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老飞》（刘迪）
这是一个飞行世家的故事。中国空军75年的历程，通过方天楚一家三代飞行员的故事，可窥一斑。方天楚是中共老航校培养的第一批飞行员，在抗美援朝的血色长空中，击落多架敌机，成为王牌飞行员。方天楚的养子方飞虎，是战友的遗孤，战友在燃油耗尽坠落前，放过了已经被击落跳伞的对手，而方飞虎除了深爱飞行，巡天卫国，还不可自拔地苦恋着方天楚的女儿乐乐。方天楚的孙子方铁骑则完美地实现了祖辈的梦想，飞国产最好的战斗机，做最好的飞行员。他们一家，从一代苏制喷气式飞机米格-15，飞到国产四代战机歼-20，见证了中国空军发展的独特历程。
老飞
刘迪
3（续）
教官挥挥手，像是要扇掉方天楚脸上的阴云，然后，不以为然地说：没什么，要领你是掌握了。接着又说：米格-15机身重量四吨，但前面装了三门机炮，两百多发炮弹，重心靠前，最忌讳三点同时着陆，后两点着陆一定要拉够。否则，加上前起落架缓冲器的作用，一旦跳起来，加速度作用会造成增幅跳跃，甚至会跳到十几米高，飞机无法控制，导致前轮甩掉，有过血的教训。这就是要拉够两点着陆的原因，你是对的，但也不能拉得仰角过大。
伊万教官看起来大大咧咧，但要害问题前因后果总是强调得很清楚。他拍了拍方天楚的肩膀说：去吧，准备飞第二个起落。
方天楚正要上飞机，契科夫来了，因为刚刚着地时擦了机尾，他坚决不同意方天楚飞第二个起落。伊万不干，两人似乎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他们在飞机下又争得面红耳赤。契科夫认为，按照飞行条例，擦尾就要重新带飞。伊万绷着脸说，没关系，不需要带飞。霸道教官的坚持把副团长气走了。
方天楚重新上了飞机，在座舱里冷静了片刻，重新开始起飞。这次从起飞航线建立到下滑目测，直到后两点轻轻落在T字布旁边，可谓无懈可击。
伊万平时是个不爱笑的人，这回看到走过来的方天楚，呵呵地笑了：方天楚，很好。
晚餐，方天楚主动倒了一大杯伏特加，准备去敬教官，被李子虚喊住，示意他先去敬契科夫，方天楚马上领会了大队长的意思，向契科夫走去。见方天楚来敬酒，契科夫很开心，一口干了，还回敬了一杯。方天楚这才走到伊万身边，他也很高兴，一口干了。伊万看了看契科夫，对方天楚说：飞得好，就什么事都没有。
回到座位，李子虚对方天楚说：争取和伊万多飞几个起落，航线起落科目说起来简单，实际上是飞行员的门面，也是衡量一个飞行员技术素质的重要标准。有什么样的师傅就会带出什么样的徒弟，但愿你也能成为像伊万那样的英雄。
方天楚说：我很荣幸，有伊万这样的教官，有你这样的大队长。
飞到第五个飞行日，苏联教官就安排编队飞行了。按照当时的常规，飞编队都是飞行员先起飞，教官后面起飞赶上飞行员，再换位进行双机编队飞行。伊万带领的小组则不然，是按长、僚机空中编队的位置起飞，契科夫提出异议，伊万依然不听，他就按他自己的来。他说别的小组怎么飞我们不管，我们就是严格按照编队位置起飞。他总是有理。
要飞编队了，这是大家都渴望的一天。空中，教官要在没有翻译的情况下发指令，原本以为语言是一个巨大的障碍，没想到中国飞行员对一些飞行术语倒背如流。那时，年轻人学俄语就像三十年后年轻人学英语一样时髦。
在战争的催逼下，飞行员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掌握了简单的飞行技能，几乎在一夜之间学会了俄语。
在紧张的训练中，时间像长出了翅膀，他们没有注意，东北广袤的大地已经绿意盎然，庄稼长势正好，成熟的果实在微风里荡漾。
这天，伊万教官和方天楚飞双机编队，他们一前一后滑向跑道，教官在前面慢滑，看到方天楚间隔距离摆好后，在无线电里慢悠悠地说了声：走嘞！
于是，方天楚跟着长机慢慢地加油门，双机轻盈地离开了地面，僚机跟着长机收了起落架。长机向左压坡度，僚机也跟着向左压坡度，同时拉升高度。双机转弯，僚机和长机保持在一个水平面上，这是规定。僚机要时刻保持好队形中的位置，使自己始终在长机的视线内，这样长机才能大胆地做动作。双机基本队形规定间隔是30M×50M，高度差3M到5M，疏开队形是50M×150M。可是，每次编队队形甩大了，伊万就让方天楚缩小编队，他希望僚机和他离得越近越好。方天楚心想：你既然不怕撞，我怕啥？于是紧跟长机。这时，听到教官说：方天楚，阿拉哨（俄语，不错）。
教官做了坡度四十五度的水平转弯，这是编队的基本动作，方天楚感觉很轻松。接着又来了两个六十度的盘旋，油门都快加满了，才能跟上，方天楚感觉有些吃力，他集中全部精力，紧跟长机，不知不觉头上已经开始冒汗。
无线电里传来教官的问话：契我（俄语，怎么样），方？
方天楚回答：阿拉哨。
无线电里传来了笑声。这笑声让方天楚警觉起来。果然，教官开始连续俯冲上升转弯，这下把方天楚可忙活坏了，他使出吃奶的劲，才勉勉强强跟上教官，汗水从头上往下流……
这时，预先在地面准备的动作都做完了，方天楚松了口气，以为要返航了，可是教官好像飞上了瘾，对着春城就俯冲下去，方天楚顾不上看高度表，跟着长机向下俯冲。这时，他看到褐色的大地向他奔涌而来，那么壮观，那么令人兴奋……长机根本就不给他沉迷的时间，接着拉起，俯冲，又拉起。起初，教官还下令，几个来回以后，口令也不下了，要俯冲就俯冲，要拉起就拉起，方天楚感觉下面的房子和树木，极速向后，如万马奔腾……
教官大概觉得够了，便拉起飞机，说了声：方天楚，打毛衣（俄语，返航）。
他们把队形变成30M×50M的基本队形，但教官还是用手示意方天楚向他靠近，方天楚说：靠就靠。方天楚继续向教官靠近，教官满意地咧嘴笑了，他甚至看到了教官的白牙。此时，空中没有升降气流，飞行状态平稳，方天楚紧紧盯住长机，几乎靠到10M×5M了。
这样的编队飞行，让在下面观摩的李子虚也出了一身冷汗。
伊万和自己带飞的徒弟，在塔台指挥和停机坪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小队形通场，有人甚至发出了惊叫。伊万教官非常得意。
下了飞机，方天楚脸都白了，衣服湿透，脱下来能拧出水。
伊万过来拍了拍方天楚，递了一根烟给他压惊，说：方天楚，好样的。
方天楚此时虽然感觉从来没有过的疲劳，但却异常兴奋……这一刻，他对飞行有了极大的自信。
方天楚吸了两口烟，这种感觉好极了。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根香烟。
苏联教官不但教他飞行，也教会了他抽烟喝酒。
这次双机编队成了方天楚终身难忘的飞行经历，他甚至用一生怀念和伊万教官飞行的日子。
讲评时，负责训练的副团长契科夫狠狠地批评了他，说他队形编得小，机翼插机翼，违反飞行条例，给长机造成了危险。方天楚没说是伊万叫他靠近的，老实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会后，伊万说：我们就这样飞，别理他。
（以下略）
（选读完，全文刊载2024-6《收获》）
刘迪
汉族，1960出生，祖籍山东。上海大学文学院毕业。曾就读山东文学讲习所。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飞机场》《鲜花朵朵》《中国宝贝》《秋之水》，中短篇小说集《落花成泥》《重返飞机场》，散文集《只有香如故》。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曾在《收获》《上海文学》《萌芽》《小说界》《电视电影文学》《青岛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鲜花朵朵》改编电视剧热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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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6《收获》11月15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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