能把路找明白都是个问题。

躺了也许有十多分钟,他又爬了起来。出门,晃着手电,四处看了看,到底没能发现女孩的身影。他走到车边,掀起防雨布看了看,空空如也。他不觉得这死丫头会走太远,或者压根躲在什么位置,房子周围长满了高大的荒草,还有废弃的石料堆砌,躲藏起来很容易。他打开车门,把车灯打亮,灯光延伸到了路面,路面上跑过一只受惊的兔子。

他朝下山的路走去,边走,边四处查看。还没走出一会儿,就听一串嬉笑声忽然从身后滚落。一回头,女孩竟像只猫一样从石头后边窜出。

侯郁松无可奈何地望着女孩,他着实是被拿捏住了。

“我能明天走吗,叔叔?我真的腿疼。我不让你送,毕竟是我先找麻烦给你,这样总合算吧?”

“别耍滑头。”侯郁松带她回到了车边,“上车。”他必须马上送她离开。

丛雪飞这次乖乖上了车。

下山的路上,侯郁松没有开车灯,他绝不会把位置和路线暴露给女孩。即便她察觉到了什么,她大概也很难洞察到他的复仇计划。他“算计”似地告诉女孩,他来捕猎,这里的山上有很多祸害山茶树的野猪。女孩似乎信了他。侯郁松从没有捕过猎,却说了很多关于捕猎的事儿。

不知不觉中,车开到了扎龙渡水电站。不知为何,有几辆原本在前方行驶的车忽然折返。侯郁松有些奇怪,于是降了车窗,询问了一个恰好错车的车主。

车主说:“扎龙渡水库死了个人,前面有警察封道。估计得查车,还是绕道算了。”

侯郁松心里打起小鼓,放枪的旅行包还在车上。他也没多想,调转方向,马上折返。折返途中,女孩忽然问:“你怕警察吗,叔叔?”

侯郁松愣了一下。

“说什么呢?”

“我觉得你怕……因为你半天都没说话。”

侯郁松没回应,只是把车速降下来。

丛雪飞又问:“叔叔,你拿什么打猎?”

“闭上嘴,老实待着。”

“是拿枪,对吧?”

侯郁松的头皮“噌”的一下。他怎么能没记起来此前在家把玩枪的时候,门外传来的可疑响动。他去连家安置监控时,这孩子可就在他的车上。

侯郁松大为震惊,并非因为秘密的暴露,而是他马上就明白女孩扒车的真正原因。六年前,骄阳似火的夏天,冷溪镇曾连续发生两起儿童死亡案。第一起死掉的是个叫森森的五岁男孩。傍晚,一群五六岁的孩子在巷子里玩捉迷藏,调皮的男孩森森钻进了一口下水井。不幸的是,井盖却让人用石头压上了,等到天黑,也没人发现。结果,男孩生生闷死在了井里。事后查明,压石头的是十一岁的智障男孩连成斌。

森森死后的第二十一天,侯郁松六岁的女儿侯晓莹,以及十二岁的儿子侯晓强先后被发现死在西郊暴涨的河水里。经尸检,女儿首先是被人捂住口鼻闷死,之后才被暴涨的河水淹没。儿子侯晓强则是溺水身亡,因没有目击证人,推断是寻找妹妹时,不慎落水。制造这起案件的仍是傻男孩连成斌,证据确凿。傻男孩拿走了女儿的竹蜻蜓和扭蛋,他的足迹遍布案发现场附近的路面。在对男孩进行调查询问时,男孩指了指电视机里的热播电视剧,经刑侦专家推断,他极有可能模仿了剧里的杀人情节。连续的死亡事件带给整个镇子恐惧,在人们强烈的谴责声中,傻男孩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死去的男孩森森正是丛雪飞的弟弟。

车灯打开,灯光照亮了女孩齐短头发的额头,她像个假小子。女孩也在冒汗,她正盯着侯郁松,两只眼亮得像两束黑色的火苗,复仇之火在喷涌,竟比侯郁松那一份更激烈,更动荡。

清晨,唐静一早就随师傅去了县殡仪馆。死者的遗体暂存太平间的冷冻柜。她哈欠连天,困极了。昨晚出差回家,忍不住翻看了赵楠的朋友圈,一抬眼,天都快亮了。殡仪馆位于县城西边山下的橘园,林木葱茏。今天有好几家要办丧礼,门口停满了各种车辆,以致于幽静的殡仪馆院子里显得有些嘈杂。馆内哀乐弥漫,第一轮丧礼正在进行。

太平间位于殡仪馆靠南的地下室,师徒从冷冻柜领取了死者遗体,开始了新一轮的尸检工作。只是做个全面查看,收集一下必要生物检材,是否需要解剖,还要等一等梁建波发来尸源的消息。乡下人很看重尸体的完整性,如果死者并非死于非命,无论如何,等找到家属,还需与家属进行一番沟通。但抛尸太过可疑,最终需要解剖的可能性更大。

仔细地查验之后,所呈现的仍是昨夜牙齿断掉的发现,并无发现别的明显的伤口。血液、毛发和指甲样本分别做了提取,以备毒理和病理分析之用。

检查完尸体,师徒二人习惯去殡仪馆前的小花园里走一走。师傅有个太极球球拍,自己和自己打,练腕子。唐静掏出本专业书准备翻看,还没翻看几页,就忍不住查看起手机。阿宾建了婚礼宾客微信群,唐静也被拉了进去,消息已达数百条,醒目地缩在图标上。打开,小金额的红包撒得满屏都是。唐静也忍不住抢了一个。没过一分钟,赵楠的私信就弹到了页面上,“没在忙吗,唐警官?”

既然已经“暴露”,不马上回复也说不过去。“工作间隙,总要摸一下鱼嘛,哈哈。”唐静很少说这种玩笑话,这次居然很自然地说了出来。“禁止叫唐警官啊。”

“好的,好的。”赵楠卖着“委屈脸”的表情,“阿宾昨晚喝大了以后还去医院挂了水,这小子,简直了。”

“他老是逞能,没办法。本性难移。”

“是啊。还记得高中那会儿,为争一三分球,能跑去和人打一架。”

“对,对!打得就是你们二班的吧,是吗?哈哈。”

“可不是?我们这种朋友关系,最初不就是打架才打到一块?冤家对头一直到现在,没治了。”

三言两语,似乎又唤回了高中时的青葱时光,那时的趣闻,糗事,历历在目。赵楠在福州工作,说在走之前,想请唐静吃个饭。都是近而立之年的人,唐静自然能够明白个中意味。

唐静说:“阿宾的婚礼不就是后天,到时不就可以见到了吗?”

“想单独请你。”

“可以啊。”

“那就今天怎么样?”

“今天恐怕不行。工作太忙了,可能还要出差。”

师傅李宗强接到梁建波的电话,唐静忙结束和赵楠的聊天,凑到师傅身旁听了听。

“领过来吧,我们在呢。”师傅说。

唐静依然在沉湎于和赵楠聊天的愉悦中,还没听清,师傅已把电话挂断,她忙问:“是梁黑脸吧?”

“那么大嗓门,不是他还能是谁。冷溪镇一对儿姓张的父子要来认一认尸体,他马上带人过来。”

“太好了。”

“还是要降低期待。巨人观那么厉害,不见得能认定。”

“那人是谁?”

“说是姓张,叫张军利,冷溪镇一个老光棍。这人失踪前两天,让人打落了一颗牙。”

“唔。”唐静眼睛一亮,“那好哎,没准就是他了。”

“瞎下结论。”

“快点儿确定身份不也减少咱们的工作量嘛,开舱门又不是什么好事。”师徒二人私下里会把解剖说成开舱门。

“希望能确定。”

一个小时后,梁建波带着张姓父子到来。父亲名叫张军朝,是张军利的堂兄,儿子名叫张海洋。父子俩生着相似的三角脸,唐静只觉得很好笑,带他们去尸检室的路上,她一直憋着笑。工作间隙太过无聊,唐静总习惯于去观察人的体态和五官特征。于尸检来说,这也很有些帮助。识人识太多以后,一具陌生的尸体放到面前,大概的年龄、职业和兴趣嗜好往往会形成粗略的判断。比如尸检室里躺着的那位,鼻肥唇薄,眉毛稀疏,生一双鼠眼,就貌似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唐静不由自主地将死者的相貌特征对应到张氏父子的脸上,如果他们确有血缘关系,差不离是能发现相似性的。这很像个识人游戏。师傅李宗强悄悄掐了唐静一下,要她别把眼睛飘来飘去那么不严肃。唐静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开门吧。”

“哦。”唐静忙把尸检室的门推开了。

盖尸的塑料布掀开,张氏父子战战兢兢走了过去。梁建波也跟了过去。张氏父子走到了尸体脸前,呆望一下,就听他们同时“嘚”的一声,马上像两根弹簧一样弹到了门边。唐静再次憋笑。年轻的儿子张海洋扶着门框,干呕着,几乎要吐出来。年老的张军朝则回望着尸体,忍不住探头又看了一眼。父子两人震惊万分,而梁建波的黑脸上则扩散着兴奋,问:“怎么样?是他吗?”嘴上这么问,其实心里已有答案。

张军朝咽了咽唾沫,微微点了点头,说:“是他。”

梁建波脸上的横肉颤抖一下,又问:“哪里的特征最明显?”

“他耳廓上面有颗痣……脑门很高……您别问了,就是他。操他妈,变成那德性了。”

梁建波让张氏父子去走廊里坐会儿,平复一下,然后又看向李宗强,“躺着的这位是个老赌徒。”

“哦,那应该有些案底。”

“是有。赌博害人哪,八成是毁在赌上。”

“需要我们做什么?”

“物证得抓紧提取。我是这么想的,你们跟着我去冷溪,如果案发现场是在家里,还可以及时提一提检材。你说呢,老李?”梁黑脸一贯严谨。

“可以,听你的。”

“那好,现在就走。”

梁建波先带着张氏父子离去。唐静和师傅把尸体存放进冷冻柜,随后也去了距离县城十公里的冷溪镇。

张军利家在冷溪镇西郊。去时,院里有条脖子受伤的黑狗,狗窝四周分布着一些干掉的血迹。事儿不厌细,狗首先被牵走,唐静师徒二人去提取了血迹。不管是狗血还是人血,反正要把能收集的可疑证据都要收集起来。仔细勘察了院子和屋里的角角落落,各处的迹象都和平得一塌糊涂。只是狗的食盆里剩余的骨头让梁建波感到奇怪,骨头还是煮熟过的。

“这几天有人来喂过狗吗,老张?”梁建波看向张军朝。

“我不知道。许是有人路过,丢了食物。”

“你知道吗?”梁建波又看向他儿子张海洋。

张海洋也说不知道。

“打听打听。”

父子俩开始打起电话。

梁建波看向狗窝上方的土围墙,那里有一些人手指抓压过的痕迹。

“我记起来,可能是他。”

梁建波立刻回过了头。说话的是张海洋。

张海洋说:“前几天,我在村子里钓鱼,总能看到有个人来我叔家的这个方向。看到过他好几次。八成就是他来喂狗。”

“认识吗?”

“认识,不熟,就是镇上家电修理铺子的。”

梁建波和李宗强同时一怔。

“姓侯?”

“对。侯郁松。”

梁建波和李宗强互相看看,六年前,他们与这个人打过很长时间的交道。唐静也略有听说,那年,她还在上大学,还没毕业。听说那人是个刺儿头,和梁建波一直不对付。

唐静悄悄问师傅,“是六年前死了两个孩子的那个人吗?”师傅点点头。

梁建波随后便去找侯郁松,但人不在,吃了铁锁。向邻居打听一下,说是有可能去了东林寺烧香。

侯郁松躺在车的后排座椅上,几乎一夜未眠。直到天微微亮时,才昏睡了一会儿。等睁开眼,发现已是七八点钟。天雾蒙蒙,看不到太阳。高耸的山,荒废的矿场,一切都显得是那么失真。山野寂静,除了鸟鸣,再听不到任何声响。那孩子原本睡在房间,这会儿已经起来了,正没心没肺在场院里走动,头发蓬乱,像个小疯子,到处好奇地观望着,像出来旅游一样,还去摘了一大把野花。见侯郁松醒来,忙捧着花跑到车边,问:“叔叔,这是哪里呀?”

侯郁松没有理会她,打开车门,下了车。

“自己看。”

丛雪飞翻转着眼球,思索着,“我想一想啊,咱们昨天经过扎龙渡。过了扎龙渡,就是龙田镇了。哦,对,这里是白头山对吧?去年,我和同学还去东林寺春游呢。”

侯郁松找到水泵,拧开水阀,匆匆洗了把脸。

“去把门锁挂上,上车。”

“哦。”丛雪飞去挂了门锁,上了车。

车开出矿场,驶向山下的龙田镇。一路,两人都没说话。这孩子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侯郁松的计划。他还没仔细探她的小心思,问了,暴露得更加彻底。不问,便一切都是混沌的。但他还是需要安抚好她,否则计划早晚会败露。那丫头自知理亏,知趣地缩在车座上,摆弄着她的野花。快到镇上的时候,说自己饿了。她倒是很不客气。

镇上今天有集市,街面上到处都是生意摊点。龙田镇长途汽车站就在市场对面,人来人往,正是到处喧嚣的时段儿。侯郁松找到空位,把车停放在了路边,然后带丛雪飞去吃东西。女孩点了肠粉和牡蛎饼。像是逮到“冤大头”,即便只有一只手能用,看起来也吃得快活极了。侯郁松仍是毫无食欲。旁边的桌上,有两名男子在聊天,似乎聊到了扎龙渡水库打捞到尸体的事儿。

“多半是让人杀了。”其中一个猜测。

“杀”这个字眼像一把火钳子在侯郁松胸口夹了一下,他看向对面的丫头,这孩子也正瞪着大眼看着他。秘密心照不宣,侯郁松简直是在自我欺骗。那孩子眼睛太活泛了,活泛得令他害怕。

“吃你的。”

“哦。”

两人继续吃饭。

没过多久,一辆巡逻车停在了路边。侯郁松心再次跳到了嗓子眼。警察下车,在车群中徘徊着,像寻找着某辆车。侯郁松忍不住观望,那丫头也在观察着他,视线再次交叉到了一起。不一会儿,有名警察向侯郁松的皮卡走去,伸手扯了一下车里的防雨布。丛雪飞顺着侯郁松的视线,也向那边看去。侯郁松是过度敏感了,警察只是随意查看,很快把手指收起,防雨布落了下去。侯郁松心“咕咚”一声落回了胸口。

警察巡视一圈,终于上车离去。

一碗肠粉,侯郁松只喝掉两口汤,便再也吃不下了。嘴巴里有股黏糊之气。他去杂货店买了包槟榔,往嘴巴里丢一块,嚼起来。

他带女孩进了市场。市场是半露天,顶棚很高,四周除了高大立柱,并无遮挡。他去肉禽店询问了野猪肉价格,又去渔具店买了一条渔网。这么做,无非是想把捕猎的谎圆满起来,但压根就是多此一举。那丫头根本没注意他在买什么,她被攒动的人群吸引着,到处乱窜,一会儿跑到鞋帽服装区,一会儿跑到干果食品区,甚至趁乱顺了不少零食。

“是个什么毛病?”

丛雪飞一转头,侯郁松就在身后。脖子一缩,一块糖果整个进了食管,狠狠被噎了一下,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

侯郁松扯了一个袋子,丢给她,“想吃什么,拿。”

“可以吗?”

“还装相?”

丛雪飞一喜,抓过袋子,毫不客气捡了一大包零食。侯郁松想,到底是个孩子,她吃够了,玩够了,或许就能轻松送她离开了。他像是在搞“贿赂”。他陪着女孩把农贸市场逛了个遍。这孩子精神头儿大得吓人,遇到好奇的人和事总要去瞧上两眼。她不买衣服,却耷拉着残废的胳膊试穿了半天,还要砍价,砍完,自然是没买,又跟着离开了。

走出农贸市场时,有辆大巴车的售票员正在拦客,侯郁松上前询问:“几点发车?”

“马上。”

侯郁松带丛雪飞上了车。

“要去哪里啊,叔叔?”

“你不是要去福州?”

丛雪飞这才看到车的标牌,是去福州的车。

侯郁松把票钱付了,对售票员说:“帮我把孩子看好,盯着她到站。”心想,把这孩子送得越远越好,她最好不要把事儿散播出去。等她再回来,他的事儿也办妥了。

“那么大个孩子,还用得着看?”

“别让她随便下车就成。”

“那可以。”

“你骗我上车?”丛雪飞瞪着侯郁松。

“不是你自己说的要去福州?”

“我不去,我就那么说说。要这么去了,我爸非得骂死我。”

侯郁松弹了弹她受伤的胳膊,“是不是和人打过架的事儿?”

“你管呢。我要下车,我要回冷溪。昨晚你答应我的,要反悔吗?”

“你爸的号码我有,我现在就可以打给他,你可想好。”侯郁松看向售票员,“车过冷溪有站吗?”

“有站。”

“大骗子!”丛雪飞赌气,一把推开侯郁松,坐到了最后一排。

售票员说:“麻烦下去吧,车要开了。”

侯郁松下了车。车门关闭,车行驶起来。盯着车驶远,驶向街道深处,他总算松了一口气。那孩子如果有复仇的心思,怎么也不可能轻易把事儿暴露出去。侯郁松要赌这一把。他得加快行动。

侯郁松回到了车边。手摸到腰上,车钥匙没了。侯郁松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钥匙串儿通常挂在裤子袢上。他把口袋摸遍了也没找到。他看向远去的大巴,猛一下记起女孩在车上推他的那一下。钥匙一准是让那死丫头给摸了。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会是谁呢?侯郁松犹豫一下,划开了接听键。对方自我介绍说,是冷溪镇派出所的所长陈凤竹。侯郁松大吃一惊,难道那死丫头已经把事儿说了出去?

陈凤竹说:“您那边还挺吵的。侯师傅是在开车吗,现在方便说话吗?”

侯郁松一向反感官方式的假客气,他琢磨着对方的口气,冷冷地说:“就说什么事吧。”

陈凤竹被噎一下,说:“是这样,有件事需要向您核实一下。西郊的张军利,侯师傅应该认识吧?”

侯郁松的心思乱了一下,但马上说:“你不都专门来问了。我要说不认识,你也不能信。”

“关系熟吗?”

“一般。”

“是这样,他可能遇害了。”

就觉一股冷风“嗖”地一声从侯郁松后脖颈窜起。

“是吗?”侯郁松假装镇定,“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说最近你去过西郊几次,还喂过院里的狗。”

“意思就是沾上事了呗?”

“您不必反感,只是问您一下……刑警队的梁建波副队长要和你说话,你们聊聊。”

手机转移到了梁建波手上。梁建波直截了当说:“咱有些年没见了吧,侯师傅。我,老梁。你用不着抱敌意,是案子查到了这儿,才顺便问问你。你去西郊找四眼张干嘛,把事儿说清楚就行了,不然回头还得找你核实。听说你母亲去年去世,知道你心里苦,还负着以前的气。还是节哀吧,人总得好好往下活。”

“难为你惦记,暂时死不了。”

“咱俩的恩怨放一旁,先说眼下的事儿,我不记得你和四眼张有交情啊。”

“是没交情。”

“那怎么会帮着喂狗?是他托付的?”

“那倒没有。是老爹老妈的坟头挨着他家水渠,一到下雨天就淹在那儿,看着窝心。让他抽空改改水渠的道,懒得抽筋,只能自己上手把水渠填平了。他人不在家,狗饿疯了,能见死不救?”

“就为这事?”

“按你的意思,不该当回事了?”

“那是该当回事儿。回头让派出所帮你和村干部沟通沟通,把水渠给改改道。”

“谢了。”

“那行,没别的了。最近尽量保持电话通畅,毕竟是出了命案,可能还得找你笔做份儿录做。”

“可以。能问一下,人怎么死的吗?”

“不好说。得尸检。”

“没事,就随便问问。”

“那就这。”

电话瞬间挂断。

侯郁松茫然无措,仿佛是让老天又戏弄一遭。自女儿和儿子没了以后,有一个细节一直折磨他到今天,那就是儿子侯晓强被打捞上岸的时候,他只穿了一只鞋子,但诡异的是,这只鞋子是右脚,却穿在了左脚上。自始至终,警察没给出合理的解释。侯郁松紧紧抓住这点不放,紧张的对抗持续了长达两年。为了宣泄对警方的不满,他驱逐了男孩连成斌一家,把一双儿女埋进了连家的老宅院子。半个多月前,傻男孩连成斌出院回家了。在此之前,警方曾派人来安抚过侯郁松,讲了政策,说男孩已经没有暴力倾向,符合回家的条件。他没说什么,心里压着恨,警方必再拿这事儿来羞辱他一遍。与此同时,一个传闻却传进了他的耳朵,说是六年前的案子压根就是“冤假错案”,侯郁松心头又痒了起来。他四处打听,才知道话是从赌徒“四眼张”的嘴巴里传出来的。他去找“四眼张”,赌徒闪烁其词,说自己也是听别人说的,再细问,赌徒却胡搅蛮缠,反索要起线索费。

一个混球!简直是利欲熏心。

可还没找到他,怎么就死了呢?

忽然又想起丢失的车钥匙,他忙走到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 故事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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