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明不定的车上,唐静心猿意马,撕了一路的水晶美甲贴片。工具箱放在膝盖上,抵着车前座,两手则藏在工具箱背后,时不时还要注意一下副驾驶座上师傅李宗强的侧脸,生怕被他发现。一双常年要与尸体打交道的手,美甲这种事基本是与她绝缘了。十个指甲像十段异物,难受极了。她不知粘胶厚重,撕太狠,连真指甲都剥掉两块儿。
都怪闺蜜沈小卉,下了班,非拉她去做指甲。做完,两人去了高中同学阿宾家。阿宾正在筹备婚礼。按照他们这里的风俗,婚礼前三天就已经在摆宴请客。沈小卉把唐静拽在身边,故意去蹭年轻男子的席桌。沈小卉的意思她自然知道,无非是想给单身的自己创造机会。沈小卉已是个三岁男孩的妈妈,日常总是盯唐静的个人问题。赵楠就这么在席上出现了。沈小卉尖着嗓音介绍:“不记得他了吗?文科二班弹吉他的赵楠,和你一样,学医的。”赵楠走上前,说:“你好。”唐静伸出手,看见自己亮晶晶的美甲,又下意识缩回来。她不习惯,觉得那手不是自己的。赵楠伸出的手悬空。一瞬间的尴尬,唐静的目光撞进了赵楠眼睛的亮光中,她轻轻说了声“你好”,视线马上落在了他的鼻梁上。
赵楠说:“好多年不见。”
“是。”唐静矜持地笑笑。
“好像毕业后就没再见。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都十多年了。还挺好的吧?”
“还好。”
客气几句之后,赵楠便找了凳子,加塞,坐进了男生堆里。男生们调笑,讲起露骨的黄色笑话,沈小卉笑得最大声,掐这个一下,打那个一下。如果不是阿宾结婚,唐静万不会坐在这种地方。沈小卉压低声音骂唐静没出息,就不能多说点儿话。唐静说,无聊。座上除了她,就只有赵楠没被玩笑话裹挟。他俩显得格格不入,没多会儿便沦为了被调侃的对象。尴尬坐着的时候,师傅的电话来了。唐静获得解放,匆匆离席。
这一路,总还能回想起赵楠不说话的样子,恰契合了她的那一份格格不入。呆在人群里,总会本能地去识别性情相似的同类。
“想什么呢,那么投入?”两根手指忽然“啪啪”弹了车座子两下。唐静的眼睛和师傅对上了。
“哦,手让蚊子叮一下,痒。”唐静忙把两只手提出来,压在了工具箱边缘。
“快到了,准备下车。”
唐静转头朝窗外一看,车已到扎龙渡水库,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淡淡的月影。堤坝下停放着两辆警车,警灯在无声地闪烁,挑动着夜色。光芒流泻到更远处的岸边,那里停放着一艘小型渔船,渔船的旁边紧挨着一艘执法艇,同样警灯闪烁。岸边支起两盏探照灯,通明地照耀着芦苇丛旁一小片空地,空地上撑着一顶深灰色的警用帐篷。
唐静紧紧抓着工具箱,望着那个方向,抽了抽鼻息,压下些许的紧张。她悄悄观察了一下师傅,师傅的喉结也在上下攒动。
车停在了通往岸边的临时道上。道上铺满了碎石,两块铁丝围网扭曲着倒伏在路旁的芦苇丛里,路口栽着的“禁止垂钓,游泳”的指示牌也因被大水冲击,歪斜在一旁,底部的水泥根基骨折一样暴露在外。一条警戒线正挽着指示牌的杆子,横着拉出几十米远,拴在靠近污水处理台的树干上。
师傅李宗强先下了车,唐静随后也下了车,剥了美甲贴片的指甲上满是毛刺,大拇指还不停在其余四根手指上蹭来蹭去。走到指示牌旁边时,师傅停下脚步,迅速把鞋套套上了。唐静也放下工具箱,也迅速套好了鞋套。
两人跨过警戒线,向帐篷的位置走去。天气燥热,闷湿的水汽扑面而来。肆虐的蝉鸣盘绕着护堤树,一层层覆盖过芦苇荡。微微有夜风在吹,芦苇叶子擦起一片沙沙声。有数人在帐篷边等待,有刑警队的,其中有个大高个,是刑警一中队的副队长梁建波,脸上堆着横肉,满目是超出以往的凝重。这里位于龙田镇和冷溪镇交界,得到通知之后,两镇派出所民警也前来协查,铺在岸边的少说也有二十人,分散在各处,进行着可疑物证的搜索工作。
师傅在听梁建波聊现场状况,唐静也去听了听。扎龙渡水库禁渔已有多年,但总有人愿意以身试法,在入夜之后开着渔船下了水。水库面积不大,与河流贯通的部分要经过狭长的峡谷,合该这伙人倒霉,恰遭遇守株待兔的执法艇。狭路相逢,这伙人自然是被搂了。为了减轻处罚,他们抖搂了另外的可疑状况。半个多月前,夜雨绵绵的深夜,他们来踩点探路,无意中注意到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将一个东西搬上铁皮船,继而,船驶入库区深处,最终将东西抛弃。在他们看来,这两人极有可能是“同行”,来投非法的鱼苗。在这伙人的指引下,巡逻民警随他们去了那片水域。这状况虚虚实实,也不好下判断,但这伙人坚持认为有人抛过东西,于是便利用船上的捕鱼设备进行了打捞。这一捞,石破天惊,竟捞上来一具用塑料布包裹的尸体。
唐静边听梁建波说话,边紧张地望向渔船。此时,尸体仍陈放在渔船甲板上。抛尸行为,不容小觑,很可能涉及人身伤害,为了防止尸体遭破坏,梁建波只让渔船靠岸,做了初步的查看,再没进行别的动作。现场安静有序,几乎没有说话,只有李宗强和梁建波轻声在聊天。聊完之后,师傅看过来,示意唐静开始工作。唐静点点头,把工具箱暂时放在了帐篷边,然后随师傅登上了甲板。渔船吃水不深,一直晃动。师徒二人小心翼翼走到了尸体旁。尸体被塑料布包裹得瓷实,像一根黑色立柱,外部还罩了一层破损的渔网。渔网里原本塞着篮球大小的石头,足有四五块之多。那会儿打捞的时候,因渔网破裂,石头掉下去不少,现在就只剩两块挂在尸体身侧。
一名负责拍照的刑警也踏上了甲板。李宗强仔细观察着包裹,让刑警从各个角度拍了照。看清了包裹的状态之后,李宗强才看一眼唐静,说:“小妹……来吧,干活。”自从入职以后,师傅都一直称唐静“小妹”,她娃娃脸,像个总也长不大的高中生。搬弄尸体这种事儿,麻烦不了旁人,只能亲力亲为,旁人的手脚没轻没重,只有他们自己能找准搬尸的力道。梁建波叫人去抚稳下船的木板搭桥。师徒二人踩着木板,将尸体转移到岸上,又抬进了帐篷。
初步尸检就在这里做。
“小妹,你来还是我来?”师傅轻描淡写问。
“我来吧。”
“行,那就多练练手。”
唐静还是头次处理被塑料布包裹的尸体,打开工具箱,取出剪刀的时候,她还是没能控制住紧张情绪。师傅看出来了,鼓励她:“没事,我说剪哪儿,你动剪刀就好。”
唐静点点头,按照师傅的指示,首先在尸体头部的塑料布剪开了一个小口,然后顺着塑料布的纹路划了下去。在探照灯的照耀下,塑料布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张肿胀变形的脸逐渐暴露。灯光照亮面部,面部已呈现巨人观,因被防雨布的胶带横勒过,脖子和嘴巴严重错位,像橡皮泥揉到了一块。万幸水下氧气隔绝,面部还算完整,只是在脸颊处有腐坏,皮肤四周有细小的水生昆虫的虫卵富集。从面貌和发型看,是个中年男子,前额微秃,约五六十岁的模样。
塑料布彻底剪开的时候,众人看到,这人只穿了裤头,脚上连鞋都没有。裤头上有成片的尿渍黄斑,大概是死亡时尿失禁所致。从上到下仔细查,脖颈和胸脯皮肤完整,并无明显的伤口。检查口腔时,才发现前磨牙有颗断掉,暴露出牙髓。按李宗强的经验判断,应是生前才断掉不久。
“有可能是挨打断的吗?”梁建波问。
“说不好。得细查别的部位的隐形伤口。”
正是盛夏,不多久,尸身便开始散发恶臭,令人避之不及。刑警们和派出所的民警纷纷躲到了一边,他们开始商议调查事宜,只有唐静和师傅还站在尸体旁边,一群嗅着腐臭到来的小飞虫扑打两人的脸。这种状况,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尸体装入尸袋时已是夜十点多钟。回去的车上,师徒二人身上的味道都不太好。师傅的办法是抽烟,唐静则习惯拿风油精在上唇擦一擦。
唐静翻看起手机,缓解疲惫。一打开就是是沈小卉的信息:把好友加上,先聊起来。她点开添加提醒,是赵楠。
唐静脸一紧,敷衍地给沈小卉回了个表情包,手指不由自主点开了赵楠的微信名片,头像是医院背景的白衣工作照。回想着席桌上赵楠格格不入的样子,心底莫名产生一点点细若游丝的悸动。她点了“接受”。没半分钟,赵楠便发来了信息。
赵楠说:“你提前走了啊?你可错过了他们醉酒的样子,简直糗大了。尤其是阿宾。”随后发来数张醉酒现场的照片。
“你没喝吗?”
“我没有,我要开车回家。他们可算逮到个学医的,让我一个心内科的帮他们一顿醒酒,哈哈……”一连串笑脸。
唐静脸上,也不自觉浮起笑容,“听沈小卉说,你去出差?”
“嗯。”
“是去扎龙渡水库?”
“啊。”唐静含糊回应。
“是有人落水吗?那鬼地方,每年夏天总要吞掉那么几个……对你的工作表示敬佩。”
“谢谢。”
“现在忙着吗?要是忙着,就先不打扰了。”
“没关系。已经忙完了,正在回去的路上。”
“那就好。阿宾这家伙现在又开始发酒疯了,哈哈……这会儿正趴在他媳妇怀里,又亲又抱地狂撒狗粮。”
“他老没正形儿。”
“是。但作为单身狗,真的很想打他。他这一结,我父母肯定得着急,回家必然一拨儿催婚大战,耳朵里只能塞棉花球。”
唐静没能忍住笑,又怕师傅发现,马上用咳嗽声掩饰一下。她精心挑选了一个“大笑”的表情包发送了过去。赵楠又是一番自我调侃,唐静的“大笑”表情包已经快弹尽粮绝了。愉悦地聊了一程,直到师傅提醒她下车,她才发现,已经到家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